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义子到女婿 (1)
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当时，贺再宇是学生会主席，在学校可谓红得发紫。李碧也是学生会成员，两人接触的机会自然很多，几乎天天见面。刚开始，她并不知道贺再宇是个孤儿，也不知道他还是别人的义子。她之所以爱上贺再宇，纯粹是因为他的憨厚与务实。特别是贺再宇不像城里人那么高傲，那么骄气，那么玩世不恭。她爱上他，还因为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腼腆的小伙子。但是后来，她还是知道了贺再宇是个孤儿，而且还是地委书记龙江山的义子。
这一发现，使李碧几乎改变了对贺再宇最初的美好印象，她觉得贺再宇跟自己谈恋爱，没有告诉自己实情，至少是一种欺骗。但是在痛苦之余，她还是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可以说，因为贺再宇曾经有过孤儿的经历，使得她越发珍惜这一段来之不易的缘分了。她觉得跟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一定是很安全的。
可是，就是这貌似安全的男人，在选择爱情与前途的时候，最终抛弃了爱情。
谁又能说得清这是对还是错呢？
当李碧知道贺再宇就是杀人嫌疑犯的时候，她的手居然颤抖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还在牵挂着最初的恋人。这个信号来得突然，似乎也来得有点危险，但却又来得这么真实，毋庸质疑。
于是，那个长着一张长方脸、虎虎有生气的男人，就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了，时而那么清晰，时而又是那么陌生。清晰的时候，仿佛自己还在初恋着；陌生的时候，仿佛这个人已经死了。
女人的爱和恨，似乎都是一样的刻骨铭心。
李碧不希望也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虽然案卷材料上已经这么白纸黑字地写着，不容她有丝毫怀疑，但她还是希望有失实的地方。
可是，检察长董书鹤安排她来起诉了。因为检察长隔房的侄女董舒就是龙文明的妻子，而董舒的父亲董敬道又是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一个家庭，又有着怎样的一个背景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李碧疑惑了。她弄不明白，董家在对待龙文明之死这件事上，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是想划清界线呢，还是想查明女婿死亡的真相呢？这是个两难问题。最后，李碧决定推辞，她由起诉处副处长提升为反贪局局长，仅仅是三天前的事情，上面还没有正式下文，她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捅什么马蜂窝。而且机关里有起诉处，可以说这已经不再是她管辖的范围了。
李碧没有说出自己不担任主诉人的理由。董书鹤却说这么决定也并非他个人的意见，是集体研究决定的。因为李碧是国家表彰的、最优秀的检察官之一：无私、公正而有魄力。
李碧再也找不出适当的推辞理由，只好接受下来。
这一天，李碧跟罗封尘不期而遇，似乎也不是什么偶然。在这座城市中，与贺再宇关系最亲密的，除了女性之外，男性中就数罗封尘了。但罗封尘似乎已经不再是李碧记忆中的罗封尘了，他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
一见面，罗封尘就单刀直入说出了令李碧有点不好回答、意味深长的话。李碧也就直话直说，免得遮遮掩掩，此地无银三百两。
贺再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看守所与李碧见面。
这天，阳光似乎有意青睐了这个角落，将黑暗的处所映得十分明亮。贺再宇被带进来后，就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人来审讯。他望着窗子，望着那一道道折射进来的光芒，体悟到了阳光的意义和珍贵，又开始向往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铁门哐地一声又被打开了。贺再宇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窗台上的光亮，思绪似乎还在追赶着光离子。直到林枫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不紧慢地回过头来，但一回头他就怔住了：李碧？！
一阵短暂的沉默，房间里面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空气流动的声响。
贺再宇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还是那张熟悉的鹅蛋形的面孔，只是比先前苍老些了，似乎还多了几道皱纹。但她脸上的那7个小黑痣，却更为突出了，那是排列规整的北斗七星啊！可就是这北斗七星，注定她有着一种特殊的性格。这是他和李碧当年看相的时候，一个相面先生所说的。相面先生说，那北斗七星是福星，所以，他就打消了让李碧取痣的念头。现在，贺再宇又望见了李碧面颊上的黑痣，似乎那北斗七星的光芒正透过天际而来，穿透他的心脏。他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李碧带着两位年轻的检察官站着，也一直没有说话。
贺再宇并不糊涂，他不明白李碧前来的用意，也不知李碧是不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他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啊！贺再宇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欠别人的、该还的迟早都是要还的，躲是绝对躲不掉的。
贺再宇的心情很坏、思绪很乱，因而林枫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进去。倒是李碧说话了，他才感到那声音还是那么熟悉，那么温和。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来望着李碧，似乎依旧是当年下跪求她原谅的可怜的样子。
李碧坐了下来，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们是来核实一些情况的，你要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自己什么也没做，怎么如实回答？贺再宇再次垂下头去，无论他们怎么询问，他就是不吭声。李碧就请林枫回避一下。林枫走开了。贺再宇这才抬起头来，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应当说的，我都已经对他们说了。”
“你真的承认自己是同谋？”李碧一脸严肃。
“我已经签字了！”贺再宇摇头苦笑着。
李碧久久没有出声，咬着钢笔，望着天花板，正好阳光照在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上。你就是这只织网的蜘蛛啊，你知道吗？李碧在心里对贺再宇痛切地说着。她觉得贺再宇的命运之网不是网那些飞虫，而是网他自己的。她不觉伤感起来。她感到这个男人如果跟自己生活在一起，是决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可那毕竟已是遥远的过去了。
李碧一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心似乎还在喋血。
但分手那天，两个人却是平静的。当时他们在海滨大道上走着，习习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海岸，海鸥在海面上却传来了一声声惊叫。李碧便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她感到自己从此以后也将高傲地飞翔了。可她怎么也想不通，爱情在现实面前，竟是那样脆弱，那样不堪一击！那天，他俩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着，走着，聆听着海浪拍击海岸的声响……
最后，他们来到了校园后的一片树林里。那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贺再宇忽地跪下去，他说：“李碧……我……我不是人！你就痛骂我一顿吧！啊！”
悔恨和羞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碧说：“难道……难道我骂了你我就能解恨了吗？哼，即使我骂你是当代的陈世美，现在又有什么用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贺再宇说：“你知道，我是多么矛盾啊！”
“我知道。你叫我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不就是想做中国的于连吗？”李碧冷笑起来。
我真是中国的于连吗？
此时，贺再宇似乎依旧听得见李碧当年的冷笑声，那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却像一柄利剑斩断了他的一切思念。这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内心也坦然了许多。于是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着自己过去的恋人，仿佛又回到那遥远的学生时代去了。
那时，贺再宇知道自己跟李碧好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爱龙静，但龙家却可以给他带来他所需要的一切。而那一切，却是李碧所无法给予的。
可是灵魂深处，他却无限地眷恋着李碧，因为只有在李碧那儿，他才能获得做人的尊严。虽然义父对他还是先前那般地宠爱、关怀，虽然龙静也还是那么依恋着他，呵护着他，可是他心灵深处，似乎只是一片空白——这样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可是他对李碧的爱情，最终还是被龙文明知道了。龙文明就将这件事告知了父亲，龙江山也就好好地跟他谈了一次。那声调自然是温和的、善意的，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但是，决定却是不容更改的，龙江山早已经把他既当义子又当女婿了。
贺再宇终于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处境，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虽然这是极不公平的交易！
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自己要想成就一番大事业，也许只能放弃一些东西，比如友谊和爱情。毕竟，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在他看来，爱情是理想的共振，而婚姻却是现实的和鸣。因而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他选择做一个现实主义者，而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无情，而又无奈。
事实上，那天贺再宇给李碧下跪，也很矛盾、无奈。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只不过是个孤儿而已，要不是龙家，他哪会有机会上大学？又哪有机会过上层社会的生活？更别说让别人瞧得起自己、尊重自己了！但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于是他就请好友罗封尘帮他去说。罗封尘大骂他是孬种，一个敢做不敢为的孬种！还骂他即使做了联合国秘书长的女婿，也还是个孬种！
贺再宇没有想到罗封尘会这样义愤填膺。因为罗封尘的责骂他反而不再内疚。最后他才知道，其实罗封尘一直在暗恋李碧，就因为他，罗封尘才望而却步了。而李碧之所以没有选择罗封尘，是因为罗封尘爱夸夸其谈，没有贺再宇老成持重、上进心强。可是，就是这看似稳重、上进心强的人，却最终成为最现实、最懦弱的人。贺再宇为此也痛恨过自己，诅咒过自己，但想到于连的人生，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跟李碧分手了。
可是谁又能公正地去评判年轻时的抉择与背叛呢？只有放在岁月的天平上，等待时光的流逝、人生的轮回，也许才能见分晓。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人的生命也不可能再重复一次。毕竟，生命的法则就是这么简单：失去的就将永远失去，不可能再回来……
李碧似乎还想抓住一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美好的记忆也好。可是这一切，贺再宇似乎也不肯给她。难道他真的不可救药了吗？李碧想。
见贺再宇还是不肯回话，李碧又摇了摇头。她知道他心存戒备——也许是敌意，如果不消除，谈话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李碧就叫两位检察官也暂时回避一下。
似乎又回到过去的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