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等待（上）
十六年后。
北蒙阿鲁台调动了一次人马，并没有进入中原的打算，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大明探子密切的关注着，很快一封密信就交到了朱棣的手中，信中只是猜测阿鲁台可能要出兵，却不想朱棣二话没有说，就撂起袖子，嚷着要亲自领兵。
一众大臣劝的劝，苦口婆心的苦口婆心，毕竟朱棣已经年近花甲，经不得折腾了。
可朱棣就当没有听见一般，领着一干年轻的将领就踏上了他当上帝王以后的第四次北上亲征的路。
随行的还有朱棣的皇长孙朱瞻基。
不过，这次远征并不成功。
那阿鲁台被朱棣打怕了，听着朱棣大军一来，立刻就带着妻儿老小，部落联盟一起向西转移，让朱棣扑了一个空。
本生朱棣就很郁闷了，这下便更郁闷了。
气不打一处来，便让人扎了营地，带着朱瞻基去狩猎。朱瞻基年轻气盛，一路挥舞着马鞭，朝着猎物的方向冲去。朱棣骑了一会儿马，便懒得动了，马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奔跑的朱瞻基，搭弓拉弦，动作帅气，一气呵成，像初升的太阳一般晃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挡在眼睛前，却见朱瞻基已经被一群侍卫簇拥着向他奔了过来，那朝气蓬勃的模样，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某一个人。
朱棣有一些恍惚了。
他几乎有些快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了。
这么些年，他一直都在等着那个人回来，数着朝升夕降，日月更替。有那么一段时间，想的厉害，心里憋的难受，就想发泄，正巧阿鲁台打了过来，他二话不说，领了兵就出征，那是第一次出征。
而现在是第四次出征了。
他的允炆呢？
——还没有回来。
还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快忘记允炆长什么模样了。于是，他让宫中的画师，见过允炆的，没有见过允炆的，都给他画出允炆的样子。
可是，画一张他撕一张。
画虎画皮难画骨。
这些人怎么能画出允炆丝毫的风采来，那得意的时候神灵活现的挑起的眉头，那向他表白的时候眼中透露出的真诚，那自始至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对他保持着的微笑。
是啊，他几乎没有见过允炆的眼泪。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允炆总是像五月的春风一般，给人与温暖，从不把他的悲伤，他的苦楚告诉别人，藏在最深处，然后笑着对世人说，对，就是这样，这样很好。
他的允炆眼睛永远都是清澈明亮的，比天上的星辰还要耀眼，比天空的颜色还要纯净，哪怕其中会闪过一片乌云，却依旧挡不住蓝天原来的面目。
这样的一个人，是那么的完美。
他说要让他等十六年。
现在十六年就要到了，他应该要回来了吧。
朱棣觉得，只要他能回来，那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朱瞻基跳下了马，高举着猎物跪在朱棣的马前，得意的笑着：“皇爷爷，这是孙儿今天猎下的第一个猎物，孙儿借花献佛，呈给皇爷爷。”
朱棣慈祥的一笑，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几许。他轻轻的挥舞着手，左右的侍从接过朱瞻基手中的猎物。朱棣从马上跳了下来，亲自扶起朱瞻基，示意他随着自己来。
朱瞻基不敢怠慢，忙紧跟着朱棣的脚步。
“还有多久才能兀良哈秃城？”
“回皇爷爷，前面不远处就到了，朵颜三卫在那里，皇爷爷要不要去瞧一瞧。”
朱棣犹豫了一下，才点头：“瞧瞧可以，但是不要惊动旁人。”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马行走，身后跟着一群的侍卫，皆不敢靠太前，也不敢离太远，不远不近的距离，随时保护着这两个人的安全。
朱瞻基忽然问道：“皇爷爷为什么忽然就想着要去兀良哈秃城？”
朱棣笑的开怀道：“曾经有一段很美好的回忆发生在那里。”
朱瞻基好奇的瞪大眸子：“是关于皇爷爷的爱人的？”朱棣一向疼爱他，所以他在朱棣的面前胆子也够大，向来是有什么就问什么，而这一切也是朱棣默许的。
朱棣也不避讳的点头，神色有些迷茫，轻声的说道：“他是朕这辈子最爱的人——可惜，他离开前，朕都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句我爱他。”
朱瞻基静默了一会儿，他想朱棣这个时候需要一段时间来回忆感情的。他虽然还不太明白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多多少少能体会出朱棣的心情，不然为何朱棣后宫虽有佳丽，却不再有皇子出生了。
他依稀还记得曾经一个中秋节的时候，他的皇爷爷对月饮酒，喝得有些高兴了，冲着众人念叨了一句文绉绉的词：“若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
兴许这才是原因吧。
朱棣把朱瞻基带到一处敖包前。
朱棣有些失神的望着那已经残破不堪的敖包，渐渐的伸出那只全是皱纹的手，一点一点的去摸敖包上的旗帜，敖包堆积的石头。
仿若一切事情就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他和允炆在这一处磕头，定下永结同心的誓言；他抱着允炆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调子，却故意的忘了前面一句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还有什么呢？
朱棣有些回忆不起来。
依稀记得允炆在这里感叹他是庄生，不过是梦中的一只蝴蝶，待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庄生还是蝴蝶了。
对了，还有允炆唱的曲子。
他已经忘记了调子，却还是记得允炆对着他唱歌的时候，笑得是多么的开怀，像五月的春风，把他的人生吹出了一层涟漪。
“曾经，朕带他到过这里。”朱棣给朱瞻基解释着，“在这里，有朕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她是皇奶奶吧？”朱瞻基猜测着。
宫中都传言着朱棣对徐皇后一片深情，当年徐皇后离开的时候，朱棣整整三日没有上朝，躲在乾清宫，不见任何人。
而后面，外界传言朱棣最爱的那个朝鲜来的妃子权氏死的时候，朱棣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而且死在外面征途的路上，索性连尸体都扔到一边去。
前前后后的差别待遇，自然而然的，大家都一致认为朱棣的心中最爱的是徐达的女儿，徐皇后。
朱瞻基很庆幸自己的亲生奶奶是她。
可是，朱棣却没有说话，片刻居然是问道：“你认为建文帝如何？”他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朱瞻基显然是没有想到朱棣会这么的问起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答道：“孙儿认为他的性子过于软弱无能，做事不够干净利索——当然，皇爷爷本来就是天定的帝王，他失败也是老天爷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朱棣苦笑道：“真正的建文帝其实并非你说的这样的。”
朱瞻基不服气道：“可是，史官都这样记载的。”
朱棣道：“他在位的时候，进行了很多的改革，其实你若仔细的去读那些改革，就会发现更有利于这个社会的进步。——他不喜欢武力解决问题，若是当初不是没有办法了，他定然是不会选择靖难这条路的。”
朱瞻基震惊道：“皇爷爷，您方才说的是他选择的靖难……”
朱棣笑着：“是啊，也许真正的历史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了。——当年的靖难其实是他授予我的，可是最后的最后，我没有把皇位给他。”
“为什么？”脱口而出的问话，让朱瞻基立即知道自己越礼了，他心虚的瞧着朱棣，缩了缩脖子。
但显然朱棣并没有在意到这些小细节，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因为，他说他对权力没有渴望，他说历史选择了我，他甘愿退出历史的舞台，却因为舍不得我，而默默的待在我的身边。”
“皇爷爷，您……不会……”
朱棣侧头冲朱瞻基慈祥的一笑，把手指放在唇上，笑着：“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
朱瞻基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朦朦胧胧的点着头。
片刻后，朱瞻基猛然回神，紧张的问道：“皇爷爷，那建文帝现在在何处？”
朱棣无比失落的说道：“朕也不大清楚。”
朱棣眼神又闪烁了一下道：“不过，他说让朕等他十六年，这都是十六个年头了，那孩子却太顽皮了，依旧还不肯回来。”
朱瞻基更为紧张道：“皇爷爷，若是他不回来怎么办？”
朱棣眼神深邃的看着蓝天，笑得开怀道：“朕也答应过他，若是他不回来，朕就带着十万大军去阎罗殿抢人去。”
朱瞻基打了一个冷颤，第一次无比的期盼着那个历史上他瞧不起的人赶紧出现，千万别因为他而带走他无比尊崇的皇爷爷。
夜晚，朱棣回了营帐，早早的就睡下了。
忽然间内侍前来通报，说是有人前来觐见。
朱棣不悦的皱起眉头，本生这些日子，越是临近允炆回来的日子，他就越寝食难安，好不容易睡下了，不晓得哪个该招千刀杀的居然敢吵他。他没有好气的询问，来者何人？
内侍躬身道：“是礼部左侍郎胡濙胡大人。”
朱棣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了起来，片刻后忽然踉跄的下了床，蹒跚了几步，强压着心中的激动道：“传，快传。”
他的允炆，已经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