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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籍名:《谁教春风玉门度》    作者:钟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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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每日饮血吸功外,花乐醉对郝伍少大抵算是不错的。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猪肝红枣等补血的物事更是不间断。
  郝伍少要吃杭州的西湖醋鱼,花乐醉便找来杭州的厨子做了一桌江南的菜;郝伍少要听黄梅戏,花乐醉找来一群徽州的戏子唱的是天地动容;郝伍少每日要浸热水澡,花乐醉着人每日烧水,供他随时随地可泡个痛快。
  花乐醉比郝伍少自己更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只差没将他当做一尊菩萨供起来。有时伍少冻得厉害了,花乐醉便停了吸食他的内功,还找来北海暖玉给他戴上。只是饮血一事雷打不动,日复一日不停。
  有时候花乐醉犯了炎雪蛊的毒,郝伍少犯了寒毒,两人各自蜷在角落中哆嗦呻吟,倒像是一对苦命鸳鸯。花乐醉难免对他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谊来。每当伍少冷时,花乐醉便将他搂在怀中安抚,温言细语;有时伍少在屋中呆得烦闷了,花乐醉便抱着他飞上宫顶赏月,细数二十八星宿。伍少好奇,花乐醉便将星宿宫的体质与二十八星宿的关系细细说与他听。
  花乐醉掌管角星宫,图腾是角木蛟。二十八星宿中角星属东方青龙,花乐醉这角星宫星主也归青龙史直属管辖。
  星宿宫采能者胜任制,每年三月初三各星宫弟子可向星主发起挑战,胜者为下一任星主;五月初五二十八位星主可向四大使宣战,能者任之;成为四大使后亦可觊觎星宿宫宫主之位,挑战之日定于每年重阳九月初九。
  然即使是这样的体制,二十八星主三五年或可有一换,四大使最短的也已受任五年,星宿宫宫主更是已十年不曾易主。
  郝伍少不甚在意地听着,随口问道:“是怕输了之后与高位者结仇,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么?”
  花乐醉盈盈一笑:“往后?输了的人哪还有往后?”
  星宿宫的独门秘籍魇术需一个条件——施术者内功必高过受术者,则此术无人可破。或不然则神智沦丧,非施术者自行撤术无可破者。
  星宿宫并非武林正教,讲究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人性命更是弃如敝屣。若是每年挑战中输了的人,决计是没命活下去的——废物留着倒也罢了,最怕是眼高手低、自视不明的废物,留着也止徒增人耻笑。
  郝伍少咋舌,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没兴趣再听他说这门派里的破事,只将目光眺向远方。
  心系良人,何时来寻?
  有时郝伍少见花乐醉和颜悦色,不免壮起胆子提了不愿再放血一事。
  说起其他来,便是郝伍少闹脾气将角星宫中砸了个稀烂,花乐醉也都笑眯眯地任他发泄。然而唯独提起此事,花乐醉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又捏过他的下巴凑至脸前,笑得阴沉:“怎么,这么快就要蹬鼻子上脸?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仰仗的是什么?我劝你还是老实一些罢!”
  郝伍少气得鼻子发酸,咬紧牙关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
  等花乐醉一转身,郝伍少跌跌撞撞就向角星宫外冲,撞开了两名守卫的弟子,疯也似的横冲直撞。
  弟子上前欲拦,却被花乐醉止住,冷笑着使出“夜雨打萍”的轻功跟上去,却止堪堪离他十步之遥,并不急于将他捉回来。
  郝伍少跌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顾衣衫凌乱,只晓得埋头向外冲。跑过一座溪流小桥,突然胸口一抽,闷头便栽了下去。
  花乐醉不紧不慢地上前,从他身边走过,于榴树边捻下一枚开得正艳的石榴花,放在鼻下轻嗅:“呵呵,四月榴花开,想来五月初五也不远了。”
  郝伍少疼得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心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乐醉丢下手中的花,笑意盈盈地上前将他扶起来:“郝公子,常人遇了五花便丧命了,你虽经了鬼医解毒,可惜也没解干净。若遇满七花,你那俏侍卫纵有通天之术,恐怕也留不住你半日了。”边说边以拇指指腹刮搔他的脸颊,“郝公子还是听话一些。你这毒发了,疼起来也是不好受的。”
  郝伍少胳膊被他提着,人半吊在空中,心口一阵阵针刺刀刮,全身已被虚汗浸透。
  花乐醉搂过他的腰,将他的重量移至自己身上,架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斜里走出一个人来,站在两人面前立定。
  花乐醉抬头匆匆一瞥,脸色忽变。
  郝伍少只觉腰上的胳膊僵了僵,剧痛之中勉强抬眼一看,只见眼前人白袍纹青龙。再想看脸,却因视线模糊看不清了,只觉那人气势迫人,衣袂飘飘间已显出压迫感来。
  花乐醉手一紧,将伍少护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他,语气嘲讽不屑:“青龙使大人有什么事么?”
  那白衣人微笑:“乐醉,你见了我既不行礼,又何必要叫一声大人?”
  花乐醉垂下眼,嘴角一勾:“沈左扬,怎么,你又想做什么?”
  沈左扬淡淡一笑:“自然是要你身后的人。”
  花乐醉突然有些暴躁,紧紧将郝伍少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双目赤红:“你妄想!这锁心蛊我今次势必要解!”
  花乐醉神色紧张,指甲紧紧嵌入掌心。他原以为沈左扬又要使魇术迷了他的神志将人劫走,心中并没什么底,只想着此番势必要将人留下来。
  郝伍少的内功是否当真有能破魇术的奇效,尚非定数。只是他能自脱魇术掌控,花乐醉坚信与他奇怪的内力脱不开干系。
  沈左扬以锁心蛊控制他数年,逼他随时交欢,雌伏于下。又因锁心蛊使施蛊者与中蛊者同命,遂花乐醉被威胁不得争夺四使之位,被他掌控玩弄于鼓掌之中。
  解蛊之法乃是每日饮一碗活人之血,被饮血之人称作血蛊。须饮同一血蛊之血满三十日方才能解。
  然花乐醉每每功成之际便会被沈左扬破坏。
  大约是为了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沈左扬往往选在二十八、九日才不急不缓地出现在花乐醉藏身之处,或是一刀结果了那血蛊,或是逼得花乐醉亲手毁了血蛊。如此来往已是三载未解。
  花乐醉又一次逃出星宿宫,在路上遇了孤身一人的郝伍少,原想拿他做下一个血蛊,却意外发现了他一身奇特的内力,这才杀了忘忧寨寨主,自己冒名顶替,施计从韩轻嗣手中将人掳来,一为他一身血、二为他一身功力。
  只要能免于魇术与锁心蛊的控制,花乐醉自有办法对付沈左扬,再不必看他脸色。
  然而沈左扬只是立在原地,淡然道:“这次不是我要碍你,是宫主让你放了此人。你在外做些什么,又将人带回宫中来要干些什么,宫主全都知道。”
  花乐醉一怔,不可置信地嚷道:“不可能!星宿宫一贯是成王败寇,不论我用的是什么方法,宫主没道理插手此事!你别以为你是青龙使便可胡说!”花乐醉顿了顿,狭起眼阴狠地盯着他:“再过几日,等到五月初五,这世上便再没有你的位置!”
  沈左扬耸肩:“日后的事日后才有定数。此事确是宫主的意思,这人不能死。”
  花乐醉蹙眉冷笑:“噢?宫主闲得无事,倒管起这小美人来了?你不会要同我说宫主看上他了吧?”
  沈左扬轻轻摇头:“他是白蔚的儿子。”
  见花乐醉瞪圆了眼睛,沈左扬微笑:“他从塞外来,身中寒毒,内力奇特……你不可能一点也没有察觉罢。”
  花乐醉眉心猛地一揪,手心已是汗水淋淋,却依旧死死拽着郝伍少不肯放:“不,不行!如今到五月初五已没有三十天了,人我绝对不放!”
  沈左扬垂眼:“你便这么急么?没了这一个,明年、后年,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都等着你……”
  花乐醉像只炸了毛的猫,暴跳如雷:“滚!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恨不得现在、立刻杀了你,郝伍少我绝对不放!”
  沈左扬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了……”
  花乐醉不等他出手,脚一点地,袖中伸出一枚银匕首,直直朝着他心窝捅去。
  沈左扬不急不缓,左侧身向后一避,花乐醉来不及停下,从他面前擦过。沈左扬抬手捉他的胳膊,却见花乐醉手一转,匕首掉了个方向,又朝着他胸口扎下去。
  沈左扬索性不避,徒手握住匕首的刀锋,任鲜血顺着匕身淌落。他目光有些哀伤而无奈,轻声道:“别闹了。”
  花乐醉左袖中突然又落出一枚匕首,趁着沈左扬措不及防的空当,狠狠一刀捅进他的小腹。
  沈左扬果然回避不及,身上吃痛,下意识地向后微弓背脊。花乐醉不依不饶地又将匕首向前递送半分,匕身完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果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沈左扬微恼,使出三分的力拍了他一掌。花乐醉身形颤了颤,硬受下那一掌,握刀的手却半分不让。
  沈左扬一手捉着他右手中的匕首,一手去拽他左手,一咬牙便将腹中的银匕拔了出来,眼中蓝光一闪,开始使用魇术控他。
  花乐醉连忙撇过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手上的攻势总算是停了。
  沈左扬压抑而愤怒地声音响起:“你疯了!锁心蛊还没解,你与我是同命的!我死了你要给我陪葬吗?!今日不是五月初五,你擅伤四使是要锁在水牢受腐身之苦的!”
  花乐醉咬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沈左扬从怀中掏出几根银针向各暗隅一射,每一枚银针所到之处皆听一阵悉嗦响动,从草间树丛滚落下几个暗使来。
  沈左扬捂着小腹伤口喘道:“你去我青龙宫拿件干净的青龙衣来。”
  花乐醉不动。沈左扬低喝一声:“快去!”
  花乐醉迟疑不决地看着郝伍少。
  沈左扬怒道:“这是宫主的命令!违抗了宫主,你且不知有没有命活到五月初五!你便是再等一年又何妨!”
  花乐醉一咬牙,到底是扭头去了。
  花乐醉一走,沈左扬上前抱起疼得缩成一团的郝伍少,苍白的脸上显出些温柔地神色:“九星七耀丹?”
  郝伍少勉强点了点头。
  沈左扬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喂伍少服下:“这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暂时止痛。”
  郝伍少艰难地将药吞了下去。
  沈左扬全不顾身上的伤口,抱着郝伍少依花乐醉带他进来时的路飞出去,果然一路虽是奇花遍野,却没一株触发了他的毒性。
  郝伍少缩在他怀中,因恐高而不敢睁眼,细细的声音被疾风一吹便散:“白蔚是谁?”
  他曾听郝大富说过母亲姓白,名叫白思逸。又听沈左扬说自己是白蔚的孩子,也许这白蔚和白思逸间的确有些关联。
  沈左扬看了看怀中的人,如实道:“蚀狐门门主。”
  郝伍少忘了恐惧,猛然睁眼:“什么?!
  沈左扬未再说什么,抱着他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星宿宫宫口。
  宫门外有一匹健硕的黑马,沈左扬将郝伍少扶到马上,柔声问道:“你自己能骑么?”
  郝伍少愣愣地点头,还震惊在方才的对话中缓不过神来。
  便是白思逸与白蔚不是同一人,若她们之间当真有些关系……蚀狐门与韩轻嗣间有血海深仇……
  沈左扬微笑:“你沿着这条小径一直向外走,第三个岔口右拐前行,会看见一片桂花林。出了桂花林便是桂花溪,让船家渡你过河。再走五里,就是王家村了。”
  郝伍少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捉住沈左扬的衣袂,急急道:“蚀狐门打逍遥派的事怎么样了?”
  沈左扬微微诧异,旋即又微笑道:“自然是胜了。逍遥派留下的弟子已被全歼。”
  郝伍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全身的血液顿时凝滞不淌。他听见自己颤声道:“郝,郝叁侠与韩……轻嗣呢?”
  沈左扬微微蹙眉:“郝叁侠若是你姐姐,白蔚应会放她一条生路……韩轻嗣是什么人?应是死了罢。”
  郝伍少连呼吸都忘了。四周明明是春暖花开,他却只觉严寒阵阵,冰雪融入骨髓之中。
  沈左扬道:“你快走罢,免得花乐醉追出来麻烦。”
  说罢一掌拍在那黑马的臀部,黑马长嘶一声,立即撒开蹄子向前冲去。
  这十几日的折磨总算是逃脱了。郝伍少木然地扭头向后看,那恢弘庞大的星宿宫终是愈来愈小,消逝在视野间不见了。

  关于韩轻嗣一名的由来

  二十年前韩子凡之叔父韩诩之一夜间灭了花楼山庄五十口人命,无论老弱妇孺,一个也未放过。韩门因此在江湖的声名又响亮了一些,彻底被归为邪教异徒,与武林正派为敌。
  十年之前韩门遭邪教蚀狐门攻击,一夜之间韩门数十人被杀,连门中老奴亦未得逃脱。
  八岁的韩子凡得家奴相护,未受致命之伤,装死躲过一劫。后蚀狐门之徒放火烧宅,韩子凡怀中揣着青雪剑心法秘籍,孤身一人由密道脱逃,从此伶仃孤寡一人,落魄街巷。
  八岁的孩子当过乞丐,做过毛贼,以树枝为剑每日深夜苦练青雪剑,有时七八日不曾睡过。
  一阖眼,就是亲人鲜血淋漓倒在眼前的景象,母亲一双一贯温婉的眼睛肿胀的骇人,血丝满布,死不瞑目。
  韩子凡还未享够童年,已练就了喜形不于色的性子,过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第一次杀人是在九岁。那人抢了他一天讨来的铜板,还骂了一句“没爹没娘的小兔崽子”。韩子凡忍气吞声地跟了他一日,于子夜时分将刀子捅进了熟睡之人的心口。
  从此往后,一手鲜血再洗不干净。
  韩子凡是练武奇才,纵是当年被寒山老人称作“此子奇筋神骨,苦练卅载则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叔父韩诩之,九岁那年恐怕也没他这般修为身手。
  然当年韩诩之有韩门为护,全不必担心生计问题,只要潜下心来苦心练武便可有所作为。
  韩子凡却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又因性格阴冷古怪、眦牙必报,杀了飞鹰派一名侮辱他的弟子而被众人追杀,浑身是伤地倒在逍遥山下。
  郝叁侠便是在那一年随师傅无为子一起救起了他。
  这古怪的男孩什么也不肯说,便是郝叁侠替他伤口上药之时依旧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郝叁侠对他甚有好感,道是“天下男儿就该有这样的坚忍”,以闺中积蓄买了把剑赠他不说,又背着师傅偷偷教他逍遥派的功夫。
  青雪剑法乃是基础,可辅其他武功更为精进,而只靠一套青雪剑法似乎并无甚威力。韩门之中七十年来只出了一个韩诩之不学其他门派武功,仅凭一套青阳烈血剑便在武林中打出了名头。
  韩子凡得了郝叁侠的指教,武功大为长进,也对这爽朗的姑娘卸了戒心,破天荒地开口道:“我叫韩子凡。”
  第二日,逍遥子陪着郝叁侠一起来看他,笑眯眯道:“噢?没想到那场恶战中还有韩门之人逃了出来。你如今孤身一人,若是被蚀狐门之人找上来,则性命无全。你不宜再叫这名字,自行换一个罢。”
  韩子凡冷着脸一言不发,兀自扭头走了。
  逍遥子见他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想收他进逍遥派为弟子。
  然韩子凡使出的逍遥剑法却极为奇怪,将逍遥派特长的飘逸灵动体现的淋漓尽致,却失了沉稳,看来已不像逍遥派的功夫。再者韩子凡自己也不愿入门派为弟子,他的安身之处便成了无为子头疼之事。
  郝叁侠一次回家,见了体弱多病的五弟,突发奇想,让韩子凡隐姓埋名到郝家安身,给年纪相仿的郝伍少做个玩伴不说,平日也好多加照料、护他周全。
  韩子凡应了。
  八岁的郝伍少刚犯完哮喘,险险捡回一条命来,惨白着一张小脸对着眼前的十岁的少年态度傲慢:“噢?你叫什么名字?”
  韩子凡不愿改姓,厌恶地看了眼小小的病秧子,随口道:“韩轻五。”
  因韩子凡与郝伍少皆是南方人,鼻音并不甚重,故亲青二音常区分不明。
  郝伍少勉强咧开嘴:“噢?亲近的亲还是卿卿我我的卿?”
  少年韩子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薄的轻。”
  郝伍少噎了一下,暴怒跳脚:“混蛋!谁许你轻五!你以后是本少爷的侍卫,须给本少爷改名!”他想起早上将苦瓜汁拌在他粥中的郝肆奕,灵机一动,抱胸冷哼:“你以后就叫做韩轻肆罢!”
  后因韩子凡不喜肆字,又将名改作韩轻嗣,从此便这么唤了。
  两人头一回见面,郝伍少一把拽住韩轻嗣的手:“你给本少爷打十只麻雀,三只蒸,三只烤,三只油煎,剩下一只赏给你耍。”
  韩轻嗣白眼儿一翻,空着的手去将伍少拽他的手拉开。甫一搭上经脉,突然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冷冷道:“你跟我打,赢了我就听你的。”
  郝伍少一屁股跌落在地,愣了好一阵才觉出痛来,当即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郝大富与郝叁侠听见哭声,匆匆忙忙赶到院中,瞧见韩轻嗣手中闪着寒光的剑,登时都黑了脸。
  郝大富上前抱起郝伍少,闻言细语地安哄道:“小伍,没事了没事了,哥哥给你揉揉。”
  郝叁侠一巴掌拍在韩轻嗣后脑,头一回冲他发起火来:“你干什么!我带你回来不是吓唬他来了!”
  韩轻嗣微微蹙眉,倔强道:“他的内功深厚,我只是想找他切磋一下。”
  郝叁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难得说了重话:“他比你还小两岁,一点功夫都不会!你若是手痒了,自去江湖上找高手比试!再敢欺负他,当有你好看!”
  韩轻嗣咬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再看鼻涕花糊了一脸的郝伍少,终是将手中的剑掷到一旁,低下头闷声道:“对不起。”
  事后韩轻嗣果真打了十只麻雀给他,郝伍少才算消了火气,转涕为笑,勉强同意留下这个会打麻雀的侍卫来。
  之后韩轻嗣曾趁着郝家其他人不注意时逼着郝伍少与他“以江湖剑客的方式决斗”过几回,郝伍少被他推搡的急了,抱着他的大腿抹泪花、蹭鼻涕、吐唾沫,直将韩轻嗣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便再未提过此话。
  韩轻嗣原本是不喜郝伍少的,只觉他是个被兄长家姊惯坏了的小少爷,倔强又任性,最恨的便是闹人,成日烦着他打鸟捉鱼,稍有微辞他便要发上一通脾气。若是家中年长的人见了,都劝他让着些小少爷——郝伍少连怒都怒不得,一气急了便犯哮喘,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让着他便成了天经地义之事。
  韩轻嗣也知道好歹,一来寄人篱下,二来受了郝家许多恩惠,对这小少爷也便忍了。
  郝叁侠每几个月便从各门派中偷出心法或剑谱秘籍来给他,原本是两人一块儿练,尔后因郝叁侠资质不够,便只交由韩轻嗣一人练了。
  韩轻嗣到了十二岁那年,已是个武功卓绝的少年,除气力稍嫌不足外,一人斗上五六个成年剑客已不在话下。
  他欲回一趟韩门旧址,向郝大富辞了行,也不知心中怀了什么念想,竟未将此决定告诉郝伍少。
  待他从故址的密道中找到剑冢,取出韩门之宝青雪剑回到郝家,迎面而来的是漫天飞书的袭击:“滚!别让本少爷再看到你!”
  韩轻嗣面无表情地接住一本冲着胸口飞来的书,一言不发地扭头向外走。
  郝伍少砸完了书房中的书,跌跌撞撞冲出去:“站住!”
  可惜韩某人的耳朵只能接收“滚”,不能接收“留”,一步也不停地向外走。
  郝伍少小胳膊小腿甩到了极致,总算追到了,扑上去一把抱住韩轻嗣的大腿,长大缺了牙的嘴一口咬下去,含混道:“哇……混蛋!我都一个月没有吃到麻雀了!呜……!”
  韩轻嗣无语凝噎:敢情哥哥我对你来说的价值就是专业捕麻雀?
  当然,在捉鸟捕鱼的过程中某人使暗器的本事练到了极致,闭着眼睛只听鸟鸣声掷石子,一砸一个准。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郝伍少体弱,练不得武功,细胳膊细腿的仿佛一碰就折,故兄姐尤为溺爱,只恨不能捧着他走路,代替他吹风受尘。
  这般下来难免教育出一个纨绔子弟,还好有个韩轻嗣压着,若不然郝伍少一辈子都只是个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的废物。
  被惯坏了的少爷只当全世界都要顺着他,孝悌没学会,反倒先学会了闹脾气。郝大富偶尔批他两句,郝伍少嘴巴一撅,十岁大的孩子闹起了离家出走。
  韩轻嗣正在院中练剑,却见郝大富慌慌张张跑出来:“轻嗣,快去找找伍少,我昨日说了他两句重话,今早他竟不见了!万一路上发了哮喘……”
  韩轻嗣二话不说,睡觉都不离手的宝贝青雪剑往边上一丢,扭头跑出府去。
  一群人心急火燎地找了一整日,直至暮色时分,韩轻嗣才在一家酒馆外找到了蜷成一团的郝伍少。
  小孩儿显是饿得急了,一肚子的委屈脾气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韩轻嗣:“轻嗣,我迷路了,我好饿……”
  韩轻嗣一言不发地提起他的衣襟,却不是朝着回府的路,反倒是走到了平日捉鱼的小湖边。
  郝伍少畏水,向来都是坐在案上瞧着韩轻嗣撩起裤腿下水捉鱼,被提溜着后领拎到湖边早已变了脸色,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韩轻嗣冷着脸将他打横一抱,用力丢进湖中。
  郝伍少惊恐万分,手脚并用地扑腾着,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救,救命!呜呜……救命!”
  韩轻嗣眼见他快要溺水,这才将他捞上岸来,脱下衣服一裹,抱着魂飞魄散的小少爷回了府。
  如此一来的后果却是众人始料未及。
  郝伍少哮喘未发,反倒是脸色时青时白,身上渗出冷汗,汗水逐渐凝成了寒霜。
  郝大富大惊:“当年娘她……”
  离开塞外时已长大记事了的郝贰文郝叁侠皆变了脸色。
  郝伍少昏了五日不醒,韩轻嗣便跪在郝大富门外不起。
  郝大富到底不忍责他,长叹了一口气:“别跪了,你还是帮忙去照料他罢。”
  郝伍少每隔两个时辰便出一次冷汗,韩轻嗣不断地打来热水替他擦身,以免汗水结霜冻伤了皮肤。
  郝伍少昏迷时无意识地嚷着冷,韩轻嗣便扒开衣服,将他冰冷的手脚摁在自己怀中取暖。过了一阵尚嫌不足,索性脱得赤条条地钻入被中搂着他,手脚相触,以身体温暖他。
  如此一来,不足两日,韩轻嗣反倒是冻出了毛病,涕泗横流。
  所幸当年裴满衣路过江南,在街上遇见了少年郝肆奕,被他引回了府中。
  裴满衣下了几贴烈性药压制住了郝伍少的寒毒,又开了一味药方让他每日以热水浸泡,列了一系列日常注意事项,尤其是不可受凉。
  郝伍少病得奄奄一息之时,稚嫩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黑金斑纹,同当年的白思逸如出一辙。待寒毒被克制,那斑纹也便自行消褪了。
  寒毒一愈,连哮喘之症亦被裴满衣根治,郝伍少旋即又染上了一个令兄长头疼不已的毛病——断袖。
  且说起猫来,瘸腿的瞎眼的断尾的,只要是公的都是好猫;对人的要求稍高一些,儒雅的风流的英气的,只要是美人,郝伍少统统都要染指。
  郝大富说了两次,见扳不回来,也便由他去了。
  然而惹遍了江南,郝伍少独独没有惹一个韩轻嗣。
  韩轻嗣于他而言,远远不止是一个侍卫小厮这般简单。
  郝家兄姐只知一味溺爱,郝伍少嫌上太学读书太累,众人便由他在家中歇着,教育的职责只得落到了韩轻嗣头上。
  韩轻嗣练完了剑,擦去汗水进屋勘查郝伍少的情况:“《孟子》看完了没有?”
  郝伍少撇了撇嘴:“……看了一部分。”
  韩轻嗣蹙眉:“哪一部分?”
  郝伍少眨眨眼:“……书名。”
  韩轻嗣:“……”
  尔后郝伍少以韩轻嗣偷偷帮他买龙阳□为条件,答应将这些儒家典籍背出来。
  大约是人有所短,必有所长。郝伍少身子不好,脑子却是灵光的很,背起书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一个时辰就将《孟子》背完了。
  郝贰文心血来潮要检查,郝伍少突击了一日,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直教郝贰文大为惊喜。
  而然这些不用心学的东西,记了三日也便统统抛到脑后忘光了。郝伍少的长项是短时强记,以他的话来说:“脑子应该空出来装更多有用的精华,而不是这些枯燥乏味的糟糠。”
  还好此话不叫郝贰文听见,若是他瞧见郝伍少手中《谷梁春秋》皮下的《裤里春秋》,只怕是要呕血身亡。
  郝伍少长到十三岁之后逐渐懂起事来,对兄长恭敬顺从了不少,也不再如此任性。只是油嘴滑舌、拈花惹草的毛病愈演愈烈,端的令郝大富头疼不已。
  私下里郝大富也曾问过他:“你当真对姑娘不动心?你究竟是为何喜好龙阳?”
  郝伍少静了片刻,如实道:“当年我病的快死之时,只觉四处是寒冬腊月,严寒刺骨。虽说我醒不过来,意识却是有的。有个人将我的手脚揽入怀中,我觉察的到他搂着我。那种有力的感觉与胸口的温暖,只有……”他一人给的了。
  郝大富当他不知是谁,只是贪恋上男子的温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尔后韩轻嗣十六岁那年,郝大富玩笑着说要替他找个姑娘家成亲,当时郝伍少也不过是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
  然而等夜深人静,郝大富回房之时,却见郝伍少蜷在他的屋口,双目赤红,嘶哑地开口:“哥……”
  他衣衫单薄,身形瘦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郝大富心中骤然一疼,脱下衣服将他裹起来,抱回房中。
  郝伍少紧紧拽着他的衣袂不让他走,却不说何事,只是一遍又一遍唤着:“哥……”
  郝大富鼻腔一酸,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哥疼你,哥帮你……”
  郝伍少这才松开了手,勉力一笑,倦极阖眼睡过去了。
  谁道少年不识情,情深总是少年郎。
  不是不知,只是几个人谁都没有说。
  许多年后,郝伍少奄奄一息之时,旁人不免潸然泪下,握住他的手劝慰道:“你坚持一下,定能挺下去的。”
  郝伍少虚弱一笑,眉目间满是信心:“自然,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想活的久一点。我生命中头八年不曾认识那个人,而后便是形影不离。”
  十六岁的时候,生命中只有一半的岁月由他相伴,二十四岁时人生有他三分之二……若是有八十年、一百年,最好是天长地久的,八年也便成了沧海一粟,不那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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