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险象环生（下）
人一旦倒霉了喝水都是要塞牙缝的。而朱棣此刻的境地完完全全的印证了这句话。此刻他是灰头土脸，哪里还有往日里的威风八面，骂了一声娘就跳下了马，却不想马脚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他不幸就踩了上去，崴伤了脚，摔倒在地，好生狼狈。
朱棣趴在地上咧嘴骂了一声娘，便要坐起，却忽然间眼珠子一转，尽是俯身将耳朵贴在了地上，果真听见了不远处流水的声音。自古大河向东流，只要找到不远处的河水，那便能寻到方向找到失散的北军。
朱棣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马抬脚试着蹬了几下马鞍，奈何伤处疼得要命，试的那几下皆是徒劳，索性也不试了，一拐一拐的牵着马朝河边寻去。
月明星稀，薄雾缭绕，四周非常的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朱棣常年从军的缘故，警惕性非常的高，此刻一个人在月夜下行走，更是打足了十八分的精神，一点都不敢松懈，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他跳上三丈。好不容易，走了数里远，已经依稀可见前方有盈盈的水光。朱棣大喜，忍着剧痛迈了几步。但不过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瞧见不远处的河边，瞿能带领着一百个左右的士兵在等着他了，而他依稀可以见着那些士兵的弓箭头泛着冰冷的寒光。只要那么一箭，仅仅只是一箭，就可以让他致命，更何况这里是一百支箭。朱棣打了一个寒颤，待会儿只有怕就是要成马蜂窝了。
何为一面天堂，一面地狱，朱棣此刻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但朱棣是何许人也？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迅速的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让自己赶紧的冷静下来。而后，也不跑也不跳，牵着马故作镇定的朝瞿能走了过去，虽然走的姿势有些不雅，一拐一拐的，但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棣瞧见了瞿能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的小表情。
他忽然心中就有了底，待快到瞿能面前的时候，还故意的绊了一下，果真瞿能不自觉的上前迈了一步，唤了一声：“小棣，小心。”
朱棣嘴角抽了抽，果真这家伙……他微微的埋着头，目光忽然变得阴寒，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是绝望。待到抬头的瞬间，却已经换了一张脸，堆起了笑容，盘算着利用这份旧情，自己现在还有多少的胜算。
朱棣道：“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瞿能抬了一下手，示意弓箭手收起弓箭，上前几步，关切道：“怎么伤着腿了？”
朱棣摆着手道：“跟你没有关系。”
瞿能道：“我已经尽量不让军队伤着你了。”
朱棣冷笑：“那你这么咄咄逼人，又是做甚？”
瞿能叹着气道：“不是我咄咄逼人，是皇上给的命令，必须活捉燕王，我也是被逼上了战场。”
朱棣怒道：“你可以推却的。”
瞿能摇头：“我是帝国的将，受的是朝廷的俸禄，自然要为帝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棣哼哼几声。
瞿能道：“皇上并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投降就好。”
朱棣嘴硬道：“王爷我凭什么要投降？”
瞿能叹着气：“小棣，别固执了，你那么小的拳头能打过大象吗？李景隆这次是六十万的军队，而你又有多少？”
朱棣咬牙切齿，从牙齿缝中吐出字来：“六万不到。”又觉得这般似乎是矮人一头，便仰着脖子嚣张道，“王爷我都是精兵，以一抵十。”
瞿能道：“我让军队一人上去一口唾沫就能把你那点点人给淹死。”
朱棣捏着拳头道：“那你就让你的军队来试试。”
瞿能笑了起来：“小棣，你啊，还是喜欢和我抬杠。”
朱棣瞪了瞿能一眼。
朱棣道：“你这是要把我抓回去立功吧？”瞿能也没有废话，只是点了点头。朱棣又道：“那不用你过来了，我自己走过来，让你抓我回去见皇上。”他磕磕绊绊的走了几步，用力过猛，疼得咬牙切齿，最后疼得走不动了，索性就坐了下来，耍赖道：“不走了，你过来扶我。”
瞿能楞了一下，直觉告诉自己现在不能过去，只怕这样就中了朱棣的圈套。可是，当看着朱棣万分沮丧的揉着腿，时不时还抬起头用那双赤红的兔子眼瞪他一眼的时候，瞿能就心软了，脱离了大部，走到了朱棣的身边，蹲了下来，怜惜道：“怎么脚成了这样，要不要我背着你走？”
朱棣低着头，冷冷的说道：“不需要。”
瞿能笑：“你还是那么固……”话到了一半，就收住，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整了。朱棣的手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只要那么稍稍的一用力，他的颈骨必断。
朱棣冷笑道：“终究还是魔高一丈，吃过亏也不见得你长见识。”
瞿能颇有些无奈，苦笑道：“那是因为总是让我吃亏的人都是你，所以我只有认栽。——你想要离开，要摆出架势，这里黑灯瞎火的，前面的士兵看不见。”
朱棣眯了眯眼睛：“你要配合我？”
瞿能道：“都成了这般的境地，还不配合你？我可一向是贪生怕死之辈。”
朱棣笑，也不予瞿能再说废话，冲对岸的士兵吼道：“你们副将在本王的手中，若要想让他活路，就给我退到河对岸去。”
那些对持的士兵面面相觑，皆没有了魂，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发的状况。
瞿能配合道：“还不快退。”
那些士兵见瞿能都发话了，只得收了弓箭，退着下河，一时间河面上全是下锅煮熟的饺子，场面颇为壮观。
朱棣拉着瞿能到了马的面前。朱棣又试着蹬了几次马鞍，还是没有蹬上去。瞿能叹了一口气，在他后面给他使了一点力，而后又装着被擒的模样，面朝下跳上马身，侧头对朱棣吼了一句：“把我抓牢了，别颠簸着就出去了。”
朱棣哭笑不得，心道老子这个时候应该是要推你下马然后一路狂奔才符合历代话本的情节发展，但是现在居然就让这个小子反客为主，反受为攻了，成何体统。
不过，他也未曾多想，毕竟逃命是此刻头等的大事，挥舞了一下马鞭，马如离弦的箭飞奔，冲进了夜幕之中。
月华如水，朱棣被这么一折腾甚是疲惫，不过奔出了数里便再也挥不动马鞭了，索性一翻身，从马上摔下来，算准了瞿能要接着他，果真瞿能没有让他失望，比他还先滑下地，给他当垫背的来着。
朱棣坐了起来，故作姿态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却不想那手比衣服还脏，索性作罢，瞧了瞿能半晌，尖酸道：“瞧你现在混的也不怎么样，不如弃暗投明，跟王爷我混去。”
瞿能瞧着自己的手指，苦笑道：“你以前不也是这样说的。”
朱棣哑然，半晌才道：“那时候是小不懂事。”
瞿能抬起头，一双眼贼亮贼亮的瞧着朱棣道：“那现在呢？”
朱棣吞了吞唾沫，赶紧说道：“我那婆娘恶得紧。”
瞿能道：“几年前不也还娶了小妾，生了儿子。”
朱棣想起允炆那张脸生气的模样，又赶紧说道：“现在不比以往，越大越是醋坛子，惹不起的。”瞿能不信的挑了下眉头。朱棣又道：“刚才你是故意的吧，那般让我寻了机会逃跑了？”
瞿能道：“我是奉皇上的令前来捉拿你的……”
朱棣挥着手，打断他的话道：“得得得，知道你了，越活越像你老子了，不若从前，爱玩爱闹了。”
瞿能楞了一下，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记得从前？”
朱棣耸肩道：“自然记得。”
那时候，年纪都还小，做事都不会如现在这般顾忌那么多，喜欢就是喜欢，若是喜欢了，赶巧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了，就爱腻歪在一起，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腻歪。后来，朱棣把那段经历讲述给允炆听了，允炆给他分析说，那是恋爱初期综合症。为此，允炆还把朱棣嘲笑了一番，但随后又开始惆怅，说的自己怎么的就和朱棣没有这种恋爱初期症状，直接就迈入老夫老妻了。朱棣诓哄他道，自己和他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是上辈子的事情，所以啊，这辈子就没有前奏直接迈入老夫老妻的状态了。允炆被他哄得开心，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当然，这是后话。
反正那时候，朱棣偏就是喜欢上了瞿能，正好瞿能也喜欢朱棣，两个人就整日里腻歪，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是一对。军营中这些事情也算是见惯不怪了，更何况这一个是小王爷一个是世家子弟，自然没有人敢在背后唧唧歪歪。可是，偏生这二人年纪太轻，做那事的时候不懂得节制，最后瞿能下不了床，生了一场大病，被送回了应天。
当蓝玉带着朱棣回京后，才晓得本来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就这样闹大了。
那瞿能的父亲一直打骂瞿能，让他说出他的相好是谁，奈何那个时候瞿能的性子烈，死活都不肯把朱棣的名字给说出来。而瞿老将军猜了又猜，最后居然是把矛头指向了蓝玉，告御状告到了朱元璋那里。
朱棣刚回京，就被朱元璋传去问话，惊得一身冷汗。待到来龙去脉弄清楚了，才卸了一口气，顺着话就把一切事情栽赃到了蓝玉头上。朱元璋当时脸都气青了，却因为蓝玉才打了胜仗，不能现在处罚，便忍了下来。而朱棣也开始渐渐的疏远瞿能，当瞿能的目光追随他的时候，他便赶紧避开，只是心里却难受的紧了。
再后来，朱元璋要给朱棣赐婚，许配的女方是徐达将军的长女徐雯。
朱棣考虑再三，终究还是跑去寻了瞿能。一来，他虽然从小就和徐雯一块儿玩闹，但是心中却一直把徐雯当成妹子，况且徐雯和朱橚那点儿女小心思他还是看得懂的，自然也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喜结连理，而不是和自己拉郎配，最后都没有幸福；二来，他当时的心中确实也是放不下瞿能，他觉得就算不能回到以前的关系，但是瞿能一句话说不要他娶，他也决计不会娶了徐雯的。
但是，瞿能当时却问道：“你不能娶她，那你能娶我吗？”
朱棣被他问呆了，傻乎乎的答道：“开什么玩笑，自然是不能的。”
瞿能冷笑：“那敢情好了，现在你来问我有什么意思。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来问我，没有意义。”
朱棣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瞿能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生气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后果，什么话也都说的出来：“我的意思就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好，在北方军营的时候不过是大家玩玩，没有想到玩过了头罢了。现在好了，反正火也没有烧到你燕王殿下的头上，我也不想玩了，就这么的简单。”
朱棣彻底的被他激怒，一拳头就挥到了瞿能的脸上。而瞿能也不甘，捏紧了拳头和朱棣扭打成团。
都常说，打是亲骂是爱。
可那说的只是亲人。这情人之间这句话就绝对不能套用的，越打越伤心，越打感情越淡泊。
从那过后，朱棣娶了徐雯，瞿能不久后也娶妻生子，二人再也没有往来。
朱棣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把他从不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瞿能善解人意的说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朱棣斜了他一眼：“你有东西吃吗？”
瞿能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两个饼出来，递了一个给朱棣。朱棣抬眼看了他一眼，却是不接。瞿能挑眉道：“怎么，你是怕我下毒？”
朱棣道：“谁知道，现在咱们可是敌人。你可一心一意想抓我回去领赏呢。”
瞿能道：“要抓你，方才你能逃过吗？”
朱棣冷哼了一声，低头胡乱的咬了几口饼：“不好吃。”
瞿能劝道：“行军在外，你还真当王爷啊。”想了想又讽刺道，“是啊，你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干什么要吃这个苦造这个反啊，多不划算。就算皇上削了藩，你还不是一个王爷，要喝的有喝的，要吃的有吃的，谁还敢给你眼色看？”
朱棣自然是不会给瞿能说这靖难的起因的，唏嘘了几声，说道：“怎么，又给皇上当说客来了？”
瞿能道：“皇上要人来当说客怎么会请我这个笨口的人出面，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毕竟咱们……好过一场，我不希望你走那些弯路。”
朱棣讽刺道：“那你又走的是直路了？——告诉你，王爷我不过是清君侧，跟你一样对皇上忠心耿耿。只要朝廷中那些奸佞离皇上远些，王爷我就立刻收兵。”
瞿能无奈道：“你这是哪根筋不对了？以往你都是凡事不往自己身上揽的，现在倒好，当了头炮，活该被人轰。”
朱棣撇着嘴不理睬他，站了起来，一拐一拐的到了河边，弯下身子撅了一口水漱口。他看着印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似乎比靖难前憔悴了几许。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瞿能，你知道不？现在事情开了头，就没有机会回头。我啊，只能一路到底，即便是撞了南墙也只有一头撞死下去。”
瞿能道：“当真就那么想做皇帝。”
有水光印在朱棣的眸子上，荡出了一派的温情。
朱棣轻声说道：“不，做皇帝是小，最重要的是守护。我想守护一个人，不想他那么累，不想他那么辛苦，不想他独自去承担一切，不想总是让他来保护我。”
瞿能瞪大了眼睛：“你说的人是……”
朱棣回头，坦诚道：“不错，就是皇上。”
瞿能吓得差点摔倒在地，片刻后居然是笑了起来：“你现在倒是挺坦诚的。”
朱棣笑道：“是啊，当年小不懂事，错过了自然容不得回头了。所以，现在我很珍惜。我看不得朝中那些人欺负皇上，自然要为他清君侧，要保护他，为他守护大明的江山。”
瞿能挑眉：“当真就不是为了自己？”
朱棣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
朱棣和瞿能脸色都变了，只是朱棣的反应更快，蹦着一条腿就跳了起来，一拳把呆立着的瞿能打到在地，又是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动作敏捷，一气呵成。瞿能若不是又被朱棣给擒住了，只怕这个时候要为朱棣拍手称好。
待到马蹄声近了，朱棣才瞧见为首的人是朱权。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觉得骑在马背上的朱权是那般的英俊潇洒，那般的英姿飒爽。
朱棣冲朱权挥着手，叫嚷道：“小十七，哥在这里呢？”
朱权带着一群人马奔了过来，见朱棣无恙，便放宽了心。又见朱棣擒住了瞿能，颇是惊喜，嚷嚷道：“还是四哥神勇，单枪独马也能擒住敌方大将。”
朱棣踹了瞿能一下，得意道：“是这个小子笨，撞到本王的枪口上的。”他松开瞿能，对那些士兵道，“把这个小子给绑起来，给王爷带回军营。王爷就不信，李景隆少了他还能是王爷我的对手。”
瞿能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真朱棣是极现实的人，怎么会如他一般会去顾忌当年的旧情。
朱权跳下马，把朱棣扶上马后，才道：“怎么就受了伤？”
朱棣道：“不是刀枪伤，自己不小心弄伤的。——现在战况如何了？”
朱权道：“我听说四哥被困，便赶了过来，却不想歪打正着，让李景隆以为四哥埋了一只伏兵。他小子吓得屁滚尿流，已经撤军向南奔去了。”
朱棣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真是天助我也。”只是，再不提朱权的功劳。朱权也不与他计较，一路尾随他回了北军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