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苦肉计
允炆与朱橚赶到奉天殿时，殿门已经紧闭，殿前直挺挺的跪了两人，正是朱棣和朱栴这对难兄难弟。
朱橚急急走了过去，询问朱棣道：“怎么回事？”
朱棣一脸嬉笑道：“五弟，你怎么赶过来了，莫非也想凑这热闹不成？”
朱橚倒也耐心，再度问道：“四哥，别给我瞎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父皇为何忽然就要责罚你们？”
朱棣乐着：“父皇估计是觉得我和小十六皮太厚了，得磨一磨。”
朱橚白了他一眼，知道在他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转而问朱栴。
朱栴委屈道：“父皇说我们为允炆求情，所以要罚……”
“咳咳！”朱棣咳嗽了一声，截了朱栴的话道，“别听他胡说，我怎可为了朱允炆那黄毛小儿的事被罚跪在此。五弟，你也莫太担心了，其实就是父皇火气未消，而我和小十六兴许正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所以他才会出这一招。”
朱橚蹙着眉头道：“那这一招要待多久？”
朱棣耸了耸肩，而朱栴则沮丧着摇了摇头。
“他奶奶的，这封建制度就是害人！”朱允炆骂了一声，蹒跚着走到朱棣的面前，见朱棣与朱栴是撂了裤脚，跪在那青石板上。青石板虽然打磨过，但也不算太平整，那二人的膝盖处隐隐有些泛红。朱允炆自是瞧见，正义感迸发，几步上前拍着殿门道，“皇爷爷，我要找你理论，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到底算不算一个讲道理的人。”
“允炆！”朱橚把双脚乱蹬的朱允炆抱离了殿门，敛眉道，“别闹，不然父皇生气，怕事情越搞越大了。”
朱允炆喝道：“不待这么整人的，不就与我求了下情吗？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不罚我偏要罚这些不相干的人。”
朱棣瞅了允炆一眼，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出口却是斥道：“这事与你有屁的关系，你再那瞎嚷嚷什么啊，嫌你四叔我和你十六叔丢人还不够，要把全部的人都唤来参观参观。”
朱允炆没好气的回嘴道：“一只猪有啥好参观的，不如去动物园买张票看猴子。”
朱棣被噎得脸色苍白，撂了袖子就想起来揍人。
朱橚忙打着圆场道：“好了，好了，先别斗嘴了。想想看该怎么解决这些事吧！”
朱允炆道：“我是觉得十六叔冤枉，不应该在这里被罚，所以才决定去求皇爷爷开恩的。”
朱栴喜笑颜开：“允炆，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朱允炆勉力的回了一个笑容，却不想比哭还难看。
朱棣冷哼了一声。
朱橚叹了一口气，道：“总之，现在四哥和小十六是在一根绳子上，总要想办法让你们少受一些苦才是。”
“要让四哥少受一些苦很简单。”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众人身侧响起，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少年，年纪不大却成熟稳重，隐隐有大将之风。他走到朱棣的面前，低头看了看朱棣的膝盖，蹙了下一下眉头才道，“若是皇太孙殿下肯再一次的演一场苦肉计，我保证父皇很快就会饶了四哥和十六哥的。”
朱允炆打量着来人，有些迷茫的眨巴了一下眼睛。
朱棣道：“小十七，滚回你的王府去，在这里瞎起哄什么。”
小十七朱权不悦道：“四哥，我可是在帮你，要知道如今父皇最疼的人可是皇太孙殿下，若是他肯为你……”
“胡扯！”朱棣怒道，“关他指头的事，老子跪死在这也不稀罕那毛没长齐的小子为老子求情。”
“哼，你想我求我还不求呢！”朱允炆白了朱棣一眼，继而冲朱栴笑了笑，“我是替十六叔求情的。”看向朱权，朱允炆豪迈的搂着他的肩反问道，“十七叔方才说苦肉计，莫不是想让允炆也陪着四叔和十六叔跪在此处吧！”
朱权也不客气道：“正是。”
朱橚忙道：“不可，允炆才受了伤，不能如此劳累，怕害了身子以后不好打理。”
朱允炆却已经踱到朱棣和朱栴的中间，手按在他俩的肩膀上，笑道：“四叔，十六叔，你们说允炆跪不跪呢？”
朱棣不耐烦道：“滚远点，看着你那张乳臭未干的脸就恶心。”
朱栴耐心劝道：“允炆，还是不要跪了，你先把自个儿养好才行，我身子壮，不怕的。”
朱允炆骂道：“啰里啰嗦，还是不是男人！”不理那三位，就提起裤腿，跪到了朱棣和朱栴的中间，抬头瞧了瞧微微发愣的朱权，倒是一派正气凛然道，“十七叔，我这也算是应了你的计了。你是不是也该应应我的计，为我办一件事呢？”
朱权猜不透朱允炆会使出何等的诡计，只好含糊了几句。
朱允炆猜破他多疑的心思，只笑道：“其实这事也很简单，十七叔你只需去跟皇爷爷知会一声，允炆在这里陪着四叔和十六叔受罚便了。”
朱权天性好疑，问道：“为何要我去？”
朱允炆道：“你也可以让五叔陪着你去，如此皇爷爷定是不会罚你的。”
朱橚沉吟片刻后，轻声对朱权道：“我陪你去，若有事，哥为你承担便是。”说罢，也不顾朱权的反对，拧着他的后领就敲开了奉天殿的门。
朱栴拉了拉朱允炆的手，道：“允炆，谢谢你。”
朱允炆侧头冲他一笑。
朱棣却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朱允炆回过头，看着朱棣一脸严肃的瞧着他，恍然间有一种何队忽然降临，继而痛心疾首的教训他的错觉。
“徐文啊，你这种性子真的不好，非常的不好。你总是满足别人，却不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给别人看看，光溜溜似一颗蛋，总是不需要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人。这样是非常危险的，总有一日你会摔一个大跟头的。”
朱允炆摇了摇脑袋，手指着上空，转移话题道：“这天，估计很快就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天际就闪出一道白光，继而炸出一道闷雷。
朱允炆摊开手，有一滴雨似泪一般在指尖晕开。渐渐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猛，从指尖到周身瞬间都被雨淋得湿透。
朱棣没好气的道了一声：“乌鸦嘴。”
朱允炆辩解道：“这雨可不是我说下就下的。适才我从太子宫出来的时候，就听见有几声闷雷，而自古打雷必有下雨。我这般一说，只能是证明我善于观察，与我的嘴巴可没有丝毫的关系。”
朱棣哼了一声，却趁朱允炆未曾注意时，看向了他的臀部，目光中有遮挡不住的担忧。
朱栴握着朱允炆的手道：“允炆，你这样淋雨会不会感染了伤口？还是不要和我们一起跪了，你去那边歇着去。”
朱允炆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膝盖，颇有义气的说道：“既然说了要用苦肉计帮你们，怎可半途而废？况且，你们是为了我受罚，我若不做点什么也过意不去。”
朱棣怒道：“都说了关你屁事，你这小兔崽子怎就喜欢往自己身上抗事？”
朱允炆却目光锐利的看向奉天殿，半晌才缓缓的说道：“这一切自是与我有关的，我只是尽力做，让大家都欢喜而已。”
朱棣楞了下，许久后忽道：“你这般言明了，对你可没有好处。”
“可终归你欠了我，不是吗？”朱允炆有些肆无忌惮的笑着，神情像足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四叔，你可别忘了，如今你我是在一条船上。若是你想破釜沉舟，咱们可就得一同沉下去，到了阴曹地府也算是有伴了。”
“轰”的一声，又一道闷雷在天际炸开。
朱栴缩了缩身子，紧紧的拉着朱允炆的衣袖，呢喃道：“允炆，你怕不怕？”
朱允炆摇了摇头：“曾经还在雷雨中作训，这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朱栴眨了几下眼睛，有雨珠顺着睫毛流下：“什么是作训？”
朱允炆神色顿了顿，片刻后嘴角扬了一个苦涩的弧度，叹道：“那是我上辈子的事情了，不提也罢。”侧头撞了撞朱棣，问道，“你带过兵打过仗吧？”
朱棣许是没有料到朱允炆会忽然这般问起，只机械的点了点头。
朱允炆又问道：“打的是匈奴？”
“匈奴？”朱棣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从汉朝过来的魂儿了。”
“不是。”朱允炆倒也坦诚，向朱棣靠拢了一点，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回道，“只是我在小的时候，我老头子，就是我爹，他特崇拜李广老将军，总是灌输我和我哥关于李广老将军的生平事迹，所以我虽然历史学的不怎么好，但是打匈奴这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朱棣眉头挑了挑，轻问道：“你原先的爹是军人？”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哥也是军人，还有……他……也是！”
“他？”朱棣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心底还是涌上一丝怪异，与当年面对朱允炆说起徐云起说起朱栴的时候情绪竟然奇异的相似。
朱允炆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的仰起头，让雨水全数的滴在脸庞上，再顺着眼角顺着脸颊顺着下巴滑落，仿若是自己在流泪一般。他张了张嘴唇，却忽然发现直到今时今日物是人非之后，他想说江凯迪的时依然还是无话可说。
而那些事到头来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承受，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慢慢的知道了何为得过且过。
深吸了好几口气，朱允炆才迅速的平稳了心绪，侧头却对朱棣道：“其实，你和他还有几分像。”
朱棣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不悦的动了动嘴唇，心里涌起的不甘的情绪尽又比方才强烈几分。
朱允炆却又不知好歹的说上一句：“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把你和他混为一谈的。……你可是我的四叔。”
朱棣脸色铁青，捏了捏拳头，扭过头看也不看朱允炆一眼。
这般明显的怒气，若朱允炆还没有感觉到那就有问题了。他不甚明晰的蹙了蹙眉头，也不再言语，只是向朱栴的方向挪了挪膝盖，见朱栴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晃着，不由升起怜悯之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正要宽慰几句，奉天殿的门终于开了，有公公出来传旨，道的是皇上让三位殿下进去。
在大殿上，三人一排跪开，所跪之地湿了一大片。朱元璋瞧着有些心疼，唤着公公去取几件干爽衣服和几碗姜汤过来。三人换下衣物，又饮下姜汤，朱元璋才开始问话，倒也未让他们三人跪着，一人赐了一张椅子，还特意吩咐了给朱允炆准备的椅子上多加一些软垫子。
“这次为何又要求情？”朱元璋目光锐利的瞧着朱允炆。
朱允炆丝毫没有惧色道：“他们是我的叔叔。”
“仅是如此？”
朱允炆心中一骇，但即便如此，面上仍是镇定的说道：“他们是为了允炆受罚。”
“别人为你，你都要抗下吗？”
朱允炆心潮澎湃，转着脑子琢磨朱元璋的心思，半晌才道：“允炆觉得值自然会帮。”
朱元璋咄咄逼人道：“何为值？何为不值？”
朱允炆这次没有犹豫，干净利落的回道：“为国为民值，为己为私不值。”
朱元璋好整以暇的敲了敲桌子，道：“那允炆你就给朕说今日之事有何为国为民的理由。”
朱允炆从容道：“四叔镇守边关，护得大明一朝的安全，允炆为之求情，何来不是为国为民？十六叔封地宁夏，待日后也要去封地赴任，守得一方的安宁，允炆为其求情，又如何不是为国为民？”
朱元璋瞅着朱允炆，朱允炆也丝毫不畏惧，坐得更为挺直，眼神更为纯净的迎向朱元璋。朱栴惶恐的瞅瞅朱元璋又瞅瞅朱允炆，就连一向镇定的朱棣在此时手心里也起了一层冷汗。
那祖孙俩对视良久后，朱元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老四，十六，你们先退下，朕有话要单独与允炆说。”
朱棣和朱栴不敢怠慢，忙行礼退下。
待殿门关闭后，朱元璋才卸了方才的威严，慈祥的看着朱允炆道：“这一次大病痊愈后，允炆倒是变了不少。”
朱允炆挪了挪屁股，回道：“大约是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凡事都悟了个大概。”
朱元璋顺了顺胡须，问道：“那上次允炆问的问题，现在可有想明白？”
朱允炆心道不好，此刻他就算是诸葛孔明再世也不可能知道以前朱允炆对朱元璋提了什么问题，只怕这一说就露了陷，吃不了兜着走。而应付朱元璋肯定不能如应付黄子澄一般，说自己浑浑噩噩脑子不好使，怕那样是行不通的；更不能像对付朱棣那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用利益诱惑，只怕那样做反而得不偿失。
正左右为难想不到一个好的主意的时候，朱元璋又问道：“今日做的事情可否就是给予朕新的答案？”
朱允炆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朱元璋又道：“为何要如此与爷爷对着来呢？”
朱允炆咬唇，犹豫了片刻，才决定赌一把，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朱元璋：“皇爷爷，允炆知道今日你责罚徐云起的真实用意，是为了撤掉锦衣卫，是为了允炆日后好。但是，撤得了职务却未必能替允炆换来日后的人心。允炆才被立为皇太孙不久，势单力薄，无法和各位叔叔抗衡，若是有一日，叔叔要取允炆的命，怕是会落得个无人保驾的境地。所以，允炆演了这一出苦肉计，无非是想得到那干锦衣卫的信任，日后甘心为允炆效命。……至于爷爷撤不撤锦衣卫，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元璋想了片刻，却似商量的口气问道：“那你认为锦衣卫是否应该撤掉？”
朱允炆没有犹豫道：“撤，必须撤。”
“为何？”
朱允炆沉着道：“他们重权在握，不受任何司法部门的约束，除了爷爷外没有任何人能控制他们。如若这般放任下去，国之法的权威将荡然无存。……但是，撤也要撤的漂亮，撤得让他们心服口服才成，允炆相信爷爷在这方面的考虑比允炆还多，所以允炆不敢再班门弄斧。”
朱元璋忽而冷冷道：“这话可是黄子澄教你的？”
朱允炆迎着朱元璋的审视，镇定道：“爷爷认为是么？”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那厮也想不出这般的话来，只会拿些书本上的东西糊弄你。……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又要在你叔叔面前上演这等苦肉之计？”
朱允炆恭维着：“凡事都瞒不过皇爷爷的眼睛。”又道，“皇爷爷，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我让叔叔们欠我一份人情，即使未来真走到兵戎相见的时候，叔叔也会顾及今日的情分，给允炆一条退路。”
朱元璋蹙了下眉头，少顷才叹道：“如此看来即使未来发生了最坏的事情，你也能做好应对之策了。”
朱允炆不敢在朱棣面前妄自菲薄，故而选择了沉默。
朱元璋又叹了一口气道，“那些外姓武人个个都信不得，不若本家人可靠。你三叔，四叔善战，所以爷爷把他们派去了北方为你守着蒙古人，保得你江山的太平。但如若有日他们真反了，你倒也不必客气。”
朱允炆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朱元璋又道：“那些文人的话，在朕看来酸腐的很，却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是非对错，其实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朱允炆还是乖巧的点头。
朱元璋慈祥道：“今日与你一番谈话，方知你是真正的长大了，爷爷也就放心把江山交到你的手上了。”见着朱允炆脸色有疲惫之色，又温和的说道，“你也累了一日，早日回去休息吧！”
朱允炆站了起来，躬了躬身并未磕头行礼。朱元璋也不计较了，只是挥了挥手，朱允炆这才转身而去。
出了奉天殿门，不想却见着朱棣在外面候着。有雨飘过殿檐，溅到了朱棣的脸上，又顺着下巴尖流下湿了衣衫，在见着朱允炆出来的那一刻，神色才微微有些松懈，上前一步打量了他一番后，却是不屑的说道：“怎就没少块肉出来？”
朱允炆诧异道：“四叔怎还在这待着？”
朱棣头微微偏了偏头，琢磨了半晌才支吾道：“在这里等收账的。”
“收账？”朱允炆蹙起了眉头，良久才想起那两文钱的事情，一边嘟囔着“猪弟吝啬鬼”一边从怀中把那玳瑁戒指给摸了出来，递到朱棣的眼皮底下道，“这个给你。”
朱棣先是不屑的侧头瞧了一下那戒指，继而整个人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的跳了起来，大嚷道：“你说你把这个东西给我？”
朱允炆点了点头：“这就当是我还你的二两银子了。”
朱棣呆呆的从朱允炆手中把戒指接了过来，宝贝似的擦了擦，又擦了擦，又看向朱允炆问道：“真的把这个给我了？”
朱允炆还是点头，又啧啧一声道：“这枚戒指可当二两吧！”
朱棣瞅着戒指道：“二两太少，这枚戒指的价值比江山还重。”
“这么贵重？”朱允炆有些后悔了，捏了捏拳头，有想抢回那戒指的冲动。但想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好还给朱棣的自然就不能拿回来了。可是，这事怎么算怎么就是他亏了，于是又咬牙切齿的道：“你把这枚戒指拿去当了，然后记得把剩下的钱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