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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追悼 (3)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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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不再有人用客家话喊我:“讨食客,爬起爬起,天光了。”味同嚼蜡的一枚熟鸡蛋、一杯热牛奶也不见了踪影。每当我走在平坦得令人畏惧的黄泉路,透过墨镜看着三角梅柔弱的腰肢在风中战栗,我就想,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生活在哪里?自从得了恐红症,我就孤独了,当了葬师之后人们对我更是敬而远之,他们嫌我古怪,嫌我身上脏,怕被我传染,都用蔑视和讥讽的眼神瞅着我。主动跟我打招呼的永远只有一种人:家里死人的人。我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一个形单影只的人,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寂寞长空里,一只迷航的孤雁。

  这种心情像一把刀插进我的胸膛绞动,就像有人用粗暴的手抓住我的心,恶意地揉捏。

  在校园阒静无声的正午,我蜷缩在沙发一角,徐徐转动那个历尽坎坷的玻璃瓶,好像它是一个百味瓶,好像已经打开,好像被我喝了下去,心里百味混杂的感觉岂是“蛊惑真相”四个字所能陈述?我用小刀慢慢刮去瓶口厚厚的封蜡,拔掉木塞,瓶里缓缓溢出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怪异而独特,可以说它是书香,也可以说它是腐臭。我将瓶口朝下使劲抖几下,里面薄薄的本子却怎么也不肯掉出来。我问自己,留这个玻璃瓶有用吗?我回答自己没用,因为它不过是一个装廉价高粱酒的普通玻璃瓶。既然没用,我就松手了,任它从我的手掌间自由滑落,一声脆响,玻璃破裂,本子横空出世,以四十年从未变化的卷曲姿势来到人间。

  纸张已是焦黄脆弱,它应有的润泽彻底消失在久远的岁月中,宛若母亲的干尸,纵然轮廓尚在,失去水分的尸体就等于失去生命的形象。既然这本笔记以干尸的面貌出现,我就要以对待干尸的态度来对待它。我翻出塑胶手套戴上,找一把小夹子打开第一页,娟秀的钢笔字是这么写的:

  蛊惑在湖南、贵州等苗族地区俗称“草鬼”,民间传说蛊惑寄附在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豢养蛊惑的妇女被称为“草鬼婆”。苗族全民族笃信蛊惑,但是各地轻重有所不同。长久以来,苗民认为除了意外死亡,那些比较难治的咳嗽、咯血、面色青黑而形体消瘦等,以及内脏不适、肠鸣腹胀、食欲不振等症状为主的慢性疾病,都是中了蛊毒。突发性疾病,可以用喊寨的方式让草鬼婆自行将蛊惑收回就好了;慢性疾病,就要请巫师作法赶鬼驱毒。宋仁宗于庆历八年(1048年)曾颁行介绍治蛊方法的《庆历善治方》一书,就连《诸病而侯论》、《千金方》、《本草纲目》等医书中都有对中蛊症状的细致分析和治疗的医方。

  长期的田野调查表明,令人生畏的蛊惑并非苗人的专利,在闽西海源有一座千年古寨就叫“蛊惑寨”,那里的蛊术跟古寨的历史同样久远。蛊惑寨的居民对毒蛊致病的法术深信不疑,《诸病而侯论》记载:

  “闽西蛊惑寨妇人能巫蛊杀人,名曰放草鬼。遇有仇怨嫌隙者放入,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之术也。”

  闽西的蛊惑寨很幽静,树阴浓密得似乎隔断了尘世喧闹,也衬托出一种谜一样的深不可测。在闽西的蛊惑寨,与我谈起草鬼婆放蛊毒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态度都很坦然,绝无半点的遮遮掩掩。其中有一个叫绿毛的农会主席说起来更是绘声绘色,从他们的描述中我终于看到了深藏在历史迷雾中的草鬼婆悲戚的面容,最终透悉她们的身份往往是被寨民用口水来确定的,而唾沫淹死人的基础往往植根于某个倒霉的邻居毫无证据的猜测。也就是说,草鬼婆是由寨民用臆断推选的,完全是被冤枉和误指。

  ……

  我一页一页往下翻,翻到一张可怕的《五毒图》。

  再往下翻,竟然有一章的题目叫“白玉”,这不就是蛊惑寨草鬼婆的名字吗?按辈分她还是我的后妈。难道讲的是她?《白玉》这一章写道:

  我跟让寨民谈虎色变的草鬼婆有过深入的交谈,她叫白玉,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丈夫是远近闻名的鼓匠。

  白玉回忆,她被“推选”为草鬼婆的过程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刚结婚,还没有孩子,一个叫麦娘的女邻居抱着儿子狗蛋(是乳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去白玉家放了个鞋样,描了个鞋花图案,鼓匠正在杀羊炖肉,白玉就给狗蛋喝了几口羊肉汤。第二天,狗蛋咳嗽起来,麦娘回忆起狗蛋昨天在白玉家喝了羊肉汤,疑心是白玉放了蛊毒。麦娘将她的想法告诉了邻里,邻里们告诫自己的孩子,白玉是个草鬼婆,她的家你们不要去,她送的东西更不能吃。孩子们相信了母亲的话,把这个惊人的误指传给一块玩耍的同伴。孩子们回家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们为了孩子的安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河边一块杵衣的时候儿又把这个误指传给了更多的女人。一可以传十,十就可以传百,当关于白玉的误指被不断丰富和确认,重新传回麦娘的耳朵,她的儿子已经夭折了,她想,既然这么多人都拿出充分的证据来指证白玉是草鬼婆,那自己的儿子就一定是中了白玉的蛊毒,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起初,蛊惑寨的那些女人只是在背后交头接耳,躲在角落对白玉和她的丈夫指指点点。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有人向他们的儿子扔石头。白玉买了糖果让儿子分给其他小孩儿吃,不但没人敢吃,还成了别人的把柄,说白玉要用糖果下蛊。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到五岁都是一个人关在家里玩。

  白玉回想起自己嫁给鼓匠的这些年,始终持守妇道,凭良心做事为人。然而,以往邻里和睦夫妻恩爱的日子因为几口羊肉汤而彻底改变。鼓匠要宰羊,没有人愿意当助手;有人来买鼓,没有人愿意为客人指路;儿子整天贴着门缝,往外张望其他小朋友在玩耍。因此,鼓匠成天绷紧一张脸,再也不会为白玉掸掸肩上的灰尘,帮白玉擦擦脸上的泪水。白玉想过要对寨民申诉自己的冤情,告诉那些女人,麦娘的儿子咳嗽跟那碗羊肉汤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可是,除了遭遇白眼,没有人愿意听白玉的话,甚至完全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白玉不论向谁提起这件事,对方都会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骂你呢?难道你真的是草鬼婆?”

  白玉终于明白,草鬼婆的身份自己今生今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加诡异的是,我自己也因为与白玉的亲密接触而被误指为草鬼婆的接班人。按蛊惑寨的民间说法,假如草鬼婆没有亲生女儿,蛊术只能传给外人。因为我四处宣扬蛊惑是迷信,他们得出结论:我一定是被白玉暗中施法得了羊角疯。关于我的故事,他们是这么口口相传的:

  有一天,白玉对我说,你得了!我就得了羊角疯。想治好它,非得吃白玉的解药,白玉就以接班为交换条件,我如果不学习蛊术,治羊角疯的解药就永远得不到。

  在蛊惑寨,蛊惑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蛊惑带来的不可言说的特殊敬畏感,正是这种奇闻的敬畏感填补了由于封闭所带来的精神空虚。

  ……

  够了,关于蛊惑的有无,关于草鬼婆的真假还有什么疑问的呢?我放下夹子,摘下塑胶手套,合上笔记本抓在手上,走出自己的家门,摁响了季杆的门铃。季家没有回应,正当我要转身的时候,季杆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见是我,做了一个别出声的动作。我跟着季杆蹑手蹑脚进了他的书房,季杆关上门,压低嗓门说:

  “你丁阿姨在午睡,她睡眠不好,能睡着就尽量不要打搅她。”

  我轻轻打开笔记本指给季杆看,季杆要抓,我不让他抓,他只好戴起老花镜,握起放大镜仔细瞄。把我读到的这两段话瞄完,季杆长叹一声:

  “这本就是水漂萍写的《蛊惑真相》?”见我点点头,季杆说:“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无神论者也就是无鬼论者,说到上天入地我也不信有什么蛊惑。”

  “蛊惑就是这样被误指的,草鬼婆是推选出来的,这就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意思。”

  “我记得,六十多年前沈从文先生写过一本叫《湘西》的小册子,对他家乡的风土人情做全面介绍。外地人对湘西的印象,第一是苗夷化外之境,第二是土匪出没之地,第三是妇人多会放蛊,第四是男子特爱杀人,第五是地极险路极坏人极蛮,第六是可能有机会见到赶尸。那本小册子有题记也有引言,在里头沈先生很委婉地批评了外地人对湘西的刻板印象。在沈先生看来,外地人对湘西的偏见都是没有根据的道听途说,他写作这本小册子的初衷就是要告诉世人一个真实湘西的本来面目。这本小册子对我的震撼很大,我想,湘西的蛊惑是道听途说,难道闽西的蛊惑就是确有其事吗?季红的死一定另有原因。”

  “丁阿姨怎么就坚信不疑呢?”

  “她是个死心眼。”季杆摇摇头,显得满腹狐疑,“照说一个副教授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她怎么就死心塌地认定季红是中了蛊毒?”

  我听到有人在哭,是那种压抑的啜泣,小鸭子似的嘎嘎叫。我做一个别出声的动作,季杆偏头细听,哭泣已经变得投入,发出母鸡才有的咯咯哀鸣。

  “不好,是你丁阿姨在哭。”

  季杆拉开门,丁阿姨的放纵的大哭洪水般扑了进来,像是一条被逼到死角的急狗,丁阿姨闭起眼睛张大嘴汪汪乱叫。原来,丁阿姨根本没睡,她就站在书房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

  “怎么了,老丁你怎么了?”季杆情急中抻出袖口要给丁阿姨擦眼睛,被她一把推开。

  “我们能怎么样呢?讨食客,我们不信蛊惑又能怎么样?”丁阿姨哭得老泪纵横,鼻涕甩得叭叭响,“老季八十多,我也快八十了,眼睛看不清,腿脚跑不动。季红不是中蛊毒死的,那就是自杀的,就是被杀的。说季红自杀,我受不了;说季红被杀,我又没力气找到仇人。怎么办?我只能相信她是中了蛊毒。讨食客啊,不是我迷信,是信了蛊惑心里才不难受。”

  我回想起来,“当时的结论好像是食物中毒。”

  “当然是食物中毒。”丁阿姨说到这里又哭开了,“草鬼婆都是在食物里投毒,中蛊毒不就等于食物中毒?季红怎么就没想到,既然草鬼婆能把蛊毒投在茶里,也同样可以投在食物里。况且知青本来就不讨老乡喜欢,季红一心想揪出草鬼婆,万一走漏了风声,草鬼婆还不先下手为强?”

  季杆说:“季红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人多势众就什么都不怕,她不知道死亡从来是不管人多不多势众不众的。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得单独面对。”

  “我在蛊惑寨见过草鬼婆,我跟她本人接触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读过一本如何识别草鬼婆的书,我来教你。”丁阿姨停止了哭泣,“首先呢,草鬼婆眼睛像朱砂,肚腹臂背都有红绿青黄的条纹;其次,草鬼婆家里没有一点蜘蛛网啊,蚂蚁洞啊;还有,草鬼婆每天都要放一盆水在堂屋中间,趁没人注意把含在嘴里的蛊虫吐在盆中喝水;最后一条,草鬼婆能在山里作法,放一根竹篙会像鸟一样飞进白云。”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没什么科学依据。”我说,“按民间的说法,所有的草鬼婆被杀之后,剖开肚子必定有蛊虫在里面。”

  “千万去不得讨食客,太危险了。”季杆欲言又止,“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孤苦伶仃,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死了谁来收尸?”

  我安慰他们:“没事,你们放心,我不吃她的东西就好了。”想想这句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我又杜撰一句:“我认识那里的魔公,他教了我治草鬼婆的办法。”

  “这样也好,要不然我到了阴曹地府有什么脸面见季红?”季杆说完,两行浊泪从他老脸曲曲折折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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