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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鬼婆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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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可不是一个小玩意儿,藏好不容易。”

  白玉要的正是我这种近似提问的赞扬,她得意地说:“对婀,你晓得我们藏在哪里吗?猜不出来啵。我告诉你婀,我跟七斤把棺材拆成四长两短的六块,每块固定在杉木板上,杉木板朝上,雪柏板朝下,铺在粪寮做踏板了。没想到啵?”

  我感叹:“真没想到。把最贵重的东西跟最低贱的东西摆在一块,最容易迷惑人。”我给白玉讲一个小故事:“有一个镖局要押送几十斤黄金,这多危险哪,镖头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押送,他把黄金打成马镫,外面包一层铁,每到客栈投宿,都随意地把马镫丢在墙角。谅你是惯偷还是强盗,都不会想到那墙角的马镫是黄金打的。就这样,镖头安全地将黄金押送到了目的地。”

  “对头。”白玉说,“你更想不到,把雪柏棺材藏在粪寮是我出的主意。”

  “这个没想到,但是我看出来了,你比七斤聪明。”

  “聪明有什么用婀,还不是被七斤这条白眼狼掏空?”

  “你没有制止他?”

  “男人力气大,何况是两个男人。”白玉一声叹息,“我追到粪寮,被七斤一推就掉下粪坑了,等我一身屎臭爬上来,雪柏棺材早就让他们抬走婀。我回到房间就哭,洗完澡趴在枕头上接着哭,哭着哭着就感到不对劲,我养在床底下的两只鸡不见了。我赶紧上阁楼去翻角落的木箱,十二张羊皮就剩两张。那个恨呀,我巴不得放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我就坐在阁楼的木箱上,眼泪一把一把抓下来。我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儿子没了,一个平常女人也做不成,现在好婀,连老公也背叛我。我掐指一算,这死鬼已经十二年不进家门婀,不问我好不好,不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一句话没留下,动手就抢雪柏棺材,还偷鸡偷羊皮,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你找他报复了?”

  “找他?我上哪里找他?那时节出寨要绿毛开的介绍信,我是草鬼婆,下蛊毒死了他的儿子,他会开介绍信给我?”白玉嘿嘿冷笑,“七斤这条白眼狼,不用找他,我也有报复他的办法。”

  “雇人揍他?”

  “给你说也不要紧,我用一百层布做了一个木偶,每层布都一笔一画描上他名字,每天用小刀割下一层。”

  “他会痛?”

  “我一边割一边诅咒,连割九十九天,这样,他迟早要被人剥皮。他这一辈子羊皮剥太多,造孽太深,被人剥皮也是报应。”

  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那个让我冷汗涟涟的噩梦就是七斤被剥皮。我庆幸没有提自己是水漂萍的儿子,更庆幸没有认她这个后妈。

  我浑身莫名地颤抖起来,很想翻身抱住什么,然后紧紧地贴着什么,靠什么暖暖身子,赶走彻骨的寒冷。但是我没动,生怕影响她说话的情绪。我僵直地俯身趴着,瞪着白玉的床和床边的牛栏。白玉又说话了,不过不是跟我说,而是跟老牛说:

  “季红哪,有你在身边,一天下的人不理我也没关系,你会听我说话,你相信我,你不反驳我,这就够了。原先啊,我还指望讨还一个名声,日子长了我也死心了,没用婀,谁会听我的话?他们怕见我,我还怕见他们,胡须往脸上一贴,哈哈,谁都老远就要躲我了。我是越来越老了,季红啊,我死了谁来照顾你?还有长工,它什么都不会做,还要天天吃鱼,我死了谁给它鱼吃?我是被他们骂老的,我是自己哭老的,年轻的时节想不开,夜夜痛哭,哭红了眼睛见风就流泪。季红哪,我多想为你唱一首歌,可是词都忘了,一句也想不起来。季红,你还记得吗,我可是有一副又甜又美的嗓子婀,是哭哑的。不过老也有老的好处,我不需要梳妆打扮了,衣衫不换澡不洗也没人知道,我如今成了蛊惑寨最邋遢、最丑陋的老女人。咳,咳,咳!”

  白玉干咳几声,不吭声了,好像是喘不过气来。我问她:

  “难道说你就这样背着草鬼婆的名声走完一生的路?”

  “命,命婀。”白玉停顿一下说:“我死后,会有人在我家掘地三尺找他们要的蛊坛,寨里的人会松下一口气,这下他们家的细人崽可以平安长大了。可是不用多久,就会有另一个女人被指认是草鬼婆,无蛊不成寨的说法是祖辈留下来的,这是规矩婀。”

  “那么,季红是怎么死的呢?”

  “哪个季红?是以前的老牛,还是住在我家的那个知青?”

  “就是女知青。当时,到闽西插队的知青因为吃不饱肚子,在老乡家偷鸡摸狗被打死打伤的事情多得是。我猜,季红肯定是饿得受不了,吃了要命的东西。”

  “讲到季红,我的话就多婀。”白玉说,“去,给我倒碗水来,润润喉。”

  倒一碗水看起来简单,于我就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我摸索着摆好木梯,颤颤巍巍地一阶一阶落地,摘下门边的马灯摸黑移步到上厅。我左手提马灯右手伸直了探路,却不敢靠近有抽屉的四方桌,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就在桌上,盯着我目不转睛。我看不见它的身体,也弄不清楚它是趴着还是躺着、蹲着,它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局面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白玉在床上发话:

  “长工,你不要吓客人婀。”

  突然,它发出嗷的一声怪叫,仿佛尾巴被我踩了一脚,然后飞也似的跑进厢房去了。我把马灯搁在桌上,战战兢兢地拉开抽屉探手进去一捞,我的手碰到一堆毛,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那是什么?想起来了,它是白玉的假胡须。火柴就压在假胡须下面,我划燃一根,点亮了马灯。

  取这碗水,其中的艰难与所受的惊吓对我而言无异于唐僧西天取经。我把盛水的碗放在白玉的床头,挂好马灯。我命令自己不往她的方向看,可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眼睛。她还是刚才那副姿势,头微微向一侧偏着,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正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或者正在做着美梦。此刻,我的脑子里涌起一个模模糊糊、不成形的想法,我觉得她那样闭目侧头,并不是在熟睡,而是在仔细回忆,回忆关于季红的信息。果然,白玉开口了:

  “灯就别灭了,等一下有人要来。我跟你讲讲季红的事。”

  这个夜里,我躺在蓑衣上簌簌发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仅仅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战栗。白玉的回忆从季红来到蛊惑寨的那天开始:

  季红跟另外四个男知青分配到蛊惑寨的那天,你说得对,那时节不叫蛊惑寨,叫红旗寨。季红他们五个知青分配到红旗寨的那天,绿毛在戏台上召开了一个欢迎会,公社革委会的头头来主持,贫下中农代表还有欢迎辞。绿毛把欢迎会同批斗会合到一起开,就是要让知青分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也给知青一个学会斗狠的机会。那天批斗的就是我,知青们很兴奋。绿毛大喝一声:

  “坏分子站出来,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

  我天天挨批,背都驼了,知青看我光一双泥脚,身上穿有补丁的黑布衫,一时没了主意。绿毛又说:

  “老实交代,蛊毒害死了多少人?”

  我低声说:“冤枉呀,我哪有什么蛊毒?”

  绿毛一听火往上蹿:“我的大儿子狗蛋还来不及取名字就被你毒死了,还想抵赖?”绿毛先冲上来,一巴掌劈下来,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队长动了手,知青呐喊起来:“不承认就打,打呵!”知青们手痒了,两个系腰带的解下皮带,你一下我一下地打下去。我的衣衫破了,身上一块块的青紫,脸上一道道热辣辣的痛。

  季红问我:“我们来红旗寨插队落户,你抱什么态度?”

  “欢迎欢迎。”我忙不迭地点头。

  知青又一阵拳脚打在我身上,他们说:“我们是革命知识青年,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欢迎我们?不配!”

  季红接着又问:“你到底抱什么态度?”

  “不欢迎不欢迎。”我被打懵了头,不知怎么回答才是。

  “押出去!”绿毛一声令下,站起来两个男知青,一边一个架起我摔下戏台。还好是摔在台阶上,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台阶上结着一层冰,我顺着冰梯滚到地上,扯开嗓门喊“救命”,谁会可怜我婀?我的一只耳朵就是在那一次摔聋的。

  季红自己要住在我家,别人劝她她不管,她在批斗会上说:“我们知识青年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草鬼婆?我不但不怕,还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把隐藏在贫下中农中间的草鬼婆批倒批臭!”

  季红住在对面的厢房,才睡三个晚上就受不了,要睡我房间的阁楼上,就是你现在睡觉的位置。冬天干不了农活,喂一喂牛,开一开批斗会,搞一搞学习,那几个知青高兴婀,以为做农民就是这样,苦不到哪里去,整天堆雪人,唱歌。一开春,绿毛可没有闲工夫开批斗会,五个知青,四男一女,一个不留被绿毛赶下田去。年轻人心比天高,可是干农活不比喊口号,光有志气不够,还要有力气。

  翻耕,锄草,做田埂,哪一样不是要人命的体力活?早稻插秧更辛苦婀,早上,田水凉得刺骨,中午,好比火烧,全身汗水湿透,没一块干的,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你没耕过地吧?你不晓得下半身整天泡在水里的滋味。季红长得小巧,弯下腰手够不着泥,手够着泥又湿了头发和袖管。季红捏着秧苗不停地栽下去栽下去,手指头被戳破婀,污浊的水一浸,痛得钻心。每天出完工回到这里,季红都累得直不起腰,迈不开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鸭子。

  水蛭专门跟季红过不去,我想,八成是她的血更甜。水蛭你晓得吗?黑糊糊的,软绵绵的,细的像蚯蚓,粗的像手指,表面看它软不啦塌,嘴上的吸针却能刺穿牛皮,别说人,连牛身上的血它也要吸。水蛭缠在腿上,一头扎入肉内,扯不掉,甩不脱。季红每次被水蛭咬过都血流不止,水蛭对血腥味特别敏感,专咬带血的地方。大家都怕跟我在一起,季红不怕。季红经常光顾着逮水蛭就顾不上插秧,绿毛见了不高兴,生大气,发大火,骂季红:

  “你是来做小姐的吗?你是来劳动的,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抬头看看有多少女社员,为什么大家都不怕水蛭就你一个人怕水蛭?说来说去还不是思想有问题,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

  季红被绿毛骂蒙了,眼泪吧吧地流,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个时候一个字也反驳不上。我告诉她:“你的腿反正痛得麻木了,索性不要去管,等它们吸足了血,自己脱掉就是了。”

  被水蛭咬过的地方容易发炎,发炎了的腿肿得又红又亮,痛得站立不稳,吃不下睡不得。还是我教季红一个对付水蛭的办法,一发现它爬到腿上,马上朝手心吐一口唾沫,往腿上用力一拍,它们就会跑掉。可是水蛭太多了,为了不耽误干活,季红只能随它们去咬。

  水蛭要不了人命,要人命的是饿肚子。入了冬就断了菜,天天喝盐水汤,一个月吃不上一顿肉。水稻收成不好,公社号召我们“不当伸手派,不吃亏心粮”。知青的口粮是定量的,比社员好多了,季红每天一斤谷子,男知青每天一斤二两谷子。寨民都有办法搞吃的,哪个地角种个番薯芋头,哪个旮旯养个鸡鸭,还有人在床底下养猪,半夜拔猪草,过年吃肉。知青不一样,四个男知青住一窝,他们没有蔬菜,没有肉,每天三顿盐水汤,实在熬不住了就到沟塘里抓泥鳅,还吃生产队的死猪崽。这事不知怎么被公社知道了,说他们污蔑社会主义,给知青下乡抹黑。有的家人寄来的点心罐头,一律被绿毛扣下,绿毛还开了批斗会,寄来的吃的桌上摆了一大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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