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谎言（下）
朱栴这次还带来了一个人前来，姓胡名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朱棣却还是一眼能从这个沉闷的人的眼中捕捉到一丝他需要的东西，比如说现在他急迫的需要有一个人能给个法子，好的坏的都可以，只要能挽留住允炆的生命，即便是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此刻，朱棣冷冷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胡濙，质疑道：“你凭什么要朕相信你说的话。”
胡濙不卑不亢的回道：“陛下既然肯见我，那为何不让我去试一试呢。”
朱棣冷哼了一声，目光缓缓的转向朱栴，轻声道：“你又是从何知晓允炆一直是在朕的身边？”
朱栴淡淡的说道：“皇上，当你的目光总是追随一个人的时候，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你的眼中。看他所看的风景，走他所走的路，关注他所关注的人——甚至是爱着的人。然后默默的呆在一边去，让他感觉不到这样的存在，却依旧守护着他。”
朱棣眯起眼睛：“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朱栴点头：“是的，从靖难开始，我就完全明白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皇上和他设计好的一场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戏码。所以，他死了或者失踪了，不过是皇上蒙蔽了世人的眼睛，而真正的他，我知道，应该再您的身边。”
朱棣摊开手，笑着：“小十六，越来越聪明了。”
朱栴没有说话，微微低下了头，只是眼睛再也不若几年前那般明亮，宛如迟暮的老人一般。
朱棣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允炆出事了？”
朱栴叹气道：“皇上，您下令天下广募神医的时候，我便已经猜到一二来了。——他是随了您去安南战场，才出现这样的事情的吧。”
朱棣点头。
朱栴紧张了一些：“那是刀枪还是枪伤？”朱棣未言，朱栴已经推了胡濙一把，说道，“他是我在封地认识的一个朋友，对于如何医治疑难杂症都有自己的心得。所以，我才冒死赶来应天，请皇上让胡濙去为他诊断诊断吧。”
朱棣沉着脸道：“你确定他能医治好允炆？”
朱栴有些不安的看着胡濙，胡濙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草民大胆猜测殿下的病非寻常病，不然太医怎会束手无策？”
朱棣摸着下巴，犹豫了片刻，才把允炆的病情给说了出来。
胡濙疑惑道：“殿下没有出现呕吐，头昏的现象？”
朱棣摇头：“就一直嚷着背疼，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
胡濙沉吟片刻后，方才说道：“陛下，可否让草民瞧一瞧殿下。”
未几，朱棣亲自领着胡濙去了允炆住的宫殿，却独独不让朱栴进去，朱栴知晓朱棣的心思，自然也不主动提起，乖乖的站在门口，只是时不时向内张望的眼神还是多少泄露出他对允炆的关心。
允炆还是疼的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咬着牙不让自己吭出声来，而一旁熬好的药却是一口也没有喝下。朱棣进来便瞧见，也无力去怪罪太监，只是快步的走到床前，把允炆抱入怀中，喝着胡濙快过来给允炆瞧个明白。
朱棣心道：不管这个胡濙到底是真神医还是假神医，现在允炆这个情况，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如果能治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如果治不好，他自然会让胡濙知道欺君犯上的下场。
胡濙为允炆搭脉，渐渐的皱起眉头。
朱棣急切的询问道：“怎么了？”
胡濙道：“殿下怕从前的身子就受过极为严重的伤害。”
朱棣蹙起眉头，开始慢慢的回忆允炆从小到大的状况，半晌才缓缓的问道：“这种伤害具体是指什么？”
胡濙迟疑着：“比如摔伤，比如刀伤，再比如……毒伤。”
朱棣脸色一变，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对允炆起过杀心，当时他让拓跋锋设计用烧纸钱的方法让允炆死过去，而那时候是允炆不信任他，所以挡了他的道。
可是，现在的允炆根本就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允炆都给予他全部的信任，并且告诉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追随着他，只要他不放手，他就不会离开。
那么，从前犯的过错，为什么要现在的允炆来偿还？
朱棣握紧了允炆的手，却不想允炆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宽下心来。
允炆有气无力的说道：“只要能找到病根，那就能对症下药，很快就会康复的。”
朱棣点了点头，指着胡濙，命令道：“你继续说下去。”
胡濙道：“殿下的病发的有些突然，怕是久积于体，受了蜂针这种刺激后导致了突然的爆发……”
朱棣摆着手道：“朕不听这些虚的，只问你能不能治好。”
胡濙道：“应该可以医治，但是草民需要和殿下单独聊上几句。”
片刻后，屋子中只剩下胡濙和允炆两个人。
案台上有檀香萦绕，弥漫着整个屋子中都是能让人昏沉沉的香味。这是太医专门开出来给的，说是允炆闻了以后可以缓解疼痛。允炆猜测其中应该有镇定药的成分在里面，只是他没有拒绝，若是在现代，像他这样疼法的病人，兴许他早就开杜冷丁抑制疼痛了。
允炆咳嗽了几声，试图挪动背部，缓解疼痛。
胡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允炆抬头，微笑道：“谢谢。”
胡濙显然没有料到他是如此客气的人，楞了一下，半晌才点了点头，又回了原来的位置。
允炆道：“你让他出去，是因为你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谈的，对吧？”
胡濙点着头：“你的病其实我也看不出来的。”
允炆蹙起眉头：“那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胡濙叹气道：“我欠了十六王爷一个人情，现在需要还给他。——十六王爷让我这么说，想救你出宫去。”
允炆沉吟片刻：“十六叔怎么对我还是不死心啊。”又长叹了一声，问道，“你应该还是懂一点点医术的吧？告诉我，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胡濙垂下了眉头：“我懂一点医术，但是我瞧不出殿下的病因，不敢乱下药的。”
允炆苦笑着：“其实，你说中毒的时候，我还真有那么一丝希望。——不过，你这般一说，我便又开怀了，生死由天，只是……”允炆顿了顿，片刻后又道，“胡濙，你是叫胡濙，对吧？”
胡濙点头。
允炆道：“你继续把这个谎言编下去。”
胡濙惊悚的抬起头。
允炆轻声但是很镇定的说道：“你去告诉朱棣——我已经病得不行，你无力回天，需要带着我去找你的师傅，才能续命。这样你就可以带着我离开这里了。——但是，你也要把这番话告诉十六叔，不要让十六叔跟着我们，这样才是帮他，而不是还他的人情。”
胡濙狐疑道：“是殿下想出宫吗？”
允炆虚弱的点头，苦笑道：“我只是不想死在皇宫中，这样他还有一个念想。”
是夜。
朱棣抱着允炆，躺在卧榻上，手指□允炆的头发中，轻轻的为他梳理着头发。
允炆慵懒的像一只猫一样，趴在他的身上。
朱棣轻声道：“真想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你。”
允炆笑着：“你还有后宫佳丽三千呢。”
朱棣道：“只取一瓢饮。”允炆动了动嘴唇，想说话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话语都咽了下去。只听得朱棣继续道，“再说，很多年前，你就把我不举的事情广布天下了，我自然要为了你保留着这个谎言。”
允炆没好气道：“敢情你就是为了给我圆谎啊。”
朱棣梳理着允炆的头发的手停了停，忽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允炆，你生平撒谎无数吧？”
“嗯？”
“我不管你在我面前撒过什么的谎，……”朱棣哽咽了一下，才道，“这次，不要骗我，好吗？”
允炆轻轻的抬手，朱棣赶紧握了上去，这似乎成为了一种默契，长久以来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只要对方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便能清楚的知道对方的意图。
朱棣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与他有这样的默契。而允炆也深深的明白着这个道理。
只是，有时，不得不放手……
允炆轻轻的说道：“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但是你会等我的，对吧？”
朱棣忙不迭的点头。
允炆笑着，嘴唇轻轻的碰了一下朱棣的嘴唇，宛如蜻蜓点水一般，又快速的收回来，说道：“那我也会等着你的。”
“等多久？”
“活着的岁月吧。”
“那你若不活到乌龟王八的日子，我便派人寻你去。”
“找不到呢？”
“那就直接去找阎罗王要人去。”
“傻四叔。”
朱棣眼眶有一些红，搂着允炆的手收紧了一些：“我不舍得你走。”
允炆固执道：“不走，我可能就好不了了。”
朱棣道：“那当真会回来吗？”
允炆点头：“自然。”
“给我一个期限，这样我有一个盼头。”
“十年太短，二十年太长，取中就十六年吧！”
朱棣诧异道：“为什么会选择十六年？”
允炆笑着回答道：“因为小时候看一个故事，有一对深爱的情侣也是这样分离了，那女的便让那男的等了她十六年。”
朱棣紧张到：“那后来，那女人回去了吗？”
允炆无比认真的点头：“自然回去了，然后他们就一起快快乐乐的隐居，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朱棣忽然道：“等你回来了，我就把江山让给皇儿们，咱们也去隐居起来，过快快乐乐神仙眷侣的日子。”
允炆点头，忽而又想起一事，道：“四叔，长幼有序，这是自古之理。当初，你对我下药的时候，怕也是不服气这个长幼有序，才导致了这般的悲剧。——所以……”允炆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为高炽说这么一句。
朱棣了然的握着他的手道：“朕比较中意皇长孙。”
允炆诧异的眨巴了两下眼睛。
朱棣继续道：“瞻基那孩子就像你一样，温和有礼，我想等他长大了，定然就更像你了。帝国的未来更需要的是一个能文治天下的皇帝了。等你我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我还是希望我的后辈子孙能走你提出改革的那些法子发展帝国。”
允炆微微一笑：“所以，你心里已经有底了吗？”
朱棣慎重的点头。
允炆又道：“瞻基还小，你可以按照你的法子去培养他成为你想要的皇帝。只是莫要太宠高煦，不然的话，怕你我之间的事情会重新发生在他们的身上。——那便是真正的一场悲剧了。”
朱棣“嗯”了一声，又霸道的低头亲吻允炆的嘴唇，呢喃道：“不要说这些，就像是在说临终留言一样。”
“允炆，我答应你，等你十六年。——你可不许食言。”
“好，我一年写一封信，让胡濙交人给你送回来。”
“如果十六年后，你还没有出现，我便真去找阎罗王抢人了。”
“好。”
“为什么不定短一点的时间呢？”
“因为这才是考验你我的时候。”
“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的？”
“你个流氓，偶尔也不能全部相信，要保留一点底线的。”
“……”
“允炆，十六年，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的。”
“……嗯，好！”
翌日，一辆马车从应天皇宫出发，朱棣亲自去送，亲眼瞧着它渐渐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在茫茫的大雾中，消失在他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