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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籍名:《背对背的拥抱》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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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的手心变得冰凉,沉默了好一阵,才几不可闻地笑起来:「果然是钱宁。」
李哥把我往后扯了一把,看着他下了楼。
回到屋里,关上门。李哥一个人在房间里练琴,我想去收拾碗筷,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明知道没有希望,却抱着希望;背道而驰,却想着同行。李哥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把拨开我的手,口气不善地说:「去休息。」
我又揪了几把才讪讪松了手,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
李哥把我往房里赶:「别想了。」
我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强笑起来:「李哥,我就剩几个月,你多担待。」我咽了口唾沫,小声接了句:「我治病的钱都放在抽屉里,到时候……」
他捏在我后颈的手用了点力气:「再胡说八道大耳光抽你。」
我不吭声了,关了房门,一个人待着,努力想该想的事,偏偏异常吃力,不需思考的问题又转得飞快。思绪像扑向灭蚊器的蚊虫,刚刚蓝光一闪,啪地一声便身故。
我仿佛要被这种难以控制的思维给撕裂了,就这么一个人坐到入夜,头还在痛,推开门出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立灯,电视上那场球赛才踢到半场,李哥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我拿起一旁的毛毯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向歌厅的那条路,因为少了单车,变得异常难熬。街上沿路的商店大多数都拉下了铁卷门,落叶稀疏地铺在道路两侧,我把衣服领子竖起来,一个人又走了一段,一直从歌厅的后门走到正口。
歌厅里传来喧哗的人声,音乐声仿佛变得模糊起来。我站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张望,没有在客座上找到那个人,他没有再来,就这么枯站了一会,只觉得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我使劲地捏了捏鼻骨,强打起精神,拿手挡着鼻子,又从呛人的烟酒味里穿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日的地走着。
纵横交错的街道,被暗黄色的路灯照着,零星有几辆汽车停在路边。每走一段,就在路灯上狠狠拍一下,浑浊的钢铁声响起,周围却没有一个行人,人像是陷进了一个大泥潭,要用力迈开脚步,才能勉强把鞋从泥里拔出来。
越走越累,越走越见不着一个人,突然间就乱了阵脚,在路上疯跑起来,全力冲刺,双手插在裤袋里,时而又拿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种无意识地状态一直持续着。我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谁来拉我一把,谁还会喊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暴雨里睁开眼睛。
清醒的那一刻,人正坐在大桥的栏杆上,脚下怒号的江水从桥下流过,撞击在桥柱上,黑夜里石油一样浑浊的水流搅起漩涡。只差一步,人就落进湍急的江水里。
我从栏杆上战战兢兢地爬下来,瘫坐在桥头。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失去意识,浑然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我瑟瑟发抖,一直守在桥头,被大雨浇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可看到我还在往下滴水的衣服,再怎么恐吓、挥着拳头,诅咒怒骂,司机仍不肯打开车门锁。
我用力地捶了下车窗,后退半步,浑浑噩噩地放他过去,开始冒着雨往回走。
渐渐地,眼睛的一切都摇晃起来,我不停地揉着眼睛,做着深呼吸,摆动双手,让浸饱了水的裤子看起来没那么沉。直走到大脑接近麻痹的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了歌厅。
在接近散场的灯光下,过期的演出牌斜斜搁置在门廊一角,有一大捧怒放的花,正好压着照片上我弹吉他的侧脸。
我麻木地朝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捧玫瑰里还夹了卡片,画着恶俗的五线谱。
退场的人从歌厅涌出来,撑开伞,陆陆续续地走进雨里。有相熟的贝斯手看见我,匆匆上前扶了一把:「钱宁!你怎么来了!还好吧?」
他一边搀着我,一边拨了个号码:「我叫你朋友来接你。」
我抽回手,靠自己一个人的力气勉强站稳了,想把地上的那束花也抱起来,却眼冒金星,重得抱不动,只好又放下。路口正好传来公车到站的刹车声,我倒退了两步,哆嗦着嘴唇,匆匆和他挥了挥手,自己冲上了末班车。
车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雨水响亮地敲打着车顶的铁皮,雨刷来回摆动,挡风玻璃上还是转眼又被新的雨滴覆盖。
司机猛一煞车,我拽着吊环往前一歪,快倒了才被吊环扯住。我仿佛被吓醒了,慢慢挪向一个空置的座位,好不容易坐稳,听着车外震耳欲聋的两声,还没缓过神,前排没关紧的车窗就被风刮得慢慢洞开,雨丝瓢进来,打在人脸上。
我还呆坐在原地,直到车到了站,才想起要用袖口抹一把脸。
下了车,拿手在头上随便挡着,眼睛下子被雨水蒙住了,光柱从眼前扫过,无数点雨滴被车灯照亮,每一脚都踏进水泊里,还没分清东西南北,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衣领,紧接着往后一扯。
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我往后一看,眼前的东西还是模糊不清,直到那人伸出手,把我睫毛上的雨水一点点抹掉。
他见我愣在那里,小声地笑了一下:「钱宁,是我。前几天给你朋友留了电话,叫他有事联系。」
他脸色发白,看样子也是冻得不轻,只是怀里还是暖的:「听说你上了车,没带伞,我就在车站等着,没想到真能——」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挣开他,却被戴端阳一把拉住。
「钱宁,我就送你到楼下。」
我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他用手箍着我的肩膀,在雨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身上那一点温度仿佛能要了我的命,我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贴近谁的体温。
这一生,我渴望有人懂我,明白我的每一句谎话,免我漂泊,免我饥苦。
我们可以像跳交谊舞那样,面对面拥抱。谁向前谁退让,谁闪躲谁靠拢,谁也不会踩痛谁的脚。
他吸了一下鼻子,把声音放得更轻了:「到了,回去吧。」
我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屋檐下。戴端阳大半边衣服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不像我,原本湿透了的衣服已经不再滴水。
他把皱得不成样子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叠了两叠,挂在手上,见我没动,又用手把黏在额头的湿发往后耙,露出前额,见我还在看他,只好冲我轻笑了一阵:「站着干嘛,回去啊。」
我终于反应过来,拿钥匙打开楼下的铁门,又回过头看他。
端阳那把伞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索性收了伞,就这么笑着站在雨里:「赶紧上楼,洗个热水澡。」
我模糊地应了一声。他这才用手挡着雨,倒退着往后走。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端阳朝我笑了一下,可我看不清他的笑容。
到了家,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在墙壁了上摸了一会,找到开关,开了灯才发现靠窗的木地板都被雨水打得微微鼓起。
我跑了几步,把窗户关紧了,用赤脚踩着抹布在地板上来回拖了两遍,麻木的四肢慢慢地开始有了知觉,正要去洗澡的时候,电话响了,我一边解着湿透了的外套,一边用下巴夹着听筒问:「喂?」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雨声,过了一会才有人说:「我是李孟齐。你到家了就好。」
我赶紧用右手拿起话筒,又喂了几声,李哥已经挂断了电话。
洗完澡出来,把头发吹干,提前吃了几片感冒药,在客厅里等了一会,李哥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睡醒,门口才终于出现了一滩水迹,洗衣机里的湿衣服又多了几件,我从冰箱里把剩饭端出来,倒进锅里,用豆豉翻炒了一遍。正要装盘的时候,突然听见李哥在里间咳嗽。
我愣在那里,半天才想起要烧开水,手忙脚乱地翻出昨晚吃过的药,又冲了一壶板蓝根送进去。
李哥用手臂挡着眼睛,一边喝板蓝根,一边断断续续地咳着,脑门上全是汗,我结巴着说:「李哥,你先吃着,我再去买点药。」
他咳得说不上话,摆了摆手,要我站远一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才喘着气说:「别传染给你。」
我应了一声,把他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一点。同淋了一场雨,反倒是从没病过的人先病倒了。
下楼去买药,转了好几家,才找到一家清早开门的药店。拎着袋子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绕路去了昨晚那家歌厅。
大雨过后,演出牌倒在一边,花束被大雨浇得一片狼藉,我在地上找了好一会,才在积水里找到那张湿透了的卡片,用手指拎起来的时候,纸张都泡软了,还在往下滴水。
我看着上面化开的字迹,还是捡了回去,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夹在里面。
李哥边吃药边在一旁看着:「这是什么?」
我说:「是曲子。」说着,笑了两声,手却习惯性地去摸装了彭大海的铁罐,他似乎还喜欢听歌,我却唱不了了。
我一共送李哥去医院吊过三次点滴,看他身体渐渐好了,就不再跟着去了。
到了次月的头一天,我在超市买了两桶花生油,气喘吁吁地拎回来,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脸埋在膝盖上,背靠着铁门,咳得两边肩膀都在抖。我以为是李哥,连忙把油放下,拽过他一只手架在自己脖子上,想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那人又咳了两声,用手撑着墙,配合地直起腰,小声地叫了一声:「钱宁。」
我这才发现是戴端阳,原本要去开门的手僵了一下,迟疑地把锁拧开,一路把他扶到沙发上,在一旁呆站着看他。
端阳的嘴唇发白干裂,两颊却烧得通红,眼睛跟着我慢慢地转动着,轻声说了一句:「我忘了脱鞋。」
我哑着嗓子说:「不用脱鞋。」
端阳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一边咳嗽一边说:「好久没生过病了。」
我拿了毛巾,蘸了水,给他盖在额头上,端阳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半天才说:「我在医院吊点滴的时候,碰到李孟齐……」
他突然猛咳起来。我想给他倒杯热水,戴端阳突然拉住我,小声说:「钱宁,别走。」
我僵站着,半天才小心地侧过身,探长了手,把不远处的水壶提过来:「先喝点水。」
端阳眼睛有些湿润,声音几不可闻:「我也这么照顾过你。」
我把杯沿放在他嘴边,等着他喝。
戴端阳呼吸打在我手背上,带着病态的燥热和急促。他慢慢地把脸转到一边,低声说:「我老是想起以前的事。你那时候说我变了。」
我不甘心地继续拿杯子凑过去,他这才小小抿了一口,温水通过喉咙的时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三次,才把那口水彻底咽了下去。
我喘了口气,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把杯子搁到一边:「都变了。」
戴端阳难受似的看着我,放轻了声音:「我也想和小时候一样,可那样你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我忽然站起来:「胡说。」
戴端阳硬是撑坐了起来:「你那时候不把我当人看。」
我推了他一下:「你胡说!」
他一把拽住我,气喘吁吁地说:「所以我必须得变。」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
端阳攒的力气全用光了,费力地喘着气,只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
「我也不愿意这样。我一直在后悔,钱宁,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你都是在我高兴的时候使唤人,我不高兴了,你才会对我好一点。我以为闹到最后,你多少也会为我退半步,我还以为像过去那样。」
我打了个哆嗦,似乎又想起了从前。
端阳边说边咳,额头的汗渐渐淌到眼角,自己拿手揉了揉。
我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哭了,强笑着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戴端阳愣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突然近乎哽咽地和我吵起来:「如果我凡事忍一忍,根本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明明知道的!钱宁,我那时候年轻,受不得气……」
我甩开他,飞快地收拾起茶几,闷笑着问:「过去不把你当人看?戴端阳,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好?」
他果然犹豫着点了一下头:「我以前从没想过你会帮人倒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忽然又说:「以前也好、就是……太伤人了。」
我红着眼眶,吃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你就不该后悔。」
他疑惑地叫我的名字:「钱宁?」
他连叫了几声,我才从那种窒息般的疼痛中反应过来,用握成拳头的右手把茶几上的水迹胡乱蹭干,闷笑着说:「如果当初没有分手,我不会是现在这样。」
戴端阳木讷地站在一旁,像是听见了,更像没有。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说了太多话,喉咙像是烧灼一样疼痛着。
他嫌我过去伤人,可如果不是弄丢了他,我怎么知道要改。
我润了润喉咙,艰难地又说了一次:「说起来,分手反倒是好事,你用不着后悔。」
端阳终于动了一下,伸长了手去揽我的后脑,紧接着蹲了下来,把我兜头盖脸地压在胸口。
我喘不过气了,还是任他抱着,嘶哑地笑着:「你不是说现在比以前好……」
端阳像躲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把我松开,看着我说:「钱宁,我不要分手。」
他脸色苍白,只有两颊急得通红,现在这个样子和过去的样子渐渐重合起来,我舍不得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都忘了平时避他犹恐不及。
我提心吊胆地说:「过去的事都怪我,幸好都过去了。」
在这一刻,我衷心地希望他能此我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害怕他忘了我,更害怕到了明年,他还记得我。
到时候忆起过去,像看着十万八千里之前的风景。筒子楼里两个小孩在疯跑,在一排排晒开的床单间躲着,谁把床单一撩,像掀开了谁的红盖,视线突然一亮。
光记得样子,却回不去了,有什么用。
而我呢,明日将尽。仿佛闻见千山万山外风卷起的花香,想得再好,却到不了,又有什么用。
戴端阳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
「都过去了?钱宁,你不懂。」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你只会一声不吭丢下我就跑,小时候就跑过一次,四年后抢钱撞在我手里,没几年又跑,还不是被我追上了!这次倒好,一跑就是六年……」
我听得心惊胆战,只觉得前科累累。
端阳闷咳了一阵,艰难地笑了一下:「你凭什么说过去了?如果我没有追,你跑第一次的时候,我们就过去了。」
我鼻子又开始酸得厉害,把脸别到一边,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我现在明明追上了。」
我让他听我嘶哑难听、像夜枭哭嚎一样的嗓子:「我唱不了歌了!」
戴端阳烧得滚烫的手在我脸色轻轻摸了两下。
我浑身发抖:「你上当了!我脾气其实和过去一样,只是说多了喉咙疼,没办法一直骂。」
他红着眼睛看我:「我不怕你脾气大,我只怕你不在。」
我看着他咳得辛苦,情不自禁地又去给他倒水:「别说了,先休息。」
他垂着眼睛,气喘吁吁地抓着我拿杯子的手:「钱宁,你要记得,我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跟我说……」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吃火锅吃坏了肚子的事,难为他脸皮厚,到了现在还敢提。
眼睛里又湿了一次,趁他没看见,胡乱抹了两把。他就一句话,我就能想起一件事。我哑着嗓子说:「要是你能早几年……」
那么至少还能有几年。
而不是像现在,死到临头,时日无多,来诉什么衷肠。
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似乎是真的累了,上一刻还使劲地睁着眼睛,下一刻又迷迷糊糊地闭了起来:「还来得及,我已经追上了,只要钱宁不跑。」
我哽咽着笑了一下:「来不及了。」
端阳迷迷糊糊地坚持:「还来得及。」他拉着我的手又紧了紧,睡意浓浓地和我说:「不许再不告而别,别把时间又跑没了。」
我楞楞地看着他的睡相,用力地捂着嘴巴,差一点就恸哭起来。
好不容易把眼泪擦干,在旁边站了会,还是决定把他从沙发上拖到房里,拿毛巾在脸盆里一浸一拧,盖在他额头上,又从衣柜顶上把棉被抱下来,在被了上又捂了一层被子,用手把被沿整理服贴。抽屉里还有些李哥吃剩的药片,挑了几样塞进他嘴里。
端阳皱着眉头,在梦里嘟哝了一句:「苦。」
我在客厅里到处找糖,找不到,就又走回去,戴端阳已经把棉被踢到一边。
我硬着头皮又给他盖好,威胁他:「再踢揍死你。」
端阳慢慢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隔着半厘米摸他的脸。
窗外一阵鸟叫,收回手,正看到枝头颤巍巍地晃着,一只麻雀往上一窜,扑进绿叶丛中。
我把窗户关紧了,在床边坐一会,站一会,来回走动一会,却不觉得无聊。
等端阳睡醒之后,我把他拎到医院,看着他扎上点滴,等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才起身离开。
晚上做了锅鸡蛋汤,吃一口饭,拿汤勺喝一口热汤,心满意足地吃到一半的时候,李哥到家了。我听见他一边脱鞋,一边轻轻地掩上门:「钱宁,那人去了医院。你知道吗?」
我僵了一会,才点了一下头。
李哥到厨房盛了碗饭,把椅子挪开,在我身边坐下:「我连着三天在医院看到他了。」
我僵硬着侧了一下脸,看到李哥手臂上新扎的针孔。
李哥吃了几口白饭,才问:「你送他去的?」
我小心地说:「我送他去的。」
李哥脸色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眼睛极黑,却看不到底,他轻轻笑了笑:「他前两天一直病怏怏的,今天整个人都活了,还有力气瞪我。」
我坐立难安,只好把筷子搁在一边,静静地听他说。
李哥慢慢地嚼着饭,低声说:「他一瞪我,我就举着点滴瓶坐在他旁边的观察椅上,跟他聊我们煮糊了泡面的事,聊一起学吉他的事,聊小时候偷到了钱带你上馆子,你那时候根本不敢进门,就站在门口,怯怯的,一直叫我,直到我拉着你进去。」
李哥又笑了一下:「你是没看到他那张脸,都快哭出来了。」
我坐在那里发愣,却听见李哥又说了一句:「他说你以前告诉过他,你跟别人试过。」
我忽然打了个哆嗦。
李哥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他问那人是不是我。」
我猛地回过神,李哥已经吃完了饭,给自己舀了两勺汤。我等了很久,他才说:「我问他,如果真是我呢?」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却觉得自己像冰箱里冻着的菜,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李哥把汤喝完,突然在我脑袋上揉了一下:「没然后了。」他站起来,开始替我收拾碗筷:「我说,你是钱宁的第一个对象。我还说,钱宁中学因为怕水休过两年学。」
我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李、李哥!」我脸上烫得厉害,厨房里已经传来了李哥开始洗碗的水声,我小声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一向漠然的声音,似乎变得柔和起来:「你那时脚一滑掉进水池里,还是我给捞起来的。」
我急起来:「不是!」
「你休学的时候,我还到处找人去问,钱宁呢,钱宁去哪了?」
我鼻子酸酸的,哑着嗓子说:「不是怕水的事,李哥,是我不敢下水救人的事……」
他洗完碗,一边把挽起的袖管扯下来,一边从厨房里出来,从我身边走过去几步,又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你说梦话说的。」
我呆站在那里。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猛地冲了过去,跳到李哥背上,几乎把他整个人压趴。
他勉强站稳了,很快又板起脸来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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