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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籍名:《谁教春风玉门度》    作者:钟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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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伍少醒来之时,只觉身下之床柔软异常,如身陷云泽之中,飘然欲仙。
  他朦胧地睁开眼,只见自己卧在一张蚕丝瑶床上,床柱由青玉制,上盘四只角木蛟,以黄玉缀头尾,玛瑙为鳞,爪牙舞翩,傲骨飞腾。
  花乐醉正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玉葱一般的手指在他下颌上划来划去:“郝公子醒了?”
  郝伍少被他灿若夏花的笑容碜的森森颤栗,只见四周装点奢华,哪里还有草庐的影子?当下心里已猜出了因果,勉强扯了扯嘴角:“这里是……?”
  花乐醉盈盈如水的眼眸波光粼粼:“星宿宫。”
  郝伍少笑得肌肉僵硬:“乐醉兄这么急着带我回家来见亲戚了?”
  花乐醉饶有兴致地以指绕着郝伍少散在床上的长发,低头在他耳畔吹气:“礼尚往来。郝公子既已带乐醉见过你哥哥,我自然也要带你一同回娘家。”
  郝伍少已是笑的比哭的还难看:“那岳丈二老现在何处?”
  花乐醉的手指滑至他脖颈上搔弄:“不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好好做一对缠绵鸳鸯,享鱼水之欢,可不逍遥自在?”
  郝伍少忍住蹙眉的冲动:“只有我们两人?!”那岂不是被他折磨死了也没人知晓?
  花乐醉眉眼一弯:“自然……”
  “星主!”绿衣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来。
  花乐醉手指僵在空中,不满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绿衣一怔,踌躇片刻道:“星主,快到午时了,冰水已备好了,星主是……”
  花乐醉一敛嬉笑,眉目间尽是阴鸷萧杀之气,冷声道:“端进来,就放在这里,你不必再进来。”
  绿衣得令,恭敬地退下了。
  郝伍少知是炎雪蛊的缘故,不由有些心惊,唯恐花乐醉将此仇记到他头上清算。现如今离了韩轻嗣,他不过是个任人鱼肉的废柴,且星宿宫蛊毒众多,无论哪一两种他都决计是受不住的。
  花乐醉未再调戏他,不久便等得角星宫弟子抬了一个宽可容人的木桶上来。
  郝伍少微微抬头,便看见木桶中水、冰混合,只看一眼便觉彻骨冰寒。
  大约是炎症已有发作的迹象,花乐醉等众人退下,迫不及待地褪下衣衫跳入桶中,溅起一片水花冰渣。
  郝伍少自小畏寒,见了这情景仿佛也有了切身浸冰的感觉,寒毛根根竖立,不由扯过蚕被将自己裹的更紧实了些。
  那炎雪虫的威力说来就来,片刻也不滞缓。花乐醉前一刻还是一脸春光笑意,正欲开口,突然之间脸色骤变,狰狞骇人。
  他的身体霎那升温,五脏六腑仿佛被烙铁熨烫。肌肤上的灼热被冰水化解,只是那凉意却传不进体内,反倒成了冰火两重天,更为煎熬。
  花乐醉意志惊人,便是受苦如此依旧挤出一个笑容来:“郝公子可要与乐醉试试鸳鸯浴?”
  郝伍少吓得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这样的冰水莫说浸泡,哪怕是水中过一遍也会要去他半条命。
  冰桶中腾起白烟,冰块迅速消融。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一大桶的冰块已化尽。花乐醉周身的的水渐有沸腾的趋势,露在水外的脸上已是香汗涔涔,每一滴打在水中都化作一缕雾气。
  郝伍少渐渐心生不忍:“你浸在冰水中也不能克制体内邪火,反倒是冷热交替更为难受。还是别浸了罢。”
  花乐醉紧紧扒着桶沿,指甲几要嵌进木中,气若游丝道:“郝公子有其他方法?”
  郝伍少微微蹙眉:“我每次寒毒发作之时轻嗣便给我传输极阳的内力,这样会好受许多。你们星宿宫可有练至阴内功之人?或许你可以让他帮你。”
  花乐醉脖颈后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如今我阳你阴,岂,岂不是绝配?不如,便由郝……郝公子替我解炎。”
  郝伍少不由向后退了一些:“你想做什么?”
  花乐醉因巨痛而笑得狰狞:“你,你的血至阴,不如便用它来解。”
  郝伍少背脊发凉,干笑道:“乐醉兄莫开玩笑,人血肮脏,怎能以此来玷污了乐醉兄。”
  花乐醉却不是玩笑。
  一桶冰水已被浸成温水,他突然一挣,木桶猛然炸开,水花四溅。巨响吓得郝伍少闭紧了眼睛,再睁开时花乐醉已喘着粗气躺在他身旁了。
  他一身寸丝未着,湿漉漉的身子将白色的蚕被洇成鸦青,双目迷离。
  郝伍少忙将丝被覆到他身上,手指不当心触到他□的肌肤,瞬间将手弹收了回来,瞠目道:“这,这么烫……”
  花乐醉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痴迷般喃喃道:“血,血……”
  郝伍少被他掌心的温度烫的生疼,挣了两下挣不开,见他一副已近癫狂的神态,反倒是冷静了:“好,好,给你血便给你罢,不过最多一……一茶杯!你先放开我!”
  花乐醉听懂了,手果真松开:“一碗!”
  郝伍少气绝:“你这混蛋是在装疯呢?!”
  花乐醉不语,痴痴盯着他白皙的脖颈,舌尖似有若无地划过齿贝。
  郝伍少当真是怕了。花乐醉此人心性坚韧、癫狂无比,仿佛不怕疼又不怕死。千里迢迢追着他从江南到了北方,不惜以身犯险中了郝肆奕的炎雪蛊,只为将他劫来此处,尚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眼下若不顺着他,且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
  郝伍少苦着脸点头:“好好好,一碗就一碗。”
  桌上早已摆了只红釉瓷碗,釉彩依旧是一只头尾相绕的角木蛟。碗边有一把银色匕首,匕身雕纹不消看也知是角木蛟。
  好一个二十八星宿的角星宫。
  郝伍少握上匕首的一刹那有冲回去捅花乐醉一刀的冲动,然而便是韩轻嗣在此,伤了他也未必能从偌大的星宿宫中逃出去,反倒要吃更多苦头。
  郝伍少颤着手,转开脸对着手腕轻轻划了一刀。一阵刺痛正是不必提,然而刀锋只划破了肌肤,可怜兮兮地滚落出几粒血珠子,等了半天也不见从腕上落到碗中。
  花乐醉痛声道:“快点!”
  郝伍少一抖,咬紧牙关一刀对着血管割下去,瞬间血流如溪水般酣畅淋漓。然而只集了半碗血流又梗塞了。
  郝伍少欲哭无泪,身后花乐醉虎视眈眈地看着,只得狠下心来又是一刀。
  来来回回不消片刻一碗血便集满了。
  郝伍少惊呼:“快快,有什么止血的法子!要满出来了!”
  花乐醉跌跌撞撞从床上扑过来,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只瓷碗来:“接上接上,别浪费了,留着下次喝。”
  郝伍少:“……”
  好容易止住了血,花乐醉已仰头将一碗血水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时辰将尽,还是那身中寒毒之人的血液当真有效用,花乐醉只觉身中那炽火被扑灭不少,绷紧的全身渐渐松懈了下来。
  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笑容又成了魅惑众生的模样:“果真是个宝贝。郝公子,乐醉日后自会好好疼你……”
  郝伍少恶寒地颤了颤,大约是失血过多,脸色一时有些惨白。
  他低下眼,不留神看见花乐醉完好无损的胴体,不由大惊:“乐醉兄!你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花乐醉顺着他目光下移,莫名道:“什么?”他流氓地拿起小鸟颠了颠:“郝公子没有吗?”
  郝伍少晕厥:“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你明明是阉人……”
  花乐醉:“……”
  花乐醉将郝伍少带入角星宫中,并未限制他的自由。然而星宿宫奇花异草众多,郝伍少又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乱跑。
  郝伍少解毒未满六十三日便被中断,毒血反噬,此毒再无可解。每日月出之际乃天地阴气最盛之时,心口绞痛不说,寒毒又一日烈过一日,便是花乐醉在床四周烤满了火盆、盖上数层绒被依旧抑不住他冻得脸色发青。
  好不容易昏睡过去,待到子时该是花乐醉犯寒之时,郝伍少朦胧间只觉有股热流从体内被人抽离,带走他为数不多的温度。
  此后畏寒的毛病日愈烈起来,明明是春衫五月,他却要裹着鹤氅大衣方才好受一些。
  若仅是寒症,尚可忍受。然花乐醉每日午时炎症发作之前皆要饮他一碗血。
  头两日郝伍少唯唯诺诺地顺从放血,待到第三日他握紧了匕首已有些抓狂:“喝人血,你练的是什么鸟功?!你走火入魔,别拖老子陪葬!再放血会死的!!”
  花乐醉随手抓过一只铁簪子飞过去,簪尾正打在伍少虎口。伍少吃痛,手一松,匕首便落了下来。
  花乐醉笑得邪魅:“郝公子放心,止这些血你放足一个月才会死。你若下不了手,乐醉替你放当如何?”
  郝伍少气的挠墙:“你替我放,只怕一下就放足一个月的量了!”
  花乐醉眉眼弯弯:“乐醉如何舍得让郝公子香消玉殒呢?这才两日,有趣的时候还没到呢。”
  郝伍少情知斗不过他。这一次飞来的是簪尾,再下一次未必不是簪头,只得忍着眼泪在腕处又划一刀。
  他只盼韩轻嗣得了消息,能在血尽干涸之前闯进来,将自己救出去。
  也不知是否血中寒毒的效用,花乐醉饮过之后每日午时的炎症再犯,只密密出了身虚汗便熬过去了。
  郝伍少放血的时候可以嬉皮笑脸,寒毒发作的时候可以咬着牙将泪逼回去,然而到了夜深人静思念那人的时候,一腔委屈只恨不能化作滔滔洪水,将这昏暗的天地湮灭。
  从小到大,他身体再弱,脾性再差,也只受过那一人的委屈,何曾在别人手里吃过这样的亏?
  十二岁那年,韩轻嗣明知他恐高,被惹恼时便刻意仗着轻功带他飞檐走壁,吓得他手脚并用缠在韩轻嗣身上久久扒不下来;
  十三岁那年,扬州书院的子姬从家中带了条凶神恶煞的土狗上学,又刻意支使恶犬逐人,吓得伍少自此畏犬。韩轻嗣将那子姬提到一处荒芜人迹的平野,又不知从何处找来十条饿绿了眼的土狗,追着那人跑了半日,直教那人从此闻犬丧魂;
  十四岁那年,郝伍少追求李家书生,逼着韩轻嗣去书库中偷来一套《春秋谷梁传》,却在送人时被韩轻嗣偷偷与自己枕下的《花下宝鉴》对换,害的郝伍少被李书生打将出来,从此不拿青眼相对。
  然而他又何曾对别人动过真心?若非那人心心念念只有三姐,自己又何须使出这样不齿的伎俩来赌气试探?若非害怕那人与三姐朝夕相对,自己又何故偏要远离家门?若非那人丢下自己前去逍遥派,自己又何尝会吃这样的苦头?
  这样想来,他倒不怨花乐醉了,一腔委屈统统迁怒到韩轻嗣身上,愈是无声抽泣不止。
  混蛋!若是三姐见了我如今这境地,你看她日后对你理是不理!
  郝伍少拽紧了被角,挂着泪痕沉沉睡去了。
  花乐醉见他一会哭、一会笑,颇有些怜意地伸手将他眉结展平。
  待他情绪渐趋平稳,呼吸绵长之时,伸手搭上他的天灵盖,将他体内克制寒毒的功力缓缓吸了出来。
  吸完功之后,他运气调息将其与自身内力融合,随后替在梦中打颤不止的郝伍少掖紧了被角,起身走至窗台。
  又是一个圆月十五。
  可惜月圆人不圆。
  花乐醉回过头看了眼在睡梦中嗫嚅着韩轻嗣名字的郝伍少,目光满是怜悯:“又一个愚蠢的动情之人。”
  我永远,也不会这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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