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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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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琛心中砰地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定州城要守不住了!”跟着脑海中浮起了那一日在满城外村庄所见情形,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牧谦,辽兵若进了城……”简淇不能接口。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惊惶恐惧,似乎那血淋淋的修罗场已经近在眼前。郦琛心中乱成一团,想道:“我该做甚么?咱们两个,现下还能作甚么?”张了张口,便想建议两人逃走,心中却想:“那这城中的人怎么办?难道便留得他们去给辽兵屠戮?”想起那一日众士绅百姓前来拜谢的光景,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出口。
  
  简淇沉默一刻,道:“咱们向前边看看去。”
  
  两人走近了那先时所见的宋兵队伍,但见这一队人约有三百余人,倒有一多半带伤在身,披挂多有残破,手中所执武器也是参差不齐。郦琛心沉了下去,只想:“这莫不便是定州最后一点力量?”见这些人默默伫立,夕晖如血,在他们脏污的面孔上镀上了一层金红颜色,有如铜像一般。
  
  一人站在队伍前端,花白的须发上沾了许多血渍,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正是那老将宿文清。他肩头战甲碎了一半,却仍是有如标枪般站得笔直,见两人走近,只道:“还能战么?”
  
  郦琛与简淇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默默点了点头,便向那队伍末尾走去。
  
  暮色渐渐深浓,晚霞沉散,东面天空中,却隐约浮现了一弯颜色浅淡的新月。一行队伍向北门城楼方向疾奔行去,一路上便听见砰砰巨响,似是敌军在以撞木、冲车等物攻击城门。宿文清叫道:“上瓮城城楼,布防!回头听我号令放箭,不得妄动!”
  
  原来北门所修筑瓮城不同寻常,乃是在正城门之后,唤作“内瓮城”。这时宿文清见辽军攻得激烈,正城门吃紧,决意开启城门,放敌军先锋入瓮城,再关门加以聚歼。城门三百多宋卒均上了瓮城城楼,在垛口后布防。
  
  郦琛与简淇两人合力,将十多架弩机都上好了弦。郦琛在雉堞后架起弩机,眼见正城门摇摇欲坠,手心出汗,不禁悄悄握住了简淇的手,低声道:“牧谦,这一回咱们会不会便死在这里?”
  
  简淇笑道:“不会便死的。我的运气向来极好,咱俩一定逢凶化吉,履险如夷。” 两人从火场中逃出,皆是落了满脸满身的尘灰焦炭,狼狈不堪。郦琛瞧着他老大一个花脸儿,不觉失笑道:“你……运气哪里好了?”简淇道:“我遇见了你。”
  
  郦琛笑道:“便是为遇见了我,你现下才在这倒了大霉的定州城里……”刚说了半句话,见到简淇眼色,倏忽明白过来他言中之意,叫道:“牧谦!”胸中情意激动,似欲炸裂开来,只觉纵使两人今夜一齐命丧此处,这一生也是不枉了。当下扶起弩机,笑道:“牧谦,你且看我如何射杀辽兵!”
  
  便听得宿文清嘶嘎的声音叫道:“开城门!”
  
  城门开处,辽兵如潮水般一拥而入。宿文清站在瓮城崇楼上,眼见骑兵堪堪冲至半路,手中令旗一招,金鼓齐鸣,两个宋军百人队自城门左右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将辽军队伍冲断。这两股宋军人数虽少,却是勇悍异常,以步卒面对骑兵,全无半分怯色。后续大队矛刺刀砍,要突围压上,然在城门口逼仄住了,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宋军奋力拼杀一阵,终于又将城门关拢,那两支步兵却大多不曾生还。
  
  已进入瓮城的数百骑辽兵不能后退,呼啸一声,便向瓮城门冲来。宿文清大叫:“放箭!”瓮城楼上弩箭落下,将先头人马射倒了一排。辽兵张弓搭箭,回射过去。宋军居高临下,占了地利,辽人却胜在骑□熟,所使铁胎硬弓能及十余丈高城墙上,准头不失。一时间城上城下,弓矢交坠,终究是宋军占了城头有垛墙遮蔽之便,将一众辽军全歼于瓮城中。这一番交锋为时甚短,却是惨烈无比。瓮城中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这里众人刚刚松下一口气,忽然间砰地一声山响,发自正城门。原来辽军骑兵既不能入,便又搬来了撞木攻击城门。但听得砰砰乓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有人惊叫起来:“城门!城门……快要倒了!”郦琛远远看去,果然见那厚重大门经过了这许多撞击,赫然现出了一处破裂。城门口几十名宋兵一拥而上,以木条沙袋填封。这里瓮城上官兵遥遥相望,人人心悬一线。忽然间正门崇楼上飞下了十几枝羽箭,将地下宋兵一一射死。
  
  郦琛见此情形,知辽军由云梯登墙攻入,已经夺下了正门城楼。果然呼啸声起,瓮城与城墙接口处的戍兵已经同辽军交上了手。辽兵来势汹汹,瓮城上守兵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伤兵疲卒,登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宿文清面无人色,高举手中宝剑,叫道:“是大宋好男儿的,当战至最后一人!”瓮城上众人听了,跳了起来,拔了刀剑在手。不久辽兵杀到,战作一团。
  
  郦琛见辽兵中一人长刀挥舞,宋军纷纷辟易,正是先时见过的萧敏则。知他身手颇健,寻常兵卒难是敌手,当即挺剑上前,叫道:“小子,先时被你逃了命去,现下快来受死!”萧敏则 “噫”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竟还没死?”一面勉力抵挡来剑。郦琛道:“你不是我对手,叫下午那个大个子来!”萧敏则道:“你们放毒药害了耶律述胡,且饶不了你!”两人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言语倒也接榫得丝丝合缝。说话间走了四五招,郦琛叫一声“着!”萧敏则腿上早中了一剑,他手下七八名亲兵忙上前来舍命挡住,将他抢了回去。
  
  郦琛又杀几人,蓦地里前方惊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里嗡嗡轰鸣。抬头望去,尘土飞扬处,正城门破了一个大洞,现出一架撞车前端狰狞虎首。众人惊呼声中,辽军大队蜂拥而入,这里宋兵却已分不出人手去阻拦。
  
  郦琛心想城门既开,己方寡不敌众,纵能杀得一些辽兵,终不免人人难逃一死。既知大势已去,反而心定,回头向简淇看去。其时两人间已经隔得十几步远,简淇左手使剑,甚是不便,所幸他身边尚留了几枚毒针,危急中发出伤人,辽兵忌惮他暗器,便不敢过分逼近。郦琛心道:“说甚么也要与他死在一处。”当下奋力开路,向简淇身边挤去。
  
  忽听得东面城头人声大哗,叫嚷的既有宋卒,也有辽兵,一时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依稀辨出在道:“大军!又有大军开来了!”郦琛一惊,随即心道:“左右是个死,辽军再来十万人也是一样。”然而却见一众辽兵面上浮起惊惶之色。跟着便有一名宋兵沿着城头奔来,高声叫道:“是镇州军!镇州的援军到了!”
  
  这两句话入耳,城头上宋兵精神大振,人人以一当十,奋勇拼杀,登时将辽兵杀退了一截。郦琛乘隙冲向城墙,向外一望,果见一支骑兵浩浩汤汤杀来,夜色中火把映得大旗颜色如血,正是大宋官军,又惊又喜,心道:“秦学备到底出兵了!”
  
  这一路骑兵并不驰向定州城墙,而是直扑城北小丘上的都元帅卫队。萧竣早听传报镇州诸军按兵不动,不料忽有此变故,来人虽难辨确数,瞧来总不下三四千骑,这时他身边不过一千亲兵,却哪里能够抵挡?且这一路军马急来,事先竟无一个探子报知,便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未及交手,军心先乱。萧竣见势头不妙,当即传令退下小丘。混乱中不知谁掷出长矛,打断了大纛旗杆。这里城头宋军见到,欢声雷动,纷纷叫道:“辽帅死了!”
  
  众辽兵回头见大帅旗纛翻倒,小丘上乱攘一片,均是心下惶然,斗志全消。奈何辽人军纪严厉,不闻鸣金,决不能后退一步,城头墙下,犹是混战不已。过得片刻,忽有一支宋军骑兵五百人队冲到城下,与北门辽军厮杀起来。宿文清眼见有利,忙收拾手上残军,向外冲出。辽军前后受敌,登时乱成一团。
  
  这时瓮城守军已乘势重夺回了主城楼,郦琛率了一干弓弩手冲上崇楼,居高临下,将弩箭翎毛纷纷往辽军队中射去。城下辽兵士气已挫,宋军却是越战越勇,渐渐便有合围之势。郦琛自崇楼上见此情形,欣喜不禁,将一具臂张弩装填上好了弦,正要又一箭射去,忽然间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登时如轰雷掣顶,愣在了当地。
  
  但见城下一员宋将,左手舞动一支长矛,右手执剑,远挑近砍,如虎入羊群,威不可当,身周辽兵纷纷落马,不是郑晔是谁?
  
  郦琛这些日子全心扑在定州城防上,几乎便忘了北来原意,然而一见这大仇人,一腔憎恶愤恨登时涌上心头,一时也不及去想郑晔何以同镇州军一处前来,手中弩机自然而然便对准了他。臂张弩张力三石有余,在这般距离下,料想郑晔也躲闪不开。他手指扣住了悬刀,正要拨下,忽见辽军队中冲出一骑,马上人手使长刀,与郑晔战在一处。
  
  这人正是萧敏则,他被郦琛一剑刺在腿上,虽不致命,却也受伤不轻。这时见郑晔武功高强,左近辽军中除己外无人堪与一战,只得咬牙强忍伤痛,上前迎敌。
  
  郦琛见这两人打斗,矍然惊觉,心道:“这是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这一箭下去,便是反戈帮了敌人。”心中犹疑,手指已经扳了下去,弩箭冲尘破空而去,便听得城下一声惨叫,却是萧敏则一箭中在肩头,倒撞下马。郦琛身边一名弓弩手见此情形,赞道:“李骑尉好准头!”郦琛心中茫然,自己也说不上来方才这一箭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郑晔一提缰绳,战马前蹄腾空,便往萧敏则身上踏去。萧敏则身手敏捷,虽重伤而不乱,在地下一个翻滚,躲开了马蹄,随手抓住了旁边一名宋军步卒,便往自己身前推去。他只道对方见了自家兵士,自会拨马回让,孰料郑晔毫不停留,纵马向前,自这人身上踏了过去,长矛挺出,穿透萧敏则胸膛,将他活活钉在地下。那被马蹄踩踏的宋兵一时未死,在地下号呼辗转,惨不忍闻。
  
  辽兵主将既死,余人再无胆力上前。郑晔左冲右突,将这一队辽兵杀得溃不成军。便在这时,辽军阵中铜锣声起。却是萧竣见情势不利,终于下了收兵的命令。萧竣素以治军见长,所辖辽军训练有素,虽退不乱,骑兵断后掩护,乱箭射住了阵脚。只是已经攻至城头上下的上千辽兵却无一个生还。
  
  郦琛站在北门崇楼上,眼见郑晔跃马持矛,赶着众辽兵奔去几步,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犹自怔忡,转过身来,只见周围一众官兵都呆呆伫立。这一番原道必死,孰料竟有此转机,死里逃生之余,人人都有些精神恍惚。良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辽狗退了,咱们……守住了定州城!”此言一出,众人似从梦中惊醒,纷纷叫道:“不错,咱们守住了定州!”掷去了弩箭刀剑,欢呼相拥,喜极而泣。
  
  郦琛喃喃道:“嗯,咱们守住了定州。”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他手,却是简淇。两人凝眸对视一刻,张臂相抱,紧紧地拥在一处。此刻再无半分顾忌,四臂交缠,嘴唇急切切贴拢,全部的意识里便只剩了对方。
  
  郦琛心道:“谢天谢地,定州城没让辽兵攻破,咱们两个都活着。”一时间心中深深感激苍天眷顾,再不计议其他。
  
  两人拥抱良久,这才缓缓走下城楼。厮杀得久了,竟是手足都有些打颤。郦琛下楼时不觉脚步一滑,若不是简淇接着,险些便滚到了楼底,笑道:“我到底不是打仗的材料。”心中模模糊糊,只记得先前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简淇,却说甚么也想不起来。抬眼见简淇肩头皮甲破了一处,惊道:“你怎地又受了伤?”简淇摇头道:“没割到皮肉。”说了这一句话,两人已走至城楼出口,忽然间一柄剑无声无息地自旁伸出,点在简淇锁骨下“俞府穴”。这一剑来时全无征兆,出手迅利精准,直是一流高手之境,简淇便是在神完气足之时也未必能抵御,更何况是精疲力竭、身上负伤的当下?不俟反应,便即受制。郦琛大惊之下,只来得及拔剑在手,不敢便动,只见郑晔似笑非笑,自门边闪出,喝道:“上去!”左手伸出,抓住了简淇背心。
  
  郦琛无计可施,转头向楼上走去,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大惑不解:先前分明看见郑晔追逐辽兵去了,怎地顷刻间又回来此地?
  
  当下郦琛在前,郑晔将简淇点了穴道,横提在手,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楼。楼中兵士大多散去,只留了几个人看守。为首的卫士识得两人,当即含笑上前躬身道:“郑将军,李都尉……”刚刚说了这几个字,郑晔一剑便刺入了他咽喉,这人哼也不哼一声,倒地毙命。郦琛大吃一惊,道:“你……”郑晔身形闪动,提剑又向另一名兵士头上砍去,他手中虽提了一人,行动仍是快捷无伦。郦琛叫道:“住手!”持剑刺他后心,郑晔更不回头,只将简淇身子向后一递,几乎便撞上了剑尖。幸得郦琛反应敏捷,长剑疾坠向下,这一招变得急了,胸间又是一阵隐隐作痛。郑晔剑出如风,只这阻得一阻的工夫,楼中兵士已然个个尸横就地。
  
  郦琛只气得手足冰冷,叫道:“郑晔,你好歹也是朝廷封的将军,这般残杀自家将士,你……你还是人么?” 他与众官兵携手抗敌,几番出生入死下来,心中早将这些人看得十分亲近,这时眼见他们无端丧命,实是愤怒至极,只是简淇落入敌手,不能立时上前厮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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