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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籍名:《背对背的拥抱》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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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个不停。
大四的告别晚会开得比往年都早,两百个座位的活动厅里,讲台已经被挪到了一边,露出底下积压已久的灰尘。从窗户能望见铺着黑砂的跑道,被雨水打出密密麻麻的凹槽,浓白色的大雾缓缓穿过雨帘。
我跟在队伍后面,把扩音器搬到台上,满地的电线连着设备和排插,一路接到隔壁的音响室,往来的人像躲绊马索一样在电线堆里穿行。
我在医院治了半个月的偏头痛,出来后,就一直跟着三流乐队跑场子。队长姓李,小时候偷钱砸单车的事都是这家伙带着我干的,高中又上了同一所寄宿学校,几年没见,他还是老样子,老躲在最角落的地方抽烟,不爱搭理人。
乐队缺一个吉他手,他一个电话把我叫过去,往我脖子上挂了把旧吉他,台上还站了一个主唱,就我们三个人。
荒废了这么多年,我怎么扫弦都不记得,接不到活的时候,就待在教室里练谱,哪都不能去。
我老跟他说:「李哥,我忘了。」
他就把吉他接过来,自己弹一遍,再给我。
我练得抓耳挠腮,他和那个主唱一人一把椅子坐着打呼噜,就这么小打小闹了几个月,渐渐也有节目找我们,站在台上乱跳乱吼一段,场子一热,立刻抱着设备滚蛋,唯独今天是一首抒情慢歌,钢琴配乐,没我们什么事,主唱一个人演。
我把东西放下,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把伴奏带交到音响室,李哥也在屋里,斜斜地靠着桌子站着,掏出烟盒给我递了一根。
我夹在指缝里,不知道该不该抽,小心翼翼地问:「人还没来?」
李哥伸出手,把门把上挂的禁烟牌子反扣过来,只说:「快了。」
我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点了火,叼着烟,深深吸了一口,脑袋也一下子醒了:「那就好。」
李哥低头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不过他重感冒,嗓子哑了,来了也没用。」我半天才反应过来。
音响室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李孟齐!你们还演不演了!」
李哥应了一声,把烟头掐了,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李哥,没事,我能唱。」
他看着我,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在我脑袋上揉了两把:「别闹。」
我侧了一下头,狼狈地躲着,结结巴巴地申辩了几句:「我能唱,你让他在前面对口型,我替他唱。」
李哥看了我老半天,去外面借了张歌词回来。
主唱快开场的时候才来,白着张脸,病得直打颤。
我们三个人商量了半天,又排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该他上台的时候,主唱把夹克一脱,露出里面的紧身背心,一擤鼻涕,小跑着就冲上台了。
光碟在机器里转着,音乐响了起来,我坐在音响室的凳子上,把嘴巴对着麦克风,手里还拿着张歌词,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到间奏的时候,已经能听到门外隐隐约约的掌声。
好不容易解决掉整首,音响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瞪着我。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瞪了我好一会,又狐疑地看了眼李哥,不知道肚子里又在冒什么黑水,迳自走过来拽我。
李哥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扯到他背后,恰赶上主唱欢天喜地地跑回来,扯着破锣嗓子大喊:「钱宁!李孟齐!」
他进了门,反手就把门一关,四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音响室里,简直喘不过气了。
主唱讪讪地问了句:「这是谁啊?」
那人浑身都紧绷起来,还在看我。我往后退了半步,嘴上却在笑:「不认识。」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掉头就走。
我哆哆嗦嗦地又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是李哥往我嘴里又塞了一根烟,左手挡着风,右手给我点着了火:「以后少抽点烟,多喝点彭大海,烟瘾犯了就嚼糖,护护嗓子。」
我使劲摇头,糖这一个字,骗了我多少回。
晚上李哥把这几个月的工钱分给我们,三个人在路边摊围着火锅炉坐着,又要了一打啤酒,两瓶白酒,我喝得最多,酒量又最差,没几轮就开始高谈阔论。
「现在谁还吃糖!开头甜过了头,正美滋滋的时候,再吃别的,全成了苦的!」
那是多久以前,是谁跑到我跟前,口袋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我拿得越多他越高兴。
主唱给我们把酒满上,我又灌下一杯,闷笑起来:「小时候隔壁住了个妞,我天天欺负她。这几年又见了面,发现人家不记得以前的事,还对我挺好,就大着胆子去泡。」
李哥把酒瓶挪远了一些,挑着眉毛说:「钱宁,你喝多了。」
我拿手撑着下巴,还是满脸堆笑:「奸不容易泡上了,想着这辈子非她不要的时候,才发现她是装不认识我,她叫我小名。」
李哥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倒酒,又夹了几筷子菜,我把头埋在胳膊里:「她记得我欺负她,她是来报复我的。」
主唱把远远搁在一边的酒瓶又挪回我面前,一边擤鼻涕,一边劝酒:「屁大点事,多喝点。」
我被他推了两下,这才拿起重新满上的酒杯,一仰头,又干了。
李哥突然站起来,去结了帐,把我架起来:「走了。」
我被冷风一吹,这才迷迷糊糊地站直了,跟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就这样歪歪斜斜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才看见我那栋被雨水洗得掉色的旧楼。楼梯口靠墙站着一个人,缩着脖子等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个人还站在那里。
李哥用左手扶着我,又扯住我的领口,像拔萝卜似的往上拽了一把:「钱宁,站直,别倒了。」
我的腿却越来越软,两只手在半空中乱抓了一阵,终于碰到了墙。
李哥狐疑不定地劝着,企图把我抠在墙壁上的手指掰开,我死也不放,直到李哥手上又加了两分力气,硬是把手扯下来,让我看自己指甲盖外翻,满是灰白色石灰粉的指缝:「你看看自己的手!」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肚子里如同火燎,头晕眼花地喘了一阵,头一扭,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这一整天的雨,直到晚上才渐渐转小,积水顺着倾斜的挡雨板往下流,仿佛又是一重细密的雨帘。
李哥在裤兜里翻了好久,找到一张撕剩一半的纸巾,在我嘴巴上抹了两把,嘴里还是那句话:「钱宁,站直了。」
我居然真的站直了,脚却往后躲。我们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人仍在发呆,两只手插在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在楼下踱来踱去.额发湿漉漉地贴着脸,嘴唇发白,哆哆嗦嗦的,像是冻着了。
李哥半是扛半是拽,把我又往前拖了二十米,那个人才突然反应过来,漆黑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向这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肚子里又痛起来,哇地干呕了两声,李哥微拧着眉,又拿纸巾给我擦了擦,然后把脏了的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了。
那人忽然走了过来,扯过我空着的一只手,扛在他肩膀上,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来。」
我抖得厉害.酒喝得太多,人似醒非醒,只觉得像蜗牛出门少背了一个壳,又冷又怕,谁都不敢看,哪都不敢去。
李哥却不肯放,和他互相僵持了一会,那人先说了一句:「我背钱宁回去,前几次也是我背的。」
李哥静了一会,才说:「我有他家钥匙。」
我飞快地瞥了那人一眼,看着他忽然刷白的脸,只觉得连眼眶也被酒气熏得发红,心里装满了伴随着钝痛的快乐。
戴端阳,这三个字已经跟了我整整十五年,它像噩梦一样从不在人清醒的时候来,侵袭时避无可避,一惊醒就是满脸泪痕。
端阳站在那里,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温顺的贴在额头上,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个微笑:「我也有钥匙,只是还回去了。」
我脚下发软,靠李哥稳着,低头又干呕了一会。脚边全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和秽物,肚子早就空了,酒气一蒸,还是习惯性的发出作呕的声音,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端阳那只手是冰凉的。我拾起头,把手从端阳手里抽出来,歪着脑袋冲着他笑,又朝他摆摆手。
李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只是架着我上楼,我回过头,看见端阳还站在那里,缩着脖子,像是觉得冷。
进了门,李哥把门锁上,想找点吃的给我。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走来走去,等他回过头,忽然愣了,半天才说:「钱宁,你真是醉了。」
我还在看他,只知道眼泪狼狈地挂了一脸,傻乎乎地回了一句:「为什么?」
他脸色阴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不点,只是叼着,窗外霓虹灯火在细雨里化成无数色块,他突然狠狠地踹了一脚桌子:「还哭!」他喘了好一会,才说:「钱宁都不像钱宁了。」
我把头埋在膝盖,又流了一会马尿,真他妈的醉了,都不像我了。
认识这么久,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在猜对方还在乎不在乎,猜不出,只好用话去扎。
我的疼从来忍着,他从来写在脸上。
零三年末,主唱在南方站稳了脚,李哥和我相继跟了过去。
同样是这一年,戴端阳结束了交换期,比我更早一步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一直滞留到元旦的前一天,才背着大包小包,费力地挤上火车。
随着车厢晃动的节奏,坐在我对面的中年人像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我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一手紧搂着行李,听着窗缝里扑进来的风声,昏昏欲睡地坐着,每当要睡着的时候,又会忽然一个激灵,拾起头,四下张望一圈。
窗外是陌生的风景,身边是陌生的人,广播里突然传来播音员恭祝新年的声音。我把袖子挽起来,看了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二零零四年已经来了。
早上火车到站,李哥手上夹了根烟,已经在车站口等了我好一会。
看到我摇摇晃晃地出来,李哥接过我两样最重的行李,走在前面带路,马路上车流穿行,到处都是像我们这样南下打拼的人。
到了地方一打量,发现李哥临时下榻的地方比我想像中还小,靠墙放着一张铁床,一个铺好的地铺,吉他、播音器、效果器、电线、乐谱架,还有敞开的吉他套摆满一地。
他坐在扩音器上,从杂物堆里挖出一个电话,拨了主唱的号码说接到我了。
在这几分钟里,我去厕所洗了一把脸,墙上的镜子缺了一个角,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湿漉漉的面孔,眼睛下面两道青黑色的阴影,薄嘴唇发乌,连忙又掬着冷水使劲搓了两把。
从厕所出去的时候,李哥那通电话还没打完,他用手指了一下,示意我去看床上那叠日程表,两周一次的走秀,四、五家酒吧、夜总会、歌厅的驻唱,还有零零碎碎的散单,满满的行程安排像拉磨的骡子一样转个不停。
李哥挂了电话,看了我好一会,才说:「睡一会吧,明天开始工作。」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在这边闯出个名堂来。」
我随口应了,任他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两下。
半年不见,我以为李哥会多少富态一点,没想到他又瘦了一圈,我不知道他干嘛这么累,又不是活下下去了。
可几个月跑下来,渐渐地我比他还拼,活得比他还累。每天日夜颠倒,拿泡面填肚子,唱完一间就搭车去下一间。
我想交房租,想要把好吉他,我想学主唱在市中心买套房,我想存点钱,等唱不动的时候治病养老,顶多苦一年,最多两、三年。
谁能想到存了六年,我仍然在过日夜颠倒的日子。都二十八岁了,仍然蹲在化妆间的角落,用筷子挑起泡面,侧着脸往嘴里送。
外间巨大的音乐声咚咚咚敲击着耳膜,连地板都微微颤栗,一拉开门,就被惊天动地的重金属摇滚乐包围,贴满了玻璃镜片的反光球缓慢地旋转着,转得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握着吉他上了台,站在鼓手后面试音。
大家都挤在舞池,跟着音乐扭动胳膊,大跳贴面舞,一旁的吧台和餐桌反而空了出来。只剩下一个人还坐在靠近舞池的雅座,专注地看着一张菜单,玻璃茶几上插着假玫瑰的花瓶恰好遮住小半边脸。
我站着的地方正对着他的座位,就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越看越眼熟。
领班路过台下,见我还在台上发怵,扯着嗓子骂了我几句。那人听见声音,刚好抬起头,舞池里一束灯光扫过,把他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
领班又推了我一把:「钱宁,你……」
我突然反应过来,把演出用的西装外套往她怀里一塞,拎着吉他,慌不择路地冲向后门。
我并不想这个时候遇见他。
在我只剩最后几个月的时候。
李哥凌晨四点才回,躺下就睡,醒来后接了个电话,径直走进客房,沉下脸骂了我几句:「钱宁,你怎么回事,半途落跑?」我知道他有客房的钥匙,闷不作声,他又推了我两下,眉头紧拧着:「生意不想做了?」
我摇了摇头,坐起来,绕到厨房打了两个荷包蛋。
李哥单手插在口袋里,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忽然说:「昨天就算了。今晚这家给的钱多,别再砸了。」
我这才点了一下头,把饭菜端给李哥。
天黑后我背着吉他,跨上单车,早早地出了门,到化妆间换了套干净点的衣服打上领结,在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发现空荡荡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拿手指轻轻叩着桌沿,桌上插着假花的花瓶还没有撤下。
我把门关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逃第二次。可李哥说,别再砸了。
晚上九点整表演开场,鼓声响起,灯光渐渐变亮,我硬着头皮站在那里,脚却打着哆嗦。
新来的主唱满台疯跑,又唱又叫,我压根不敢往台下看,弹错一个音,就被扩音器放大无数倍,再被密集的鼓点盖住。三首例行曲目演完,我小跑下了台,急着去找停在后门的单车。
那个人却堵在门口,领班也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他唱一首多少钱?」
我低着头,想从他们之间挤出去,那人一直按着门把,没有松开的意思。领班讪讪地接口:「他唱不了,前几年太拼,结果把嗓子唱坏了。」
我涨红了脸,硬是闯了出去。
那个人过了好一会才跟上来,慢慢地靠近。我好不容易才摸到单车钥匙,急急忙忙地往车锁里捅,捅了两、三下才捅进去,却拧不开。
他就站在单车旁边看着我开锁,昏黄的路灯恰好照着我们,我用的力气太大,突然听见咯嚓一声响,钥匙居然断在了锁孔里。
我呆站着,头昏脑胀,满头的汗,几乎喘不过气了。
戴端阳把手伸给我,语气平淡地说:「好久不见。」
我脚抖得站不住,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过了半天,突然听见他说:「你真是变了。」
人人都说我变了。
端阳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直到我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了。戴端阳笑了一下,把手斜斜地插进西装口袋,那张脸五官深刻俊美,却稚气全无。
他摆弄了一下彻底抛锚的单车,语气轻松地说:「有几个老同学叫我来这边看看,说是会有惊喜。果然是惊喜。」
他这样说了,脸上却没有半点惊喜的意思:「我的车就停在路口。」
我没动,还是站在原地,端阳不动声色地和我僵持着,半晌才说:「稍等,我去开车。」
我还是没动,他刚转过身走了两步,我突然撒腿就跑,背上的吉他一颠一颠的,拍得我脊背生疼,就这样往死里跑了一长段路,才停下来喘气。他没追上来。
说我变了,可谁没变。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脱了鞋,澡也不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李哥在外面跑场子的时候,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按时开工,我都说有。隔天下午他回来,先去洗了个澡,我趁着这个空档热好了饭,又煎了几个饺子,我们边吃饭边看球赛,直到一顿饭吃完,他也没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了两天,我以为事情从此揭过,把丢下的活又捡了起来。那天晚上,在歌厅演到半场,主唱把麦克风从架上拔下来,率先跳到台下,除了鼓手,能跳的都照例跟着他跳下来,贝斯不插电,音乐声骤然小了很多。
我听着主唱撕心裂肺的声音,麻木地扫着弦,跟着他们从客座中穿过去,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了一下,回过一看,是个醉得不轻的胖子,腆着肚子问我:「我桌上的钱包呢?」
我把手用力地抽回去,主唱还在前面边跑边唱,我哑着嗓子说:「自己找!」
正要追上去,那胖子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酒瓶往桌上一敲,瓶底都碎了,露出锋利的边缘,指着我骂:「就是你拿的吧!」
四周一片哗声,我也是一肚子无名怒火,把吉他取下来,扔到一边,逼近了几步,和他面对面站着。
场子一下子乱了起来,我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一字一字慢慢地和他争辩:「有种去外面打。」
主唱这才赶过来,把我往后面拉:「钱宁,算了,别计较。」又冲那人说:「一人退一步。」
我手上还捏着吉他拨片,愤愤地塞进口袋,正要作罢,那人却忽然朝我身上挥着瓶子划了一下,要不是我避得快,当时就见血了。
「骗谁啊,就是你拿的!」
我猛吸了一口气,一手扼着他的手腕,一手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外面拽:「去外面。」
胖子身后几个兄弟都站起来,贝斯手挡在我面前,唯独领班迟迟不来。我一个人把那胖子拽到外面,一脚踢在他肚子上,他舞着酒瓶被我踹在地上,正要爬起来,我又一脚踩在他抡瓶子的手上,恨恨碾了两下。
还没等过足瘾,他兄弟在我背上给了一肘子,把我打得趴在台阶上,乐队的人也赶上来,两帮人马扭作一团。
我想起这几天郁结不散的闷气,疯了似的冲到最前头,挨一拳,把带血的唾沫咽下,又狠狠挥出一拳,这样蛮斗了十几分钟,警车便呼啸而至,把我们两边都按倒了。
我跪在马路边上,在逼仄的视线里,看见对面的街道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围观的路人,依稀中又看到了端阳。
他似乎正要进歌厅,无意间扫到这边,突然停了下来。
我红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无论如何要站起来。
那胖子指着我嚷嚷起来,整条街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就是他!偷了我的钱包,还打人!」
我只觉得耳朵轰地响了一声,等我清醒过来,人已经冲了过去,高高挥起来了拳头,没等拳头落下去,又被人按跪在地上,只能嘶声吼着:「我没有。」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却被更大的声音盖住,脸被按得紧贴地面,贴着碎石和沙粒。
那人仍僵在对面的街道上,好半天,才往这边走。
「就是他!我的钱包本来放在桌子上的,被他偷了!」
「我没有。」我抱着吉他,没有空闲的手,原本是要这么说的,却被人使劲往下按,连牙齿都沾着泥土。
终于有一个人的声音从中间插进来:「你被偷了多少钱,我给。」
背后的人这才松了手劲,主唱把我拉起来,我气喘吁吁,满脸的灰。
戴端阳正拿出他的皮夹,看见我看他,满脸讽刺地笑了一下:「钱宁,你真是……」
我扭过头,把嘴里的灰和血沫呸的一声,都吐在地上。
戴端阳就这么笑着,眼神冰冷,却翘着嘴角:「钱宁,怎么这次不说,会被人往死里打?怎么这次不说,帮帮我,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他伸手去掏钱,我浑身抖得厉害,却不再看他,低着脑袋,用手背反反覆覆地擦拭嘴角。
街上都静了,终于能听见我的声音,我终于能慢慢地辩白:「我在弹吉他,没有空闲的手,不是我。」
那醉鬼还在闹:「谁知道他怎么拿的!」
我笑了一下:「他只是个醉鬼。」
周围的人都跟我一块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我用手背捂住嘴,笑得直打哆嗦,却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我老熟人的脸色,哪怕能猜到他拿着装满钱的皮夹僵站在那里的模样。
乐队的人把我扶到一边坐着。没多久,李哥也来了,他把他的重型机车靠边一停,从人群那头挤进来,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给李哥看我脸上的伤,李哥应了声,转过身去善后,戴端阳仍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地看着这边。
很快,歌厅领班从椅子下面找到了丢失的钱包。
我一手拿热毛巾敷着脸,一边扶着李哥站起来。
戴端阳哑着嗓子,叫了我一声:「钱宁。」
我突然眼眶发红。
有许多事情流水一般在眼前淌着,用手去扑,却被掩埋,去掬,却无法严丝合缝地拢紧双手。多少年了,我甚至记不起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磕磕绊绊,只知道突然就吵了起来。
眼前仿佛有一场大雾,我们拼命往前走,以为这样就能靠近。却忘了渐渐会走偏,到头来背对着背,因为拼命地前行,所以不停地远离。
背对背站着,只看得见自己的委屈,要怎么搂在一起?
我冲他笑了笑,装作心平气和,浑不在意,毫不生气。
我想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等我伤好了,李哥又问了我一次:「真的结束了?」
我说:「真的。」
就在那天晚上,戴端阳带着两瓶红酒,客客气气地登堂入室。
我目瞪口呆,不敢从客房出去,却被李哥拉出去。
李哥说:「我叫他来的,你怕什么?让他彻底死心。」
三个人就这么围着一张茶几坐了几分钟,戴端阳伸出手,把茶几上的相框拿起来,那是我跟李哥一起弹吉他的照片,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才把相框放回原位。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厨房里水烧开了的声音,连忙站起来进了厨房,我听见李哥问他:「留下来吃饭吗?」
戴端阳语气还算从容,只是声音哑了:「好,我知道几家不错的外卖电话。」
李哥笑了两声:「让钱宁做饭吧,你也尝尝他的手艺。」
我站着厨房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
李哥抬起头,冲我放轻了声音说:「钱宁,你说呢?」
我连忙点了一下头,又匆匆地进了厨房,拿米勺摇了两勺米,再用清水筛了两遍,扯过干毛巾在电锅内胡乱擦了两把。
戴端阳过了很久才说:「做饭,他真是……」
我知道他又要说我变了,站在明年望今日,说不定又是一场面目全非。
他的声音真是哑得不成样子了,我把冰箱翻了个遍,想找出什么清热润喉的东西来,又去摸菜刀,忽然听见端阳又说:「钱宁说话总是没遮没拦的,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李哥笑了两声:「他都不怎么说话了。」
我的手颤了一下,差点碰在刀口上。
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也许倒是我的福气。过去总是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了才后悔,这一生都毁在嘴上。
那边久久的没有吭声,李哥又补了几句:「他不说话的时候,反倒好懂了,对吗?」
「一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谁能猜到他有多在乎。钱宁,呵,真是……」
锅里的油正好滚了,莱倒进锅里,发出呲啦一声轻响。我把快流进眼睛里的汗胡乱擦了,匆匆做好了几道菜,盛满了饭,边着下饭的榨菜一起端出去。
端阳拿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菜。
我没有一点胃口,对着榨菜扒了几口饭,看见他夹着菜,愣愣地在看我的吃相,心里忽然一阵绞痛。
我不明白我怎么了,像是不明白沙漠里为什么还会流出水来。
李哥看了他一眼,一双筷子在碗在搅了两下,却不动口,没过一会又把碗放回桌上。
戴端阳这才把菜送进嘴里,嚼了一会,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瘦肉,我像看砒霜一样看着饭碗里多出来的东西,嘴唇张了张,又把东西拨回了他碗里。
李哥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说:「钱宁,累了就去休息吧。」
我像得了赦令一样,赶紧应了一声。刚想站起来,端阳突然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
我脸色惨白,被他拽得又坐回椅子上,椅子闷响了一声。
李哥听见动静,又叫了一遍:「钱宁?」
我原本还在挣,被这声喊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坐着不动。
我不敢看他的脸。
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掌心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僵坐了好一会,我再去抽,戴端阳才慢慢地把手松开。
三个人闷坐着扒了一会饭,那几道菜只有戴端阳在吃,排骨盐放多了,又咸又涩,青菜炒老了,又苦又干,我学了几年,还是只知道把东西炒熟。端阳把最后一点剩莱都拨进自己碗里,囫囵地咽了下去。
我还是手脚冰冷目不斜视地坐着,只听见李哥嗤笑了一句:「以后都吃不到了,多吃点。」
我登时打了个寒颤。
端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谢谢招待。」
他用手费力地捋了一下衬衣上的皱褶,走到玄关,弯下腰两下穿好了鞋。等他出了门口,我才发现他外套还搁在椅背上,犹豫了一下,才拿着外套出门。
戴端阳并没有走远,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见我下楼,把我往下连拽了几级。我扶着他才站稳,想把衣服递给他,端阳却不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半天才轻轻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钱宁。」
他手上的力气出奇的大,嘴唇哆嗦着,叫得一句比一句轻:「上次是我错了。」
我不敢看他,只想把西装外套给了他了事,端阳却不松手,一遍一遍压低了声音叫我:「钱宁,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胡乱地摇了下头,端阳哑着嗓子说:「别走。」
我背上几乎汗透了,使劲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戴端阳声音变大了一点,仍然在克制着:「钱宁,别回去了。」
我简直像在看一场闹剧,谁还敢相信戴端阳的谎话。
端阳拉着我反反覆覆地叫:「钱宁。」
他屏着呼吸靠过来,想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肩窝,我用力甩开,却不肯朝他挥拳头,那件外套在拉扯中皱成一团。
戴端阳趔趄了一下才站稳,眼睛里有着细细的血丝:「你忘了我吗?」
我死死抓着楼梯扶手,怒火腾地窜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他要是还恨我趾高气扬、欺善怕恶,我已经狼狈至此,又何必穷追猛打!他还忘不了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他再骗一次!
戴端阳拉不动我,停下来,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像是疑惑我的无动于衷。他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说:「钱宁,我是来找你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想了半天才说:「纠结过去谁对谁错,没有必要。」
让他说出这一句,似乎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用力把手挣脱出来。
端阳愣了很久,才问:「过去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放不下?」他的声音突然变大了:「我和他不一样。钱宁,这次我不要你做事,我不用你委屈自己。我们再试一次,你朝我发脾气,你骂我,只要你高兴。钱宁,我和他不一样。」
我脑袋里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有人从背后叫了我一声:「钱宁,怎么还不上来?」
我听见李哥的声音,急着要退回去,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只能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端阳解释:「谁能一辈子包容谁的坏脾气。戴端阳,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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