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骑象生变（上）
夜幕初降。
一辆马车匆匆的奔出应天府，向北平的方向奔去。
徐雯体贴的给朱棣披上一件衣服。
朱棣咳嗽了几声，神情颇有些疲惫。他手握成拳头，放置在嘴边，竟是打了一个哈欠。
徐雯叹道：“你还真下得去手，就那样咬了皇上？”
朱棣这时候也不装疯了，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服，无奈道：“若是不咬上那一口，估计也不容易出了这京城。……此番黄子澄与我交恶，怕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徐雯“噗”的一声笑道：“你何时和那老匹夫有交好过？……难不成你日日都没好日子过的。”
朱棣笑道：“说的也是。”又道，“以前都是暗地里看不顺眼，那厮就算再厌恶我，也得顾及我这个王爷的身份。只是这次他仗着有父皇的遗诏，只怕会更加的肆无忌惮。”
徐雯挑眉道：“四哥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朱棣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高炽和高煦的安危？”
徐雯道：“自然担心，可是目前也爱莫能助。只求允炆没有骗咱们，不过如今想来，好话好事都让允炆做尽了，委实有些不甘心。”
朱棣缓缓的阖上眸子，轻声道：“他做事一向如此，总是很快就能知道别人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去满足别人，从而让自己两边都不吃亏，得到所有人的好感。总而言之，他就算是讨厌你就算是不相信你，他也会装出喜欢你相信你的模样，让你猜不到他的真假。”
徐雯试探道：“四哥不相信他？”
朱棣慢慢的摇头：“不，我相信他对我不假。但是，我却怕他到了关键时候会因为仁慈而临阵倒戈。”
徐雯了然道：“所以四哥才演了那么一出戏，把自己先逼上绝路，让那个孩子做一个选择。”
朱棣微微勾了下唇角：“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些书呆子未必能懂，但是那孩子一定会懂却无可奈何。如今不是我死就是那一干臣子亡了。”
朱棣深吸了几口气，难得严肃道：“等到吾儿回来的时刻，就是我大动干戈的时候了。”
徐雯把车窗推了一点点缝隙，瞅着一路的风景，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四哥就不曾想过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朱棣猛然睁开眼睛，本来萎靡的精神倒是在这一瞬间就振奋起来，嘴角的笑意更深道：“妹子是想当皇后不成？”
徐雯挥了挥手，豪迈道：“皇后有什么好当的，不是被你们男人骗就是被你们男人欺压着。”
朱棣道：“那又图个啥？总有个念头？”
徐雯也不客气道：“当娘的总会为儿子想的。”又道，“你就不为孩子们想想，不管你比允炆活得长还是活得短，怕日后太子都不会给咱们孩子好脸色瞧的。况且你也知道高炽那孩子对允炆起了什么心思，想想你们父子真是冤家。”
朱棣捏着眉头叹道：“这只能说我和高炽的欣赏水平是一样的，果真算是父子。”
徐雯撑腰怒道：“老娘还想骂你宝贝心肝是狐狸精呢。”
朱棣赔笑道：“别骂别骂，再说我喜欢他，高炽恰好也喜欢他，那也算不得是他的错，顶多就是他魅力太大，正好吸引了我们罢了。”
徐雯冷哼了一声。
朱棣又慎重道：“妹子今天的话，我记在心上了。日后莫要再提，以免被有心人听了去，不利于大局。”
徐雯挑眉笑道：“当真记了去？”
朱棣再度慎重的点头：“自然，不过要做也要做的漂亮一点才成，我不想我的心肝宝贝责怪我。——况且此事八字还未有一撇，这清君侧的逆反之事，本王怕是逃不掉了。成功与否也是未知，不过既然是那个孩子给了我这个机会，自然我也不会放过的。”
徐雯瞪了朱棣一眼，嗔道：“果真就知道你会装，装疯也好，装衷心也好，在京城总没有干成一样正经的事情。”
朱棣却又闭上了眼睛，叹道：“妹子，你错了。”
他把整个身子都靠在马车上，寻了一个舒服的地儿，才说道：“我只是想让他活得简单快乐一点，他本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迫于无奈才陷入了这场纷争，所以我不过是想让他解脱出来；再来，若我为王他为帝，怕又是长久的分离，他顾全大局，断然不会轻易把我调回应天府。即便他说过要迁都到北平，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他还年轻，他耗得起，却不曾想过我已经快到不惑之年，如果再不聚首只怕也没有几年的时间了……哎……”
想到这里，朱棣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徐雯也蹙起了眉头，许也是朱棣这般一说，触动了她的心事。
朱棣又道：“而且，他为人心软，很多事情他做不下手不利于大明的江山。——他曾经对我说过，想看看不战而威，万邦来朝的强大盛世。——所以，他做不了的事情，我为他做，即便耗尽我一生的心血，即便留下暴君昏君的骂名也无妨——只要他想看，我就一定要为他做到！”
徐雯微微有一些惊愕，她抬头第一次仔细的打量着朱棣，隐隐的觉得这个人似乎已经具备了拥有天下的实力和魄力，现在只是少一个时机而已。
她想起白日里朱棣在御书房那慌乱的情况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仍能从容不迫的给她传递信息，让她准备马车随时离京；又想起朱棣这一次步步惊心的算计，每一步都如临空踩钢丝，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但是最后他依然步履稳健；又想起以往的每一次，朱棣表面上是流氓无赖，但实则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看清局势，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来都不肯多言多说。
言多必失，行多必败。
朱棣比任何人更深谙这个道理，扮猪最后才能吃到老虎。
徐雯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想起的却是允炆和她说的那些话，朱棣未来会是明成祖，会成为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
原本她还有些怀疑允炆的话，可是这一刻，她不再有丝毫的怀疑，笃定的相信着朱棣真的会做到允炆说的一切。即便未来允炆不再他的身边了，他也会坚持着他们的梦想——建立起一个不战而威，万邦来朝的强大盛世……
而她自己，似乎在朱棣身边已经成为多余的一个人了。
徐雯没有再叹气，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待到这场风波平静下来了，她就要去南方，那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马车颠簸着，在这个黑夜中，驶进了未知却已经注定好的未来……
朱棣前脚刚出了应天府，允炆后脚就把方孝孺给唤到御书房。
方孝孺来时已经听闻了白日里在这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再看允炆的右耳处包着白纱，隐隐还有血迹，再想朱棣的种种行为，当着允炆的面竟是骂也不成说也不好，颇是为难了这个书呆子。
允炆倒是开门见山的说道：“朕让四皇叔先回北平休养了，不过却把朕的两个堂弟给扣留了下来。希直，你说如今朕该如何做？”
方孝儒不敢怠慢道：“端看燕王回藩后的情况了。”
允炆苦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希直还是不相信他真疯了吗？”
方孝孺反问道：“那皇上信吗？”
允炆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耳朵：“他方才咬了朕不说，他还打了太傅。”
方孝孺道：“臣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
允炆道：“朕认为他是真的疯了。”他微微低了一下头，伤心的叹道：“他疯了也好，至少这样就不会是朕的威胁了，而朕也不用背上伤害叔叔的骂名了。——不过，朕却怕一件事，希直无论如何都要帮着朕才成。”
方孝孺忙道：“陛下请讲。”
允炆道：“四叔伤了太傅，朕怕太傅会起心报复四叔。”
方孝孺道：“陛下，伯渊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臣可以为伯渊担保。”
允炆叹气道：“朕也知道太傅绝不是那般的人，只是朕是怕个万一。今日希直未见四叔踢太傅那一脚委实不轻，而四叔那疯病时好时坏，只怕太傅揪着不放，认为四叔是故意为之，冲动之下让朕担着这个伤害叔叔的骂名了。”
方孝孺虽然迂腐，却也懂得允炆这番话的意思，略一思索后便道：“臣会劝着伯渊，定然不会让皇上为难。”
允炆见事情成功一半，也不再提另外的事情，以免方孝孺起了疑心。方孝孺告退后，允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拨浪鼓儿，摇晃着，听着那咚咚咚的声响，竟是一夜未眠。
隔日，允炆又召见高炽，高煦两兄弟进宫面圣。
高煦始终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允炆借口道想留他们兄弟二人在京多住几日想叙叙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感情，那高煦也就相信了。只有高炽留了一份心思，却也是藏在心中，不如以往凡事都要与允炆讲个明白透彻。
而直到现在，高煦才有机会好好的瞧瞧允炆。
几年没有见面，允炆和他一样都长了个子，几乎要跟自己的父王一样高了，而且眉宇间也褪去了当年在北平时的稚气，隐隐有着帝王的威仪，更不用说此刻他说话做事的派头，更是一代帝王的风范。
这样的允炆，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还会经常被他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允炆了。
允炆瞅着高炽的腿，关切道：“上次，皇叔在这里发病，也没有好好的询问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炽轻描淡写道：“都好些年了，当年陛下也没有牵挂，现在牵挂似乎是晚了一点。”
允炆觉得此刻自己就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憋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出来：“对不起。”
高炽摇头道：“陛下有什么对不起臣的？正如臣说的，是臣先亵渎陛下在先，是会受到惩罚的。”
允炆抿唇，不再说话，转身对高煦道：“以前在北平的时候，堂弟你就总是嚷嚷要到这京城来瞧瞧，这次可不要漏了什么好玩的，日后回去遗憾。”
高煦瞪大眼睛点头道：“堂兄，你真好。”
高炽道：“陛下，您难道就不限制我和弟弟的自由？”
允炆笑道：“本就是让你们与朕好好联络感情的，大家都是一家人，防过来防过去的成啥了。”想了想，又道，“正巧，安南前些日子进贡，送了几头大象前来，现在还放置在通济门外驯化，尔等若有兴趣便随朕去观赏观赏。”
“大象？”高煦眼睛发光，欣喜道，“是不是就是五皇叔讲诉的那种身高一丈，腰围也是一丈的怪兽？”
“身高一丈，腰围也是一丈？！”允炆好心的在脑袋中想了想这样的怪兽，片刻后对天翻着白眼道，“那就不是大象了。”
高煦好奇道：“那是什么？”
允炆道：“水桶，还是方的，四面有角。”
高煦抬着头开始想象允炆说的这等怪物是何模样，高炽头疼的扶了扶额头。
三人乔装了一番，带了几个侍卫，便向那通济门行去。本身高煦是吵着要坐马车或者坐轿子的，可是偏不知允炆是如何想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不过是几步路，便让着众人一路步行而去。而这可为难了高炽，跛着脚走得甚是艰难。
允炆好心的去扶他，却不想他闪了一下，允炆的手被闲置在半空中，颇为尴尬。
允炆放慢脚步，让高炽能与自己并肩而行，高炽却始终保持着君臣的礼仪，不管允炆放多慢的脚步，他也始终在允炆的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允炆轻声道：“当真就不把我当堂哥了？”
高炽楞了一下，微微低了下头，叹气道：“难道陛下还想让臣把你当其他的什么吗？”
允炆想了想，随即摇头道：“得，一辈子都是你堂哥。别跟我怄气了，大家出来，陛下长微臣短的，你就不嫌别扭。”
高炽抿了抿嘴唇，道了声“是！”
允炆侧头，挑眉问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把你和你弟弟关起来？”
高炽笑道：“其实，我还求之不得。”
高炽又道：“如若你把我和弟弟都关起来，那父王势必和你闹的。”
允炆蹙了蹙眉头，半晌才感慨道：“你果真是他的儿子。”
高炽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配合你的，你说一声便是。我会好好的劝着高煦，不会乱跑，也不会乱说，决计不给你惹麻烦。”
允炆点了点头，靠近了高炽一点点道：“你还信我不？”
高炽道：“你若站在父王那边，自然是信的。”
允炆却道：“但是如若你父王执意要靖难，那你还信我不？”
高炽蹙眉，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你是说，父王想当皇？”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是不信的，父王即便有野心，也不会置你的生死于不顾，决计是不会与你对着干的。”
允炆试探道：“但如若对着干了，你说你是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高炽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张了张嘴，许是有些紧张了，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出来。
允炆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若是到时候，你还是去支持你父王好了。若不成，朕保你一条命；若成，日后你就是太子，大明未来的皇帝。”
高炽脚下不稳，差点摔了下去。
允炆及时的扶住他。
高炽低声怒道：“你这是何意？戏弄我玩耍吗？”
允炆摇头，认真道：“总之，听哥的没错。再过几日，哥就想办法让你和高煦都回北平去，到时候把景清也带上，他会协助你们完成大业的。”
高炽诧异道：“我不明白。”
允炆捏了捏高炽的手道：“有些事情明白太多，可不算是好事。反正你说过，你是信我的，那便一直相信下去。你的腿算是我欠你的，这样也算是还你这份情了。”
高炽怒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允炆挑眉，摆着手道：“这可不算同情，顶多是借花献佛了。”
高炽觉得允炆这话中有话，待要问个明白，允炆却又转了话题，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你成亲了？”
高炽只得回道：“是父王和母亲安排的。”
允炆笑道：“听说有一个儿子了?”
高炽道：“有上奏朝廷，取名瞻基。”
允炆轻轻的念道：“朱瞻基，朱瞻基，这可是四叔的长孙啊。”许是感慨完了，又笑道，“朕也有儿子了。”
高炽适当的恭维道：“太子殿下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器。”
允炆摇头道：“说不准那孩子还养不大呢。”又道，“过些日子让你瞧瞧。”
高炽额头上滚下三根黑线。
一路调侃，很快就到了通济门。
林光禄到允炆跟前，允炆交代了几句，他便匆匆而去见那些留下来驯养大象的安南使者。未几，林光禄又折返回来，跪在允炆面前道：“陛下，那些安南使者回话，道的是大象尚未完全驯养成功，怕是要伤人的。”
“伤人？”允炆眼珠子转了两圈，道，“大象固然高大威猛，却性格温和。朕与两个弟弟只是在外围观看，不会近前，断然不会惊扰这等庞然大物的。”
林光禄还想出声阻止。
允炆抬了下手，说道：“朕只是带两个弟弟来开开眼界，莫非这皇城之下，还有人能拦了朕？”
林光禄忙道不敢，赶紧跪到一边去。
允炆带着高炽和高煦进了驯养场，进入眼帘的是两只庞然大物，肩高两米，头大耳如扇，四肢如圆柱，一条与体长相等的鼻子甩啊甩的，非常的威猛。
允炆见过大象，自然见惯不惊。
而高炽和高煦哪里见过这等庞然大物，此刻竟是张大了嘴巴，半晌不能言语。
允炆微微一笑，也不惊扰他们，目光从大象的身上移动到了不远处的马厩上，那处栓了四五匹马，优哉游哉的吃着杂草。允炆眯了眯眼睛，又瞧了瞧四周的环境道：“此刻，若能骑马驰骋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安南人面面相觑。
林光禄赶紧道：“陛下，那马也不知是否驯化，怕是要伤着陛下的。”
允炆蹙了下眉头。
朱高煦道：“骑马有什么好玩的，若是能骑大象，不是更好？”
允炆眉角一弯，佯出颇为赞同的模样道：“说的也是。”
安南人忙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道：“陛下，大象尚未驯养完成，怕是控制不好……”
允炆抬手阻了安南人的话：“朕以前也见过大象，知晓这是性子温和的动物，若不刺激它决计不会伤害人的。尔等准备一些食物，那大象断然是不会发狂的。”
安南人见允炆说的头头是道，想着这两头大象虽然并未完全驯化，但也算是性子温和，应该不会伤着允炆。如此一想，也不再阻拦，应诺着去准备象鞍。
未几，允炆携着那两兄弟在众人的帮助下登上了象背。一时间，倒是威风凛凛，仿若整片土地都在脚下，豪情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