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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追悼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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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塑料膜撕了,让我们看看僵尸的真面目。”

  关键时刻,喇叭里响起季杆的声音:“请大家马上离开,下一场追悼会就要开始,死者因肝癌医治无效死亡,有传染的危险。”

  好像地震的摇晃动摇了好奇心,人们争先恐后往外跑,一会儿工夫灵堂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谢问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努力工作,为建设和谐社会多作贡献。”

  这个满嘴假话的工会主席谢问鼎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面色凝重,眼里蒙上雾水,仿佛他跟杨仁杰是割颈换头的至交,对他的死有多么的依依不舍。倒是许主任说了几句人话:

  “我9点还有一个职称评审会,火化单已经开好了,在季杆手上,有什么事你让季老师夫妇协助你。”许主任的表链太长了,抬腕读表的时候表盘却垂到手腕下,他哗哗地甩几下,表盘又回到原位了,看了看表,他说:

  “我是评审会的主持人,真的要走了。这边没什么事,费用都缴清了,骨灰盒也按级别订了龙凤盒。”许主任边指边说:

  “水晶棺是殡仪馆的,他们自己会处理;横幅、花圈他们会收;那两张大照片花了好几百块,你带回家做个纪念。”

  说完,许主任和谢主席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走到门口,许主任又独自踅回来,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不吱声,等他开口。许主任又看看表,这一回不是看时间,而是掩饰窘迫。

  “是这样,按规定,退休教职工去世一年内,家属要搬出学校。这是规定,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考虑一下怎么办。”

  季杆听此一说,睁大了眼睛拉长了脸:“不对呀,我们图书馆的老赖都死了五年了,他女儿至今还住在学校。”

  “情况不一样。”许主任也拉长了脸,“老赖的女儿在厦门大学读博士,很有可能要来我们滨海大学,等明确不来了再叫她搬也来得及。”

  “什么博士?还不是老赖的女婿在市政府当处长,你们不敢动他?”

  许主任被踩到痛处,生气了:“老季,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们家也要搬。芙蓉四被确认为危楼,马上要拆了!”

  丁阿姨摔掉手上的空篮子,颤颤巍巍地扑到许主任身上又拉又扯:“什么,你们要卸磨杀驴?我跟老季为滨海大学奉献了一辈子,现在我们没用了就要睡操场?”

  “哎呀丁阿姨,你说什么啊。你们的情况跟杨……杨什么,跟杨文武怎么会一样呢?杨文武是家属,你们是退休教职工,学校肯定要另外安排房子的嘛。”

  丁阿姨被许主任的话戳了一下,手一松,许主任乘机溜之大吉。火化车间的一伙人穿着制服,戴着手套,蒙着口罩,抬着担架进来,他们打开水晶棺,将两具尸体抬到担架上,用白布裹好抬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分显示了他们的专业水准,把我这个葬师看得目瞪口呆。

  我披挂羊皮鼓,和季杆、丁阿姨跟在两副担架后面从灵堂的后门出来,我虽然是殡仪馆的常客,却很少进入工作区的内部。工作区有两座宏大的建筑,有烟囱的是火化车间,没烟囱的是骨灰室,火化车间与骨灰室之间有回廊相联系,有空心的焚纸塔和水泥神龛。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不断地往空心塔内塞冥钱,塔尖冲起一阵阵的浓烟。在水泥神龛前,一个表情悲戚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龛内摆着一张老人的遗像。

  进来火化车间,炉膛的铁门已经打开,里面红彤彤的。丁阿姨问一个拉电闸的工人:“男的先还是女的先?”

  那人回答:“都可以。”

  丁阿姨就说:“那就男的先吧,让他拉老婆一把。”然后把我拉到外面,叮嘱我:“等一下杨仁杰推进炉膛的时候,你要大声喊——爸爸快跑。水漂萍推进炉膛的时候你要大声喊——妈妈快跑。这样,他们灵魂才能上天堂。喊完你站远一点看烟囱,如果冒白烟,灵魂就上天堂了,如果冒黑烟就是下地狱。”

  于是,我就站在火化车间的外面观察,看他们把杨仁杰塞进炉膛,电工合上电闸,炉膛里腾起熊熊烈火。我朝天大叫:

  “爸爸,你快跑呀!”

  不懂为什么,喊完这一嗓子,我就流下了泪水,各种人生的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要把杨仁杰这样的大胖子烧成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相当的耐心。我还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给他超度亡灵吧,我先来一段皮鼓舞,再来一段《哇哇子切吗》:

  唉,由由勒哟勒,哇撒切嘛,哦哦撒一末勒,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勒;哦,哇哇子切吗,哦哦撒一末色,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色。

  接着跳一段皮鼓舞,最后边击鼓边唱《金线子,银线子》:

  金线子么银线子哦,金呀吗银线抓手在,啪查啪色。哦,金线金呀子银线银呀子,啪查啪色。哇嘟色唉色咋格宝色,嘎啥色唉色耳子吧色。

  等水漂萍的骨灰装进盒子,丁阿姨去殡仪馆门口的黄泉寿衣用品服务部买了香烛冥钱回来,在水泥神龛前焚香烧纸。我抱着两个骨灰盒穿过回廊,进去骨灰室找到安放的位置,季杆帮我把骨灰盒塞进去。季杆找到季红的骨灰盒,用袖管擦拭季红的照片,歪着脑袋端详,发出一声长叹。季杆对我说:

  “趁你丁阿姨在外面烧纸,我跟你说个事。我是坚决不信有什么蛊惑鬼的,季红的死必定另有蹊跷。你妈妈水漂萍长期在蛊惑寨搞田野调查,据说写了一本《蛊惑真相》,可惜‘文革’把什么都毁了,说不定从她的书里就能寻找季红的死亡之谜底。”

  我告诉季杆:“《蛊惑真相》我找回来了,就放在家里。”

  “是吗?真是奇迹啊。”季杆两眼放光,“你读了没有?快读一遍,看她是怎么说的。”

  “这几天不是很忙嘛,我会抓紧时间读一遍。”

  这时,丁阿姨也进来骨灰室,季杆悄悄对我说:“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及时告诉我。记住,不要让你丁阿姨知道。”

  办完杨仁杰和母亲的丧事,我一夜之间清闲下来,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堵在心头,好比一个急着赶夜路的旅人一脚踩了空。一个隐匿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旁萦绕:生活正在起变化。生活的迫切变化不在于百无聊赖,而是噩梦缠身。我梦见:

  在那个做屠宰场的山洞里,长长的过道散落着内脏,墙上贴着潮湿的羊皮,被剥皮掏空的羊的尸体用牵葡萄藤的线挂在石壁上,有高有低,间隔均匀,把宽敞的山洞分割成弯曲的小径。山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一股血液、胆汁和分泌物腐烂的臭味。

  大福用锯末和粉碎的玉米芯将奄奄一息的七斤冲洗干净,然后用铁钩钩住七斤的上颚,挂在石壁上。大福手持快刀沿着唇齿连接处切开,使劲将刀子伸入切口内挑断气管,再把血管切断放血。皮肉分离之后,大福一手拉开胸腹部挑开的皮边,一手用拳头捶肉,一边拉,一边捶,很快就剥下皮来,用退套的方法逐渐由头部向臀部翻剥。四肢也采用退套法往下脱,当脱到脚趾处,大福将最后一节趾骨剪断,让脚趾连在皮上,最后割断肛门与直肠的连接处。这样,大福就将自己的师傅剥成表皮朝里、板朝外的圆筒板,甚至保留了完整的头皮。

  最让我恐惧的是居然认出了七斤没有皮的脸,眼珠被挖掉,牙齿暴露出来,扁平的鼻孔朝天,整个身体变形扭曲。不等大福有任何回应,我向光明的洞口跑去。我抬头看到白色的山顶,不知为什么,那种死亡的气息再一次降临。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令人窒息的冰冷侵袭我的全身。我头疼欲裂,晕乎乎躺了一整天,虽然前所未有地喝了一瓶啤酒,还是改变不了头疼的事实。

  傍晚时分,我晃晃荡荡地逛到菜市场,我从来不买菜,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逛到这里来了。菜贩子大部已经收摊,几个穷困的女人在捡地上的菜帮子。在拐角处,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抓住浣熊的尾部整只举起往地下重摔,不等浣熊断气,男人立即展开剥皮动作,先用刀从浣熊尾巴划出一个开口,拿斧头斩下它的脚,然后将它倒挂在铁钩上剥皮。剥皮过程中,浣熊不断地哀号,挣扎,鲜血四溅,直到全身毛皮剥光,血肉模糊之后还有呼吸、心跳,眼睛不断眨动流泪。浣熊甚至挣扎着抬起头,回看自己的身体。

  我实在受不了,转身“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啤酒吐个精光。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是对前一个梦的重复,也不是对浣熊剥皮的重现,而是对前一个梦的发展,好比电视连续剧,又好比现实的工作进程。我梦见:

  大福在整理剥下的人皮,用钝刀刮掉皮板上的肉屑、脂肪和凝血杂质,再去掉口唇、耳朵和人皮的边角,把人皮各部位平坦地舒展开,使皮形均匀方正。紧接着,大福把食盐均匀地撒在人皮的内面上,再把人皮搭在一根绳子上晾着,黑黑的脏水细密地滴下来,在山洞里引起轻轻的回音。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飞舞,时不时地停在滴液的人皮上,然后又飞回空中盘旋。

  我艰难地向洞口爬去,挣扎着往前,可是每前进一步,都感觉到大脑的深处像被针刺般隐隐作痛。在接近洞口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感觉体力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除了脑袋好像要炸裂一般的疼痛,空气好像也稀薄了,满头的汗水顺着皮肤的纹理流下来。我紧紧地抓住石壁,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努力抬起头,用目光追寻大福的背景。只见随着光线短暂的明暗交替,大福打开通向外界的木门,然后消失。

  我醒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从梦境回到现实,还是从现实回到梦境。我从来没有干过剥皮做鼓的事,也没有听七斤和大福跟我说过剥皮做鼓的流程,我的梦境为何如此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无异于亲身经历?以后的几天夜里,我接连做了几场同样可怕的梦,在梦中,大福的人皮鼓就要完工了。我预感到七斤被剥皮制鼓的真实,他是在梦境中向我显现。完了,我的梦已经从睡眠的制约中挣脱出来,进入清醒的世界,干扰我的现实生活,这简直让我毛骨悚然。

  不行,我得去看医生。

  我向吴医生细致地复述梦境的内容,也讲述了七斤要用自己的人皮做鼓给我敲,让我找回失忆片断的承诺。出人意料的是,吴医生说的话不但没有让我放松,反而让我紧张起来。吴医生说:

  “我的理解,这是你们父子心灵感应的结果。从现代科学看,生物场和心理场的理论可以作为心灵感应理论的支撑。如果说生物场是心灵感应的间接途径,那么心理场就是心灵感应的直接途径。民间传说打喷嚏等于有人在念叨你,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感兴趣,你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实验:从背后盯住一个人,特别是熟人,看他会不会回头。假如他回头了,说明心灵感应是存在的。我们经常说到第六感,实际上就是直觉及其变形。心灵感应经常发生在相互关心、熟悉的人之间,特别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像预言梦一样,心灵感应的梦往往集中在重大事件上,比如死亡。我认为,七斤的人皮已经被大福制作成人皮鼓了,也就是说,你的噩梦结束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真的不做噩梦了,这就为我赢得几天的舒心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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