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沃雪记 > 第46页

第46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眼看天色将晚,成哥便带领兵士告辞离去。郦简两人在那空寂无人的村庄里,找了间茅屋度夜。简淇在灶下生了火,两人围坐。窗外寒风大作,由远自近呼啸不已,中间又夹了一缕尖细呜咽,忽高忽低,闻之令人心悸。屋内寒意浸浸,仿佛便有无数冤魂穿壁而入,在那暗影幢幢里徘徊不去。
  
  郦琛素不信鬼神,然而当此境地,不由得不毛骨悚然。忽然便想:“被我杀了的那些人,不知道会不会变成了鬼来寻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简淇只道他身上寒冷,搂住了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将火拨了一拨,安慰道:“木柴偏潮,燃得不旺,过会儿就好了。”见旁边小筐里还有半筐引火的草屑,索性一并倒入。一时火光大盛,无数红星蓬蓬飞舞,将那些鬼影都驱散了。
  
  郦琛靠在他怀里,只觉他身上温度无比令人眷恋,渐感安心。过了一刻,便道:“牧谦,辽人这回恐怕来势不善。成哥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说辽人不敢对战,又说郑晔打仗每每冲在了前头,可见是接战了不止一回。他多半怕消息传了开去,引起惊惶,故意不跟咱们说。”简淇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否则郑晔也不必这般劳苦。”
  
  郦琛望着火焰怔怔出神,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牧谦,咱们回去罢,便饶郑晔多活些时候。”简淇双臂收拢,将他紧紧揽住,低声道:“谢谢你。”郦琛抬眼与他对视,忽地一笑,道:“你作甚谢我?我肯回去,也不全为了答允过你。成哥儿他们见过我,未必不泄露风声,多半得不了手;便是当真侥幸被我杀了郑晔,只怕这里兵士百姓都要恨毒了我,一人一口,咬得我骨头渣子也不剩。”简淇微笑道:“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了吻他头发。
  
  郦琛睡到半夜,只觉有阵阵冷风袭来,迷迷糊糊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一个空,这一下睡意全消,醒了过来。睁眼见屋门大敞,简淇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背影挺拔,仿佛凝成了雕塑一般。郦琛心下诧异,翻身坐起,走到他身后,道:“你怎地不睡……”一语未了,已经看清了眼前景象,不觉怔住。但见正北方一小片天空颜色诡异,似红若紫,熠熠有光;劲风拂面,隐隐便听得人喊马嘶的声音。
  
  简淇低声道:“辽兵在进攻满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孜孜追文的众亲,这篇文有你们的捧场,我码字才码得这般有动力。。。




披攘城池

  天色蒙蒙微亮时,路上早多了三五成群的行人。这些人或跨骡子,或坐牛车,大多是远近村庄的农户,半夜里惊醒,还来得及收拾了家当,连夜逃出。这时人人神气惊惶,步伐匆匆,只往一个方向上去。郦琛截住了几个人相问,谁也说不上来满城究竟是如何了,只晓得辽兵在打满城,徐河上下十里都在开仗,只怕旦夕便要打来,须得赶紧将一家老小,挪到安全的地去。
  
  而众人眼中可及的安全之地,无疑便是距满城不足百里的定州城。郦琛与简淇乘骑骏马,这几十里路不消一个时辰便跑到了。似众百姓这般拖家带口,更将一家一当都手携背负,却是行得十分艰难缓慢。两人走出不久,便在路上见到一家四口,俱是女眷,小花驴驮了老太太并一个奇大无比的包袱,直走得东倒西歪。两个中年妇人大约不是女儿,便是媳妇,背负了若大若小的包裹乃至水壶、铁锅等物。又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双手抱着一只花布包裹里,发出呶呶呢呢的声响。郦琛初时还道是个婴孩,仔细一看竟是一口小猪,不禁摇头叹息,心想:“待得辽兵追来,性命马上不保,还管自带上这畜牲!”却见简淇翻身下马,向那家人走去,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暗道:“牧谦这滥好人的作派一上来,今晚怕是都到不了定州了。”
  
  虽如此想,这一日将近天黑时分,毕竟也看到了定州城的高大城墙出现在路尽头。钜鹿王府的那两匹名驹早成了负重的脚力,背上满满当当装了一众百姓的粮袋,锅碗,衣履等物,乃至一个五六岁头扎冲天辫的娃娃,简郦两人却是一路步行。——郦琛一辈子也没走过这许多路,这时候只觉得脚板生疼,浑身抽去了骨头,恨不能便立时进城找个歇处,倒头睡上一天一夜,直至走到近前,见到城门紧闭,不禁一股恶气冲上心头。
  
  定州城下纷纷攘攘,早聚集了数百百姓,儿啼女哭,乱成一片。一个青壮汉子两手叉腰,站在城门崇楼前,高声叫道:“开门!为甚么不放咱们入城?” 他中气甚足,这一声呼喝极是响亮,登时许多人跟着叫嚷起来:“开门!开门!”“咱们要进城!”“朱大人开恩!放了咱们进城去罢。”
  
  叫嚷片刻,崇楼上出来了一名军官,朗声道:“朱大人有令,北来人丁俱不许入城,以免夹杂了辽军奸细。你们往这条路下去,不多时候便到了镇州城。”
  
  那青年汉子愤然道:“这里到镇州足有一二百里路,咱们辛辛苦苦走到这里,老人孩子都乏得站不住,饿也饿瘪了,哪里去得!咱们是好好的大宋子民,怎会是辽国奸细,如何不教咱们进城!”他一说话,旁边便有许多人附和,更有胆大的冲到城门前,握拳擂门,砰砰有声。
  
  那军官待得城下喧哗少歇,开口将方才那几句话又说了一遍,又道:“在此聒噪无益,还是快快上路罢。”众人鼓噪半晌,眼见进城无望,渐渐安静了下去,然而此时天色昏暗,哪里还能走得,一时张皇无措。忽然间一人越众奔出,到城楼前往地下扑通一跪,叫道:“长官开恩,放我娘子进城去罢。她肚痛了半日,怕是马上就要生,无论如何不是辽国奸细……长官开恩!” 一面说,一面磕头不止。众人见此情状,又纷纷呼喝起来。又有一人高叫:“放我老娘进城罢!她七十多的人,经不住这些。”如是者三,哀告声越来越高。那军官只在崇楼上搓手,道:“军令如山,朱大人严令不得放入,我哪里作得了主!”
  
  郦琛瞧得满心愤怒,正要上前理论,忽觉脸上一凉,却是一大片雪花落下。跟着簌簌落落,起了满天白絮,由不得暗暗心惊,知道这雪一下,百姓大多未携得帐篷,一夜下来,非冻死许多人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下雪了!下雪了!” “放咱们入城!”“再不开门,可要活活冻杀人了!”忽地一人大放悲声,便有数十人跟着哭了起来。
  
  那青年汉子叫道:“你去请朱大人出来,请他收回成命。”众人都道:“对!对!我们要见朱大人!”
  
  那军官斥道:“肃静!肃静!朱大人身份尊贵,哪里是你等随便可见的?这时候天也晚了,岂能打搅他老人家休息?”众人皆觉得他这话不通,此时酉时刚过,那朱祈身为定州守将,哪有便去睡觉的道理?只静得一刻,又喧嚷成一片。
  
  郦琛正欲也发声,忽然便觉有人轻轻拉了他一下。简淇将口凑在他耳边,轻轻道:“李桓的告身。”郦琛登时省悟,将马悄悄拉到一边,自人群中穿了出去。正是群情激奋,闹哄哄的当儿,谁也没留心他举动。
  
  只片刻之后,守城的兵士便见一匹马自沉沉夜幕中疾驰奔来,直到城墙下。马上人叫道:“定吾军云骑尉李桓,有要紧军情禀告!” 那军官往城下看去,黑暗中瞧不清来人面目,叫道:“可有凭证?”郦琛早将那告身文书裹住了一块石头,闻言便道:“有告身在此!”手一扬,石头飞上了崇楼,啪地一声,落在那军官脚下。
  
  那军官拆开纸团,藉着旁边兵士手中火把看清了字迹印信,便道:“开城门,放他一个进来。”兵士飞跑下城楼去传讯。
  
  郦琛在城门口等候一刻,城门打开一线,走出几名手持刀枪的军士散直,先将堵在门口的百姓赶开,方来躬身为礼,叫道:“李骑尉请进!”待得郦琛走入,几人便要关门,忽然各个身上一麻,软瘫在地。郦琛奋起全身气力,将城门推得大开。后面的兵士见状,吃了一惊,持刀操戈,正要上前,郦琛厉声叫道:“大宋官兵,不去宰杀辽狗,岂有见着百姓活活冻杀,还来弹压的道理!”守门的兵士乃是当地人,与门外百姓多有相识,僵持良久,早已心下不忍,闻言迟疑不前。众百姓便一拥而入。
  
  崇楼上那军官眼见城下有异,连声叫道:“快关门!放箭!放箭!”然而先时郦琛的两句话城头上人人听得清楚,此时便大眼望小眼,谁也不愿第一个撤手弓弦。那军官催促几句,眼见城下人头济济,百姓涌入愈多,叹了口气,也不再言语。
  
  郦琛见百姓进入定州城,心下一松,正要去找寻简淇,忽听得门楼上有人道:“李骑尉留步!”回头望去,见一人匆匆奔了下来,正是先时那军官。此时隔得近了,见他身着五品都尉服色,比自己冒充的这个李桓品阶高出了半级,只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道:“敢问长官名姓?”
  
  那军官道:“不敢。我是骑都尉杨澈。”方欲说话,郦琛已抢着道:“杨都尉今日高抬贵手,救下了数百性命,善德不小。”杨澈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怔,叹道:“朱大人过后追究起此事来,骑尉自去领罪,莫要牵累了旁人!”郦琛笑道:“自然!抗令之罪,全在李桓身上。” 心想朱祁这时候还不出现,今夜想是不会来了;自己明天便和简淇溜之大吉,朱祈要追究“李桓”,哪怕追索到东京去,可与自己毫不相干。
  
  杨澈见他神色自若,道:“想不到东京子弟,竟也有这等人物。也罢,等朱大人回来,我替你从旁缓颊便是。”郦琛心中一动,道:“朱大人去往何处?”
  
  杨澈望着他道:“朱大人今日午后,亲带了一万精兵奔赴满城救援。骑尉自满城而来,如何竟不知道?”
  
  郦琛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并非是从满城而来,也并无军情要报。只是刚刚到得定州,在城下遇见一干百姓,心有不忍,故而诳长官开门。”杨澈道:“原来如此。你……胆子实在不小啊。”他见郦琛直承其事,磊落过人,心下颇生好感,道:“定武军如今分成两支,一支在满城由郑将军领兵,另一支仍留守定州。你那调令上只说往定武军中效力,不如便先在此地候命,等朱大人回来发付。”他这般说,却是有回护之意。同那不知旦夕存亡的满城相比,眼下自是待在定州城要安全得多。郦琛知其好意,笑道:“多谢长官照拂。”杨澈道:“此刻也不早了,你一路来想也辛苦,先去大营休息罢。”
  
  郦琛记挂简淇,道:“下官此来,路上遇见一位朋友,一路同行,刚刚见他随众百姓进了城,这就要找他去。”杨澈点头,唤了一名卫士过来,要他指引郦琛去向。
  
  郦琛匆匆告辞,走出几步,便见城墙暗影中走出一人,不是简淇是谁?不禁笑道:“你悄没声息地藏在这里,听人壁角么?”却知他不放心自己,守候在此。挽住了他手,道:“咱们去营里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简淇摇头道:“我同王柱儿说好,马上便赶去客栈,给他娘子接生。”郦琛道:“为甚么要你去?这城里难道没有稳婆?”简淇道:“我先时在城外看过他娘子,是个双胎,位置不算正,还是去看看放心。她那里估计还有的一会儿才生,你不必等我。”郦琛无奈道:“好罢。”跟他说了军营去向,回身便走,心中想道:“我先时跟他说要去杭州开个药堂,这事看来大不妥当,似他这般婆婆妈妈的心肠,眼下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当真作起药堂主事,怕是连吃饭睡觉的工夫也没了!”
  
  郦琛自去了兵营,由当班散直带去下处,洗漱完毕,倒头便睡。梦里与简淇并辔往落霞谷去,但见得湖光山色,风清草长,正是满心欢喜之处,忽听得砰砰声大作,门板被人拍得震天响,一人急叫道:“李骑尉!杨都尉急召!”郦琛半梦半醒,好容易才明白过来“李骑尉”叫的是自己,急忙起身开门。早有卫士捧过一套甲胄来,又道:“请李骑尉往议事堂去。”
  
  郦琛匆匆着衣走来,那被称作议事堂的房内已然坐了好几个军官,中间正座虚设,杨澈坐在左手第一,见郦琛进来,却不及引见,只向他示意落座,道:“都到齐了。”清一清喉咙,道:“方才探子回报,朱大人领兵去满城救援途中,遇逢辽军,被诱入西山坑谷,全军覆没,朱大人生死不明。”
  
  他声音并不高,然这一个消息着实骇人,一时在场军官面面相觑,均惊得呆了。诸人夜半被唤醒,本已料到必有紧急军情,孰料竟是这般噩耗。这中间只有郦琛一个不明就里,余人却皆知朱祈带出的一万人乃是定州驻军的精锐,轻描淡写的一句“全军覆没”,隐含着的意义无比凶险。半晌,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将才颤巍巍地开口,道:“满城情形如何?”杨澈道:“尚在坚守。”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登时一松,然而这也不过是瞬息间事。那老将道:“辽军现下来了多少人?”杨澈道:“从幽州调来的一个万人队,再加上原驻西路的人马,大约统共在一万七八千之数。”
  
  郦琛心道:“素闻定州、镇州乃是朝廷屯兵的重镇,各自掌兵不下三万,加上关南诸军,总数在十万以上。如何便怕了区区一万多的辽兵?”他却不知边关吃空饷早成惯例,十个兵员里便有两三个是虚头,且募兵良莠不齐,双方人数相若,便决不能是辽军精骑的对手。边境诸节帅间又多有嫌隙,打起仗来往往各自为政,互不相顾。这时候满城之围未解,定州却已先失了主将精兵,立成岌岌可危之势。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