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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丧葬 (1)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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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我明白过来,凤飘飘就拉着我的衣角往寨里跑。跑到寨门我就不干了:“总得让我知道帮你什么忙吧?”

  “儿子婀,你帮我做他的儿子。”

  我更糊涂了:“帮你做?做谁的儿子?”

  “死人婀。”凤飘飘的大眼睛轮了一大圈,嘿嘿一笑,“寨里的规矩,死人没有儿子送终就要请一个男人替代,你很合适。”

  “寨里男人那么多,随便找一个好了,我又不懂你们的规矩。”我甩开凤飘飘攥住我衣角的手。他不生气,又嘿嘿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容特别难看,薄薄的脸皮往两边一扯,露出一脸的黑牙。这一脸难看的黑牙不但没有远离我,反而往我的耳根凑,这样,一股浓烈的地瓜加大蒜的味道就朝我席卷而来。

  “上次黄坊煤矿死了一个叫绿二的人,想起来了吗?绿二的哥哥叫绿大,中了蛊毒,怕婀,没人敢来帮忙。”

  我被这句话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凤飘飘将笑容停顿在脸上,好像他给我讲了一个黄段子。蛊惑寨蛊惑寨,真是一个有蛊惑的古寨?凤飘飘肯定捕捉到了我惊悸而好奇的表情,再次攥住我的衣角说:

  “走,等丧事办完婀,我带你去认识草鬼婆。”

  我像一个蛊惑中毒者,乖乖地被蛊惑鬼牵着走。迷迷瞪瞪地走了一段,就听凤飘飘说:“到婀。”只见一扇褐色的木门外竖起一卷草席,中间插一根弯手杖。凤飘飘指着它说:

  “这是死人用过的草席,立在门口,寨里人一见就晓得这家有丧事,应当自觉来帮忙。可是没人敢来,怕。”

  跨进木门,里面的灵堂又窄又暗,不等我的眼睛适应黑暗,前胸就撞上了硬梆梆的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空棺材,伸手摸一摸,竟然是树皮的,棺材盖并排摆好。凤飘飘屈起中指弹一弹树皮,发出扑扑的空响,介绍说:

  “我们蛊惑寨将棺材分为四等:第一等是杉木、樟木,就是那些好木质做的棺材;第二等是树皮棺,剥下厚皮树的树皮来做;第三等是竹棺,用山竹来编;第四等是草席棺。”说到这里,凤飘飘双手比画了一个卷筒的动作,“没钱人,草席一卷就好。”

  “这么说,这树皮棺材还不便宜?”

  “再贵都要给他用,值,值婀。”

  回答我的声音不是来自凤飘飘的嘴,而是来自墙角。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个老头抱着一个小男孩坐在墙角的竹椅上,老头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光滑得像陈年的陶瓷瓦罐;小孩留个锅铲发,充满敌意地注视着我们。凤飘飘扯扯我的衣摆,悄悄说这个光头老头叫绿毛,是绿大、绿二的爹。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明白绿毛在说什么,就听到“砰”的一声铳响,凤飘飘靠到墙边高喊:

  “舅舅到——”

  只见一个干瘦的老男人身披毛毯,腰挂弯刀,手拎祭品大呼小叫冲了过来。甩下手中的祭品,老男人挥舞弯刀在门槛上连砍三下,愤怒地吼道:

  “我的外甥前两天还好好的,没听说有病,怎么会突然死掉婀!是不是你们虐待了他?”

  绿毛连忙抛下孩子,站起来点头哈腰赔不是。舅舅还站在门口,肩扛弯刀,唱起了挽歌。唱完了再进来,脱下毛毯,披在尸体上。

  我早就听说悬尸驱鬼是蛊惑寨特有的停尸仪式,现在才看清楚,他们将尸体放置在一张竹编的床上,床的一端用麻绳系在房梁,另一端插入墙壁。绿毛将舅舅迎到上桌,老男人坐稳了,弯刀横到桌上,大喝一声:

  “后人在哪里婀?”

  凤飘飘捅一捅我的腰眼:“应婀,快答应!”

  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在这里。”

  不料,舅舅挥刀一砍桌角,生气地说:“你这个不孝敬的儿子,还不尽孝?”

  凤飘飘附在我耳边说:“不用怕,全是仪式。”

  这时,一个黑脸女人端出来一碗煨好的擂茶,白色的擂茶呈粥状。凤飘飘又在我耳边嘀咕,这个女人是死者的弟媳妇,也就是绿二的婆娘,叫仙妲,患有羊角疯,平时好好的,发起疯来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醒来好几天认不得人,到处乱跑。

  魔公终于出现了,这位有法力赶鬼的魔公在我心目中是很神奇的,他黄色的长脸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身穿黑袍,头戴毡帽。他将准备好的猪头、酒、地瓜干摆上供桌,煞有介事的动作让我敬畏。魔公从黄色布包里掏出一管牛角号、一面锣鼓、一把木槌、一只钻子。他握紧钻子猛地刺进木壁,将铜锣挂在钻子上,左手持牛角号,右手持木槌。只见他朝门外挥一挥木槌,使劲敲一下铜锣,原来绿毛已经双手紧握鸟铳等候在门外了,听到“咣”的一声锣响,绿毛朝天开了一铳。这就等于祭奠仪式正式开始了。

  魔公鼓起腮帮子吹响了牛角号,呜呜的闷音震得他稀疏的胡须好一阵颤抖。等牛角号停了,仙妲献上擂茶,哭唱开了献茶词。从“三处的晨鸡叫了,阿哥婀,请你起来啵!起来洗脸啵,起来呷茶啵!”唱起,以凄切的声音,生动的比喻,叙述天地万物闻鸡而起,村中老幼鸡鸣而动,呼唤自己的亲人起来洗脸呷茶,直到追述死者的一生,表达弟媳对哥哥的怀念。

  哭唱完了献茶词,仙妲将一个红包塞进死者手里,说:“你不要有什么牵挂,有三条路,上面一条是豺狼虎豹的路,不能走;下面一条是蛇蛙的路,也不能走;中间一条是狗王的路,你就走这一条。”说完,仙妲解开孝帕,两端拖地,跪在灵前默哀。

  这下轮到我献茶了。献一碗擂茶容易,可这“献茶词”我从哪里哭起?我虽然是死者的“儿子”,除了知道他自己中蛊毒,弟弟在瓦斯爆炸中死亡,对他的一生一无所知。正在我为难之际,魔公递过来一张纸,上面用圆珠笔描述了死者作为光棍孤独艰难的生活,歌词大意是他放了一年的牛却一无所获,忙碌了一年又一年。看来,绿大这条老光棍并没有跟家人住在一起,而是长期独居,只是父亲帮他收尸罢了。我一边默念唱词,一边酝酿情绪——这具名叫绿大的尸体毕竟不是我父亲的尸体,我父亲正忙着钓鱼呢。默念完唱词,我有一点被感动,我对自己说,好了,抓住机遇吧。于是,我模仿黑脸女人的腔调,对着唱词哭唱:

  正月看牛去上工,杀只母鸡满盅盅,

  绿大煮熟正要食,来了客人一抢空。

  二月看牛雨纷纷,绿大身单事不单,

  早上爬起就砻米,半上昼里铲草皮。

  三月看牛雨淋淋,百般种子正发芽,

  禾子落田牛难看,日晒雨淋苦难言。

  四月看牛正栽禾,绿大担子要加多,

  砍柴担水还不算,又要拔秧和栽禾。

  五月看牛正耙田,拿张耙子去下田,

  东边耘来西边转,转到中间月团圆。

  六月看牛正食新,寨里杀猪百多斤,

  有钱人家大块肉,绿大没肉沾嘴唇。

  七月看牛正割禾,肩驮谷斗手拿箩,

  上昼割得三五担,下昼割得三五箩。

  八月看牛正砍柴,砍得裤子破开来,

  绿大向人借枚针,缝来缝去缝不紧。

  九月看牛是重阳,寨里寨外放鱼塘,

  大头鲤鱼三斤半,绿大没钱尝一尝。

  十月看牛最发愁,田里地瓜都没留,

  你说没留又有留,寻来寻去硬芋头。

  十一月看牛雪乱飞,竹鞭尾上背蓑衣,

  看得牛来寒凄凄,烤得火来肚又饥。

  十二月看牛是年边,绿大被窝算收成,

  拿起算盘算一算,赔了人工白费神。

  哭唱完“献茶词”,我收起稿子迎接他们的嗤笑,还好,他们都没笑我,当然,也没人鼓掌叫好。凤飘飘将另一顶孝帕戴在我头上,见我还傻站着,踢了我一脚,我赶紧跪到仙妲身边。

  魔公念起了“开路书”,据我了解,“开路书”的内容全是叙述死者的生前事迹,并要与死者对话,送他上天,每送一程道出一个地名,目的是免得死者上天堂的时候迷路。这条送灵的路线对研究蛊惑寨的来源与迁徙,是有很高研究价值的。果然,这篇“开路书”十分冗长,我低头跪着,不能抬头看,觉得手脚发麻快支撑不住了,死者才走完灵魂之路。

  凤飘飘搀扶我站起来,从桌底下取出锈迹斑斑的古代钢盔和盔甲,让我头戴钢盔,身披盔甲,再将舅舅用的弯刀塞进我手中,如此这般,我就很有古代武士的模样了。“你跟我走婀。”这样,魔公吹牛角号,凤飘飘手持火把,我挥舞弯刀,绕着这幢房屋跑了一圈又一圈。凤飘飘嘴里念念有词:

  “喔——哧——”

  这是赶鬼的意思,我也跟着他吆喝:“喔——哧——”

  跑完第九圈,魔公的牛角号戛然而止,凤飘飘手持火把站在木门的左边,拉着我站在木门的右边,还纠正我的姿势,让我将弯刀举高一些。仙妲停止了哭泣,只见魔公从木梯爬上房顶,取下几片瓦,厅堂顿时亮堂了许多。这时,魔公在房顶上大吼一声:

  “开——天——门——婀——”

  凤飘飘随即应答:“开——婀——”

  凤飘飘将火把在地上捣灭了,大吼道:“闭——地——府——婀——”

  魔公在房顶上应答:“闭——婀——”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死者的灵魂不至于下地狱,而是升入天堂。魔公从木梯下来,用七枝茅草轻扫树皮棺材,口中念咒道:

  “寿木寿木,死者老屋。死者要来住,邪恶赶快出。”

  扫完念毕,魔公向凤飘飘挥挥手,凤飘飘又从桌底下取出一个木桶塞到我手里,再取出一个木舀抓到自己手上。“你跟我走。”凤飘飘这么说着,从香炉拔出一根香捏在另一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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