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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丧葬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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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水舀,家里人才会无病无灾,所有的背时运都会像流水一样逝去。”

  舀满了木桶,凤飘飘叮嘱我:“记住婀,路上无论遇到谁,都不能说话。”

  果然,在我们俩人将水拎回来的路上,有女人在寨墙内讪笑,有孩子扯我的盔甲哄笑,他们有的捋一捋脸,有的吐口水,有的说“背时背时”,但我牢记凤飘飘的教导,绝不说话。拎到家后,凤飘飘在屋檐的滴水处,用三根桃树枝支成三脚架架住大锅,将水倒进锅里,用柏枝烧火,拌以鼻烟、蒿枝、烧酒等,水热了重新舀回木桶。

  洗尸的工作还是由凤飘飘负责,洗尸时,他把死者扶坐在一把木椅上,脱光衣服,用新白布蘸水洗尸,从上到下洗净,再用酥油擦全身。我数了一遍,凤飘飘洗尸总共用了九舀水。绿大的尸体干瘦得像木乃伊,在凤飘飘的手上比把玩一捆干柴还轻松。最后,凤飘飘给死者穿衣服,他故意将衣服穿反了,穿好衣服再盖上那条舅舅带来的毛毯。凤飘飘还给遗体脸上抹灶底灰,嘴里念念有词:

  “你生前勤劳放牛,去了阴间会受祖宗欢迎的。”

  魔公示意我抱住死者的头,他和凤飘飘一人一边,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尸体装进树皮棺材。当亲眼目睹了凤飘飘的所作所为,我更相信“同行不同技”的道理,哎呀,好比同样是农民,插稻的不同于割麦的,又好比同样是当兵,扛枪的不同于造饭的。

  直到这时,四个扛棺材的木头鬼才出现在门口,他们中有两人各持一根担杆,一人披整捆的麻绳,一人扛一根木柱,一律的眼神惶惑,迟迟疑疑地不敢进门。绿毛出去请他们:

  “盖棺婀,灵魂上天婀,你们不用怕婀。”

  奇怪的是,他们一进门撂下手上的工具就动手拆窗户,绿毛不但没有制止,还援手帮他们。凤飘飘告诉我,灵柩不许从门口抬出,只能从窗口抬出去。他说:“门是活人走的,忌讳抬死人。”

  拆完窗户,四个人拍拍身上的土,用麻绳将木柱牢牢地绑在树皮棺材上面,再将两根担杆横穿进木柱与棺材之间。凤飘飘帮我脱下头盔与盔甲,给我背上皮口袋,一盏马灯塞到我的左手,右手仍然握着那把弯刀。瞅着自己的这身打扮,我忍不住笑了,好在这时魔公念起了“安魂经”,有效地掩饰了我的笑声。我背着皮口袋,左手执灯,右手持弯刀走在最前面。我不识路,走在最前面有什么用呢?凤飘飘蹿过来跟我说:“跟他走婀。”原来我前面还有一个带路的小男孩,就是早上绿毛抱在怀里的那个。

  魔公紧随着我,在棺材出寨的过程中,他还要负责关照全寨小孩灵魂的安全,他一路高喊:

  “男孩女孩们听着,你们的魂不要跟去,好好地住在寨里。”

  棺材抬到冷水坑的火化场地,四个木头鬼抽出担杆,解下麻绳,扛起木柱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绿毛扯上孙子,跑着追赶他们:

  “工钱,工钱还没给婀!”

  仙妲呆呆地望着他们,一跺脚,抄起砍刀钻进树林去了。仙妲虽然脸膛黝黑,又有羊角疯,可是长得结实,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一点也不含糊。魔公盘腿坐在一侧,面朝北方念经。我做凤飘飘的助手,打开棺盖——树皮棺盖没上钉,打开它跟揭开锅盖一样容易。凤飘飘取出那条毛毯,我们再合力抬出尸体,摆放在毛毯上。凤飘飘卷起毛毯,两头扎紧,尸体就被紧紧地包扎在毛毯中了,好比一枚粗糙的巨大糖果。凤飘飘捡一块称手的石头,把棺材砸成一片一片的烂树皮。仙妲回来了,怀里抱满干芦芨。凤飘飘接过来,铺进一个坑里。这个坑紧挨着山体挖进去,很浅,远远看去像一把有靠背和扶手的巨人椅子。“不够,还要干柴婀。”听说还要干柴,仙妲重新抄起砍刀,再次钻进树林。

  这次仙妲抱回来可是干燥的木柴,可见她早有准备。经过仙妲的几次往返,土坑的三面被凤飘飘架满了木柴,他抬头,我抬脚,我们把大糖果似的尸体抬进坑内,凤飘飘把尸体扶成坐姿,用几根木柴往后顶。他说:

  “必须往后顶,要不然木柴烧垮,尸体会往前趴。”

  凤飘飘竖起手掌比画了一个往前趴的动作,表示假如那样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凤飘飘捡起那些砸烂的棺材树皮架在尸体的正前方。

  准备工作就绪,魔公把一小桶柴油浇在木架上,开始点火焚化。凤飘飘不断朝熊熊烈火撒谷子,仙妲呼天号地,哭着离去。

  火葬结束,我们返回蛊惑寨,还是我走在最前面,凤飘飘居中,魔公断后。魔公照样要对全寨人的灵魂安全负责,他边走边反复叫喊:

  “冷水坑是很脏的地方,你们不要待在那里,赶紧返回寨子啵。”

  走到河边,我们仨洗洗手,洗洗脸,慢慢进寨。然而我们不是回东家,而是来到灵晶公王庙,由魔公向灵晶公王祷告:

  “寨子里少了一个人,我们已经把他送到冷水坑去婀。”

  回到东家,死者的舅舅已经守候在门口了,手里拎着的长篮里,祭品换成了红蛋。染红的鸡蛋过于耀眼,我的目光一碰就避开了,别过脸去。舅舅出人意料地一推我的肩膀:

  “刀。”

  对了,弯刀是他的。我赶紧把弯刀递给他,他配在腰间,头也不回就走了。

  魔公将他的铜锣、木槌、牛角号收进黄色布包,将我穿过的头盔、盔甲、背过的皮口袋、用过的马灯也收进布包,他自己摘下毡帽,脱下黑袍,一并塞进布包。让人纳闷的是,他的黄色布包看上去不比我的黄布包大多少,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什物却不显得鼓胀,也不显得沉重。民间传说魔公有法术,他的黄色布包是个乾坤百宝包,什么都放得进。这时,一个更让人纳闷的事情发生了,魔公竟然从布包里取出一副眼镜!易碎的玻璃制品怎么可以跟笨重的盔甲塞在一起呢?魔公戴上眼镜后我才发现,头发花白的他穿的是西装和皮鞋,只是没有打领带,如果刮掉稀疏的八字胡,就与我父亲的那些同事——大学教授无异了。绿毛紧紧捏住一个白包,好像捏了一块自己的心头肉,十二分不情愿地伸到魔公面前。魔公不接,只是抻开布包,让绿毛往里扔。魔公用中指一勾,布包就收口了,提在手上,像气球那么轻飘。魔公走了,一转眼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凤飘飘拍拍我的肩说:

  “有法术就是不一样婀。”

  这一拍,拍醒了我潜伏的警觉:法术?魔公?“他就是赶尸的魔公?”

  凤飘飘的惊诧远远超过我的惊讶:“是婀,除了他还有谁?”

  我拉住凤飘飘的手,使劲一扯:“快,带我去找他。”

  凤飘飘使出更大的劲扯我回来:“不行婀,明天还得你帮忙拣骨。”

  正当我们俩使手劲拉锯,绿毛出来喊:“快进来,吃饭婀。”

  莫名其妙做了一回死人的孝子,如果连魔公都搭不上话,岂不是冤枉?所以我得要挟一下凤飘飘:

  “你当着老人的面答应我,明天一定要带我去见魔公,不然我现在就走人。”

  不料,绿毛抢先表了态:“他不带路我带路,魔公就住在寨子西边的死尸店里,近得很婀。” 

  中午饭极为简单:一大盆的蕉芋粉丝煮泥鳅。凤飘飘告诉我,按规矩是要蕉芋粉丝煮黄鲶的,丝煮鲶,就是“思念”的意思。只是找不到黄鲶,就用泥鳅替代了。凤飘飘掏出一张纸片放桌上,再拣出一根粉丝轻轻放在纸片上,问绿毛:

  “这碗粉丝你们没有下蛊毒啵?”

  凤飘飘竟然怀疑主人下蛊?我以为绿毛会勃然大怒,不料,绿毛却当他放了一个屁,若无其事地吃起了粉丝。

  仙妲端出来一盘染红的鸡蛋,在凤飘飘面前摆两粒,在我面前摆两粒。见到红蛋,我的头皮就麻了,急忙别过脸去,“拿走,快拿走。”

  仙妲不但没有拿走,反而捏起一个在桌沿敲壳。“是要吃红蛋婀,”她说,“红红时时。”

  无奈,我只好端起碗离桌而去。小男孩判断出我是真的不吃,倏地溜到我的位置,抓起红蛋又倏地消失。我就蹲在门外哧溜哧溜吃了两大碗粉丝煮泥鳅,从昨晚到现在忙个不停,饿了,也困了。毕竟是五十岁的人啦,身体经不起累,客家话说:“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五十六十屙尿不上墙。”搁下空碗,我就嚷着要睡觉,绿毛引我进他的房间,说:

  “你睡婀,没事。”

  这是一个拥挤的小房间,填满了难以名状的杂物:废弃的纸箱,撕去标签的可乐罐,破绽的鞋子,捆扎的塑料袋,几块砖头,两片屋角板,一个火笼,唯一的像样的东西是一个木箱,上了一把拇指大的铜挂锁。我掀开黑不溜秋的被褥,躺上床,脖子上立即感觉到枕头有一种油腻腻的冰凉。床头团了一件棉袄,我抓起袖子垫在枕头上,袖子意外地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我赶紧撒手,一只老鼠钻出袖管,站在床栏上不满地盯着我。

  我知道老鼠在逗我玩,但我太累了,没兴趣理它,一抬手,将老鼠扫下床我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伸出手也辨别不出五个手指。我是被敲打声吵醒的,侧耳细听,原来是绿毛和凤飘飘在安装出殡时拆下来的窗户。我听凤飘飘说:

  “嘿,还不是草鬼婆害人婀。”

  “这个草鬼婆,我巴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我第一个儿子狗蛋,还来不及取名字就被她毒死了,第二个儿子绿大又死于她的蛊毒。”绿毛哽咽说,“绿大一辈子打光棍,可怜婀。绿二的女人虽说有羊角疯,毕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三个儿子见到一个孙子,命苦婀。”

  “草鬼婆”是蛊婆的别称,难道蛊惑寨真的有蛊婆存在?真的有放蛊这种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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