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彻底亮了后，华青青才离开将相府，一出门，劳累多日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回到太医院，他已困得无法顾及今日是幻亲王迎回西阙公主的大日子，只能昏昏沉沉的爬上床，几乎是头一沾枕便睡昏过去，就这样一觉到下午。
等他醒来时，忽然觉得自己简易的床榻变得狭窄，背后则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他惊喜的立即坐起身，以为是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来了，可侧身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衣，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抱着双臂，躺在自己身侧。
「梦凝烟？！」_
听见有人呼唤，梦凝烟稍微清醒了几分，伸了一下腰，懒洋洋的说：「真是抱歉，方才因为太困了，又暂时不想回将相府，所以只能来投靠华太医啦……」
一边说，他一边下了床，走到桌子边，看见桌上放着的汤碗，正觉口干的他直接端起来一口饮下。
「梦大人！」见状，华青青急忙把碗从对方手里夺过，只见满碗珍贵暖性草药的汤汁已经被喝了个大半！
「呸！真苦！华大人这里怎么连茶水都如此特别？」不请自来的梦凝烟不但没有道歉，反而还不满的发着牢骚。
华青青呆呆的看着他，一时忘了要生气。这么一大碗暖性草药，他竟然当作水一般一口喝了半碗，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什么不良作用……
「唉，不就喝了你一口茶吗？别那么──」梦凝烟嘀咕着坐到椅子上，话还未完，忽然觉得小腹中生出一股暖气，身子也开始发热。
「华太医……你这……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失去原本有些闲散的笑容，梦凝烟发现自己脸上充血发热，心里更是懊恼不已。
「我这暖草大补汤原本是为了调和东篱草的寒性，没想到梦大人竟然替我喝了下去……」华青青忍不住埋怨，想了想，突地从一旁的抽屉里取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也罢，那就请梦大人不要乱动，让下官放点血调和药草。」
听见这话，梦凝烟不禁一怔，眼看那把匕首就要靠向自己，他习惯性的出手防御，单手握住华青青的手腕，稍稍使力，华青青感觉到一阵剧痛，手一抖，匕首便掉落在地。
「华太医，别闹了！快把解药交出来。」沉着嗓音发出通牒，他以为华青青在开玩笑。
华青青痛得直皱眉，苦笑道：「都说了这是补药，没有解药……啊！」他顿时惊呼，只因梦凝烟将他摔在床榻上。
浑身异常的热度让梦凝烟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他直接压住华青青，伸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我不信！快将解药拿出来，我难受得要命，你竟然还笑话我！」
正当两人扭打成一团的时候，门外毫无预警的走进一个人。
「华太医，本官最近不舒服……」看清房内情况后，那人蓦地一顿。
因为听见声音而暂时停止挣扎的华青青一偏头，便看见朝思暮想的人脸色苍白的呆站在门口，心里顿时一惊，急忙解释。「晶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晶儿？」发现有陌生人闯入，梦凝烟也稍微恢复冷静。
晶儿这个名字他很熟悉，华青青感染风寒的那一晚，就是一直不停唤着这个名字，可是眼前的「晶儿」却不是他所想的窈窕淑女、娇媚千金，而是位模样清秀的官员？！
「……华太医不需解释，本官不过是心口有点难受，才抽空过来，既然太医此时正忙，那本官就告辞了。」魏萧晶强自按下一肚子火气，冷冷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
「晶儿！」华青青着急的推开还压在自己身上发呆的男人，火速跳下床，正要跟着冲出去，却又被拉住。
一回头，就见梦凝烟一脸痛苦的红着脸问：「那……那我怎么办？」
「放血！然后去泡冷水澡！」华青青横眉一竖，大声一喝，之后猛地甩开他，冲出房门。
梦凝烟看着他的背影，苦着脸挠了挠后脑，缓缓坐起身，下了床，按照华青青的嘱咐，拿起匕首……
华青青一路直冲宫门，左顾右盼间，正巧瞧见魏萧晶上了马车。
「魏大人请留步！」他急得大喊，可是魏萧晶一上马车就吩咐车夫回府，压根不理睬他。
华青青一着急，也顾不得性命，直接奔到马车前面，伸手拦阻。
车夫大惊，急忙拉紧缰绳，整辆车顿时一颠，华青青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魏萧晶发现有异，迅速拉起车帘，心都提到了喉咙，只见拉车的两匹马嘶鸣着抬起前蹄，差点踩到地上的人，所幸车夫及时逼着马儿调转方向，这才保住华青青的性命。
「华大人，您不要紧吧？」停稳了车，车夫急忙跳下去搀扶华青青。
同样吓坏了的魏萧晶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放下车帘，胸口却又痛了起来。
华青青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直接往车厢里钻。
看见他进入车厢，魏萧晶即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华青青头皮发麻。
「华太医何必追来？本官没什么大碍，不敢劳烦。」斜眼看向窗外，魏萧晶强自忍耐着一波又一波的剧痛，慢条斯理的说。
华青青一把拉住他的手，忙不迭的想解释。「晶儿，刚才真的没什么，只是梦大人他──」
「华太医何须多言，即便发生了什么，又与本官有什么关系？现在本官已无碍，华太医请回吧。」魏萧晶不等他说完便冷漠一笑，抽回自己的手，轻声回答。
他在外视察，想到分离前两人之间的冷战，便身心疲惫，就在郁闷之时，突地接到对方的急信，原本他是打算以此为台阶，决定回来和华青青好好畅谈一番，解开彼此的心结，言归于好，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撞见那种场面。
虽然相信他不会背叛自己，但是当看见那个男人压着他上下其手，自己仍是无法忍受，差点没和对方拼命，那样强烈的情感，倔强如他，万万不想让这个人发觉，所以只好把火气发在这个人身上。
越想越气，魏萧晶干脆将车帘拉开，脸上的决绝让华青青说不出任何话语。
「晶儿……」华青青最后也只能无奈的下车，只是站在车边，他还是忍不住直望着车上人。
魏萧晶充耳不闻，直接将车帘放下，冷声命令车夫，「回府！」
马车一动，立即带起一股烟尘，空气的污浊让华青青难受得猛咳几声，再抬起头时，马车已经消失在青石街道的拐角处。
他失望的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太医院，眉头紧锁，脸上自然也没什么好气色。
一进屋，发觉造成此次误会事件的罪魁祸首已经悄悄离开，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只是眼睛一扫，他赫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大碗浓稠的鲜血，散发着血腥味。
虽然为人鲁莽了一点，但梦凝烟也不是什么坏人……想了想，脾气本就温吞的他也不再气了，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他唤来内官。
「去，替我将这药送到梦凝烟梦大人手里，告诉他，膳后服下两粒，可保血气充足。」
内官接过药瓶，只见瓶身通体发蓝，瓶底还刻着一个「青」字，立刻明白这药的贵重，小心翼翼的捧着药瓶退了出去。
走到桌边，华青青看着那碗令人头皮发麻的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罢了，暂且不管晶儿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的活着，自己就很知足了，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最大心愿。
傍晚时分，东篱皇宫中很是热闹，因为今日正是幻亲王接回西阙公主的大好日子，圣麟的各个街道莫不张灯结彩，就连宫内也满是喜气的红纱。
这样热闹的日子，华青青却守在自己的药房里专心炼药，心无旁骛，直到药材中出现梦魂香，才停下手中的研究，皱起眉头。
梦魂香也是一种珍贵的草药，虽然太医院里有，但没有人敢随意乱用，因为这味药会影响到服药之人的记忆。
如果救了晶儿，却会让他忘了自己……华青青的心顿时低落到极点，书都被他捏皱了。
「有刺客！」这时候，屋外又有人大声高呼，打断了他的愁绪。
他看向窗外，只觉屋外一阵喧闹，但是片刻之后又变得寂静，静得可怕，他开始坐立不安，犹豫踌躇许久后，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披上衣服冲出屋门。
从太医院大门出去后，一路都没有看见人影，仿佛整座宫殿都被吞噬了一样，让他更加紧张，脚步也益发迅速。
等他跑至东篱王寝宫附近，就见内官、宫女和侍卫们统统被人用迷药迷晕，一进寝宫前院，更是傻了眼，只见当朝第一猛将宫墨遥，正和一黑衣刺客缠斗，刀光剑影，看得人心惊胆战。
「青青！你来的正好，快！」裴圣语一见他，喜出望外的高喊，立即将怀里的两名伤患交付给他。
华青青上前一步，眉头一皱，发现梦凝烟似是吸入了毒气而昏迷不醒，宰相洛风扬则是胸口正中一剑，血液早已染红他白色的衣衫，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熟悉的伤势、同样惨白的脸，让华青青忍不住身子一软，跪坐在地。
洛风扬此时的模样，就和当年的晶儿一样，没有什么生气……
「青青！」察觉他的不对劲，裴圣语立即使劲拉了拉他，华青青这才回神，迅速替洛风扬查看伤口，只是这一看，脸上又露出了难色。
「这剑……有毒，而且很奇特，若要解开，需费一番工夫，可就怕洛大人他撑不住……」
「解药！」和平时比起来更有杀气的宫墨遥听见这话，立即朝那黑衣刺客大声喝道，刺客一怔，随即两人又展开一番激战。
华青青细看了下两人中毒的症状，脸上沉重之色更甚。虽然他擅于医术，但解毒的功夫还是不如师弟毒仙香销，而面前两人所中的乃是刺客的独门毒药，自然不可能轻易被解开。
「宫将军，快！」眼看洛风扬气息渐弱，华青青忍不住高喊，一抬眼，却见宫墨遥与刺客双双中剑，但即使如此，两人依旧没有倒下。
正当他几乎要绝望之时，宫墨遥却出人意料的一掌将刺客击出几米，又补上一脚，将对方狠狠踩在脚下，厉声警告。「不想死，就把解药给我！」
「我……本来就……不想杀他……」刺客呕出数口鲜血，挣扎着自怀中摸出一个精致小瓶，将它扔给宫墨遥，「每日一粒……连服七日……即可痊愈……」
拿到解药，宫墨遥立即丢给华青青，华青青辨别过后，终于松了口气。「没错，应该是这个。」他急忙取出解药，给洛风扬和梦凝烟各自服下一粒。
另一队侍卫也在此时冲了进来，手上拿的火把瞬间照亮四周。
见状，刺客冷不防偷袭，逼得宫墨遥退开，之后丢下烟雾弹，一时间白雾四起，黑衣人快如风的消失于其中。
华青青火速命人将梦凝烟送入太医院歇息，又跟着裴圣语进寝宫照看重伤的宰相好友，虽然这一团混乱理应让他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但不知怎么的，心中却不断浮现一种不祥的预兆。
忽然出现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
◇◆◇
两天之后，梦凝烟才幽幽转醒，从前来照顾他的华青青嘴里问出当晚发生的一切后，他心急如焚的想前去探视洛风扬，却硬是被华青青压在床上。
「宰相大人已经脱离危险，梦大人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吧。」天天在两个伤者之间奔波照顾，华青青脸上布满疲倦之色，看起来很是颓废。
「医仙……花落。」梦凝烟望着他，忽然开口说出这么一个名字，吓得华青青手一颤，下意识背过身去。
「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江湖传闻的医仙花落！」梦凝烟犀利的目光里有丝难以捉摸的神色，紧紧锁着华青青瘦弱的后背。
「梦大人又在开玩笑……」
「是不是开玩笑，你心里明白。」梦凝烟拿出先前他塞给自己的补血药瓶，丢在桌子上，虚弱地笑道：「我听说医仙花落有个怪癖，他所用的药瓶都有个很显着的特征──」
「下官素来仰慕医仙，所以学医仙在瓶底刻上自己的名，有何不妥？」华青青回过身子，故作受不了的一瞪眼。
梦凝烟哼了声，掂了掂手中的药瓶，又拿出另一个药瓶，两只药瓶质地类似，看起来竟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另外一只瓶底没有字。
「那质地又怎么说？据说医仙所用的药瓶，乃是用药王谷一种特有的矿上烧制而成，和毒仙所用的一样。这两个瓶子，无论重量、大小、质地，都一模一样，只是有字的这瓶是你给我的，另一瓶则是我上次从毒仙香销那儿抢来的。」梦凝烟自信的笑着，看见华青青的身子微微发抖，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敲无误。
「华太医，劝你说老实话，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花落？」
梦凝烟气势万千的上前一步，将华青青直接压抵在门板上，逼得华青青无所遁逃。
「我……」已经退无可退的华青青踌躇许久，才似是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小声说：「在下是迫不得已才隐姓埋名，还请大人饶了在下！」
「哈哈！」梦凝烟听了却一阵大笑，「医仙救人无数，江湖中人无不尊重你，我又怎么敢得罪？」
发现对方真的纯粹只是想确认自己的身分，并无其他想法，华青青忍不住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被瞪得有些不好意思，梦凝烟只得止住笑，转移话题。「不惜离开药王谷来到东篱，莫非就是为了那位晶儿？」
闻言，华青青脸一红，接着轻轻点头，叹道：「晶儿身体不好，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无法放任他不顾……」
「那位晶儿，看官服至少是位尚书，而你是医仙……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喜欢他？」
面对梦凝烟直接的问话和不容回避的目光，华青青只能尴尬的继续点头。
「可是他是男子吧……」
「因为喜欢，所以无论他是男是女，我都喜欢。」华青青毫不犹豫的回答。
打从一开始他便认定，那人就是自己心底无可替代的唯一。
◇◆◇
东篱王遇袭的消息迅速流传开来，由于刺客尚未被擒，因此整个国都内气氛都较平时紧绷，路上不时可见军队巡逻之景，只是几日过去了，却依旧没有刺客的消息。
户部尚书府厅堂上，魏萧晶捂着胸口，虚弱的坐下顺了顺气，才看向走上前来的黑衣人。
「主上，自从上次魅影刺杀失败之后，东篱王那边……」黑衣人未将话说完，眼里已闪过一丝冷峻的光芒。
魏萧晶却冷笑着说：「听说裴圣语最近被一些琐碎烦心事搞得头昏脑胀，幻亲王失踪更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虽然皇宫里的戒备加强了不少，但实际上却人心浮动，我想，裴圣语也不会料到魅影之后，还会有别的刺客吧？」
「那我们还是依照原计划，在月圆之夜……」黑衣人刚要说下去，便敏锐的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立即收了音，退到主子身后。
「老爷……」门外传来的，是管家的声音，带着些同情。「华太医又来了，在门外──」
「不见，叫他滚。」魏萧晶一听见华青青的名字，顿时冷下脸。
管家只得一脸无奈的照做，而一见到他，华青青便知道这一次他又白来了一趟。
晶儿这回和往常不同，平日两人斗嘴后若是三天不见，晶儿便会消了气原谅自己，而且变得更加热情，但是这一回，他却一连大半个月都不理睬自己，让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哄还在气头上的人。
「劳烦管家帮我转告魏大人，本月十五我会在老地方等候，一直等到他来，不见不散，若是他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华青青拉着管家，咬牙道。
管家苦笑了下，如同老友般拍了拍他，摇着头回府里复命去了。
得到管家告知的口讯，魏萧晶不由得皱起眉。「十五？」
每月十五，两人总会约在宫内的后花园私会，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只是这次他并不想赴约。
听了管家的话，黑衣人则是略微诧异的看了一眼主子，「王上，十五岂不是……」
「老爷，华太医说，如果您不去赴约，他便会一直等下去……」管家老老实实的转达，最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小声嘀咕着，「华太医忠厚老实，便是有什么错，老爷若是气消，也该原谅了……」
「你是在指责我？」
管家登时不敢再顶嘴，急忙低下头。「老爷，小的错了──」
魏萧晶闻言，难得的没有痛斥一番，而是不发一语，因为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次他之所以铁了心不见那人，并非管家所想的仅是因为气愤。
那日撞见华青青与梦凝烟缠在一起，当下他真的是气到想杀人，但经过这几日的沉淀，他想通了。
依他暗中筹备的计划与所做过的事，一旦东窗事发，绝对不会有命活下，这样连未来都不一定能拥有的自己，凭什么扼杀掉所爱之人获得幸福的所有机会？
仇，不可不报，但那个人……他也绝不会伤害，所以，虽然有些晚了，但只要能够保最爱的人周全，他不介意由现在开始与对方疏离。
「指责你又如何？」忽然，一个雄浑男音从屋外传进来。
魏萧晶一怔，而黑衣人则迅速冲了出去，紧张的朝空无一人的前院大声吼。
「什么人，竟然敢擅闯尚书府？」
「在下梦凝烟，见过魏大人。」一道白光闪过，只见一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们面前，双眼微眯，直盯着屋中坐着的魏萧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