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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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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民间赌风极盛,大凡货物既可买卖,也可作赌戏的彩头,唤作“关扑”。最寻常的关扑便是掷铜钱,掷得反面朝上的称作“纯”,要掷出一定数目的铜钱都是反面“浑纯”,才算赢家。那人叫的“十文十纯”,便是以十文钱下注,要掷出十个铜钱全是反面,才赢得了那口野猪。
  
  郦琛见了那口野猪崽子,便十分动心,向简淇道:“我去扑了这口小猪来,你提早给我过生日罢。”简淇笑道:“扑不来的。”郦琛从前在滁州时虽然见过关扑之戏,以郦文道训子之严,自不曾得机会亲身下场。只觉掷出十个反面来虽不容易,但想多掷十几二十次,总能掷出一次,那也不过一二百钱而已,这口野猪崽子虽不甚大,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好肉。简淇在市井中多有阅历,知道关扑起来,多的是掷上一整天也未必便得一个“浑纯”,只是含笑摇头,阻不过郦琛兴致,便由得他去了。
  
  果然郦琛连掷了几十把,那些铜钱似乎总与他作对,转来转去便转不出一个纯出来,只掷得心头火起。有一回好容易定下的八个都是背面朝上,那剩下的两个晃晃悠悠转了几圈,倒了下来,却是字面。那汉子笑嘻嘻地道:“八纯两字。又作成了小的。”将钱拢走了。郦琛看着,恨不能把那两个铜钱抢过来扔在地下,再踩上一脚。倏忽过了一柱香工夫,算来已经输了五百多文,要收手又不甘。简淇拉他道:“算了,走罢。”看着郦琛气鼓鼓的模样,不觉好笑,道:“你没玩过这个,我从前在扬州给一家看病的时候,那人抱怨说病中口淡想吃梨,教儿子去买,那小子偏要去关扑,结果花了一千文钱,硬是扑不来一个梨。”郦琛道:“这也罢了,我想你做那道脍野猪肉来吃,偏这市上又没别家有卖。”
  
  简淇道:“你等着。”便向那关扑的汉子走去,也不知两人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回头向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交待了几句话,那孩子如飞一般跑去。简淇走回郦琛身边,笑道:“他家是山里猎户,昨天打了一大一小两口野猪,另有一只大的在家里。我买了他五斤肉,他家娘子一会儿便送来。”郦琛不觉喜笑颜开,道:“早知道这般容易,我也不掷那些铜钱了。”想了一想,又笑道:“我回去倒要好好练练,就不信掷不出一个十纯出来。”简淇见他说话时右颊现出那个深深酒涡,映衬着明熙笑容,宛然便是当年滁州城外那个活泼可喜的少年。当时一见钟情,便沉沦至今。——心潮起伏,一时难以自已,也不顾周围许多人,便握住了他手。郦琛反手回握,十指交扣,在京城时两人间存下的那一点若隐还藏的芥蒂,这一刻仿佛都涣然冰释。
  
  少顷那汉子的娘子来到,带来五斤野猪肉,又送了他们一袋自家擀的面饼。郦琛兴高采烈,拉着简淇便要往客栈里去,借店里的家什来烧肉。刚刚走出几步,迎面便来了一大群五六十人,有老有少,个个面目憔悴,衣着褴褛,与这节日里快活喧嚷的市街格格不入。郦琛心下诧异,便停步观望。其时满街的人十停倒有九停住了手里活计,向这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是自满城逃难过来的,莫不是满城便要守不住了?”“倘若辽国狗子破了满城,是不是下一步便要打到定州?我家眷如今在定州,挪动不便,这可如何是好?”“休要胡言!定州有节度使朱大人守着,手握数万精兵,哪里许得辽国狗子更进了一步?”一时间人心浮动,不觉将过节的气氛淡下许多。
  
  忽然间人群里一个稚嫩声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郦琛循声看去,见是个逃难妇人手里牵着的四五岁女孩,正自呜呜咽咽地哭得悲切,眼睛却从指缝里看着那店铺里挂着的糖饼。郦琛见此情形,由不得浮想联翩,心道:“这孩子同琬儿差不多年纪,我却有许久没得抱一抱琬儿了。”正要往怀里去摸钱,身边一人已快步走过,向那店家去买了两个糖饼,递在小姑娘手里。
  
  郦琛不禁暗暗好笑:“我便知道他耐不住。唉,他这个性情,最好是家里有家财万贯,好由得他开善堂,作粥棚,周济众生。”思及此处,忽然想起:“我从前戏言要去作了强盗来供他花用,究竟不曾给他挣来过一文。这几年里,都是他在养活我。”他出身富贵,从未在银钱事务上留过半分心,便是家破之后,也不曾在衣食上受过一日困窘,虽不能如从前一般考究,旧日公子哥儿的习性竟未大改。除却一开始在郑元化身上顺手牵羊来了一二百两银子,过后再无一文入帐,全由简淇供给。后来到了京城,凭赵暄之力作了禁中武官,每月的几两银子饷银随手便去,还亏得日常有赵暄不时馈赠些衣履什物,才不致于入不敷出。这时候不禁好生惭愧,心道:“我忙着报仇,从来便没想过去弄些钱来给咱们两个使。等杀了郑晔,我却去做甚么好?”他少年经历大变,心心念念,便是想着如何将仇人挫骨扬灰,再无暇虑及其余;虽与简淇倾心相爱,也只不过想到“报仇之后须同他长相厮守”,到底也没仔仔细细地盘算过日后生计。
  
  简淇同那逃难妇人聊了几句,回来见郦琛怔怔出神,大有魂不守舍之态,好奇道:“想甚么呢?”郦琛道:“牧谦,等咱们从满城回来,到杭州去开个药堂好不好?你坐堂开诊,我便替你配方抓药。”简淇不料他忽然有此一句,循着他言语想去,不禁悠然神往,心道:“若得同他日日相伴,携手西湖边上,当真是神仙也不换。”
  
  郦琛回过神来,笑道:“你拿了两个糖饼去,可换了甚么消息回来?”简淇道:“满城那边日日有事故,虽不曾听说认真开战,却到处有辽人出没,劫杀百姓,日来更有传言说有大队的辽兵开来,是以民众恐慌,纷纷向南逃难。”郦琛甚是惊异,道:“和议了十余年,向来无事,朝里人都说不过是今年水草不丰,辽人冬季饥馁,才来打草谷,难道竟是要大举犯边?”简淇道:“辽人怎想,咱们是不知道。那妇人言道,一路上走来也还平安,可见满城暂且无妨。只是途径定州时,那节度使朱忻却已经下令闭城戒严,不许难民流入,说是怕混进了奸细。可怜他们扶老携幼,又多走了百许里。”说着不禁蹙起眉头。过得一刻,便道:“子坚,我求你一事,咱们到了满城,倘若果然军情紧急,你暂且别杀了郑晔好不好?若当真要与辽国大战,军中临阵丧将,不免大损士气军心。”
  
  郦琛心想郑晔若是忙着同辽人打仗,无暇内顾,自己说不定便有可乘之机。然而简淇头一遭开口相求,怎好不允?微一犹豫,便道:“好,你说如何便如何。”简淇大喜,道:“谢谢你。”
  
  两人继续北去,路上难民愈来愈多,有时一日竟要遇到好几起。然而难民虽众,却是谁也说不上来战事到底如何,只晓得日日有小股辽兵四下侵扰劫掠,抢夺农户越冬的粮草。两人未得确信,便不愿就此回头,不觉过了定州,相去满城已不过百里。
  
  这一日走到黄昏,遥遥望见左前方便有一个村庄,郦琛笑道:“正好赶去借宿!”说着催马疾奔。见村口站着个庄汉打扮的人,低着头似在削一根树枝,便叫道:“这位大哥……”只说了半句,连人带马已冲到近前,看清了状况,不由得一呆。原来那庄汉后心扎入了一根长矛,直通到胸前,露出狰狞一个矛头,远望便误作了树枝,早已气绝身亡。
  
  郦琛放慢了马步,走入村庄,但见竹篱后,井台边,到处是或坐或卧的尸首,自龙钟老妇到髫龄童子,竟是无一幸免。他生平见过死人不少,但这般举村屠戮的惨景,却是见所未见。又走出了几步,只见一户人家板门大敞,两名妇人满身鲜血,赤条条地躺在地下,身边又有一个婴儿,俱已死去多时。郦琛心神剧震,听得身后蹄响,回头见简淇自后赶来,道:“牧谦……”却说不下去。
  
  简淇跳下马来,检视一具尸体身上箭镞,道:“是辽兵来过了。”语音涩滞,显是强抑心中激动。郦琛愤然道:“他们要抢东西也罢了,又做甚么杀了这么多人?”
  
  一语未毕,忽听得隐隐传来马蹄声响,似有不少人向这里奔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道是辽兵又回来了?”郦琛更想:“若是辽兵来了更好,便杀他几个出气。”只见大路尽头探出一面硕大红旗,来的乃是大宋官兵。
  
  这一队骑兵不下百数,所乘马匹脚力甚健,顷刻间便已到近前。为首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军官,目光一瞥满地死人,并不露丝毫惊异,似已司空见惯。转而见到两人坐骑,却是眼睛一亮,将马一勒,叫道:“你两个的马是哪里来的?”声口甚是不善。郦琛听得这人声音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定睛往他面上看去。忽然那人“咦”了一声,道:“你……你不是郦公子?”郦琛登时想起,便叫了出来:“成哥儿,竟然是你!”那人哈哈大笑,道:“再不承想这里见到了小主人!”
  
  那军官正是从前郦府的侍卫成哥,常陪伴了郦琛出城打猎的。这时候翻身下马,行礼之后又过来拉手,甚是亲热。郦琛下马还礼,笑道:“你几时成了兵大爷?又怎在此地?”成哥道:“自那年府上出事,将家人伴当们或卖或放,正好有个募兵的军爷经过,便招我投了军。这两年先是跟着信王爷手下的劳将军打西夏人,现在是跟了小郑将军在满城。”
  
  郦琛心念一动,道:“满城情形到底如何?路上见了许多逃难的人,说是有大队辽兵到来。”成哥摇头道:“你莫听途人胡说,哪里有大股的辽兵来?你放心,有咱们守着,辽狗进不来的。” 说着便往地下啐了一口,向北边遥遥望去,又道:“自入冬以来,这起辽狗每日里只管打草谷,方圆几十里,百姓没死也逃得差不多了。却哪里敢同咱们当真对战?狗崽子们仗着马快,逃得远远的。”
  
  郦琛想起方才所见的惨景,忍不住大声道:“这些辽人可恶之极!”成哥道:“正是!好在前日里小郑将军带咱们出城勘视地形,有个辽兵小队撞在手里,斩了有百多首级,总算出了口恶气。”说着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又道:“妙在那些人居然带了几个女人在路上,小郑将军便分了给大伙儿取乐。那个为首的辽狗还要骂,小郑将军便将他缚在木杆子上,活活点了天灯。说到那小郑将军,当真是条冷硬汉子,那辽狗叫唤得那个厉害,几个新兵都几乎尿了裤子,小郑将军端坐着喝茶,眼皮也不抬一下。”
  
  郦琛低声道:“你们这位小郑将军,听来颇是个人物。”成哥满面放光,似乎有人称赞郑晔,自己也与有荣焉,道:“可不是!咱们下边军士,哪个不真心赞服。武功高明自是不必说,更难得打起仗来回回冲在头一个,简直不要命了也似……”说到这里,见郦琛脸色不豫,忽然便想起来,郦家出事,似乎便是自己这上司郑晔带人去抄的家,咳嗽了两声,道:“公子爷,你怎会在此处?”
  
  郦琛心念电转,忖道:“他认得我,冒充李桓那个计策便不可行。”道:“我这朋友在定州有位老世伯,我陪他一起过来拜望,顺便见识下这里风土。今日晴和,出城来走走,谁知便撞入了这个庄子。”他不惯撒谎,说起来颇不流利,成哥却道他见了这许多死人,受了惊吓,安慰道:“好在辽狗已去,没伤着你们,便是万幸。”
  
  两人说话间,成哥所带的兵士已在地下掘了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四下走去找寻村民尸首,抬至一处掩埋,郦琛与简淇都过去相帮。成哥见状,颇感诧异,心道:“这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居然也做得这般活计!”
  
  郦琛将村口那庄汉的尸首拖来,便见那坑里已是尸骨累累,堆得堪与地平。刚刚将尸首掼入坑中,回身见到简淇抱着一具孩童的尸首走来,看模样不过两三岁光景。郦琛立在坑旁,看着简淇俯身将那小身体轻轻放入尸坑,啪挞一声,一个皮制拨浪鼓滚落在地下,正同自己当年带给琬儿的那个一模一样。
  
  简淇跳下坑,将那个拨浪鼓拾了起来,依旧放回那胖乎乎的小手中。郦琛瞧着他眼圈微红,心下便是一阵难过,突然间冲口而出,道:“牧谦,元宝儿他们不是我杀的。”简淇忽听他重提此事,微感意外,向他看了一眼,道:“我知道。”郦琛道:“我没叫赵暄杀他们,我……事先当真不知道。”简淇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轻轻揽了下他肩膀,便转身走开,仍去相帮搬尸首。郦琛呆呆地看着他背影,心中沉甸甸地,便如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只觉得纵使简淇相信元宝儿之死并非自己有意为之,却又如何?终归是因己之故,那鲜活小儿无端丧了性命,活不转来。
  
  一时掩埋就绪,堆了个高高的坟丘。成哥又道:“公子爷,你两位没甚么事,便不要往前去了。你不会武功,却骑了这般好马,路上只怕多有不便……”尴尬一笑,道:“今天亏是碰见了我,要是旁人,你这马便保不住了。”郦琛恍然。他这两匹马得自钜鹿王府,乃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边境冲突多时,本地马匹已极是难得,无怪成哥一见他坐骑便留了意。当即点头道:“咱们这便回去了。成哥儿,你见着我,回去可别向人提起。”成哥道:“公子爷,其实你那时候逃走,也算不上甚么大罪,老大人也已死了有几年,总不会现在再来追究你。”郦琛一愣,随即明了,道:“你在边陲,消息不灵通。我爹爹早在去年便由皇上颁旨平反。”成哥喜道:“果然是天子圣明。我就说老大人那事蹊跷,皇上必不冤枉了好人。”郦琛由不得苦笑,心道自家一夜间由云端落入泥尘,又从死地逃出生天,在旁人口中,不过是一句“天子圣明”,便揭过了一切。成哥又道:“那你还做甚么怕人知道?嗯,你怕小郑将军又来为难你么?他那时不过是奉令行事,只怕早不记得这一回事了,现下忙得很,一日里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哪里还有心思管你的事。”郦琛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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