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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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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晔默然伫立,似乎对赵煐说出这番话来颇为意外。赵煐道:“重华,自你到我身边,我待你如何?”郑晔道:“王爷待属下恩深义重,粉身难报。”赵煐叹道:“算了,你还是说这等话。”停了一停,又道:“然而你要寻仇,为甚么不来同我商议,却使出这等诡计?”郑晔慢慢地跪倒下去,道:“十一年前,王爷本来可以救得家父,却终是忍心,不肯出力。”赵煐凝视着他,道:“因此你心中对我,便不无疑忌。”郑晔道:“王爷当年同家父何等交好,然而出了这事,王爷便避而不见,原是教人心冷。”月光透过亭上藤萝,落在他身上,便是斑斓一片。
  
  过得良久,赵煐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我怕被朝臣参我营私结党,又怕皇兄对我生疑……便不肯为你父亲出头,只敢事后去寻李渠的不是。我当年一力求全,诸事仔细,只恐被人捉住了把柄。——其实众口铄金,当真要诋谤起来,又哪里需要把柄了。”声音低哑,满是凄凉伤怀之意。
  
  郑晔跪着不动,半晌,道:“请王爷治属下的罪。”赵煐走到他身前,驻足叹道:“这一次本王饶过了你,原是不难。只是你在湖州显露了一手武功,早被人认出是《子午内经》上的功夫,你却打算如何解释由来?那赵暄、赵曦等人,又怎会将这大好机由,轻轻放过?你这次返京,原是凶多吉少。”郑晔道:“凭他如何,属下决不牵累王爷便是。”赵煐笑道:“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你是本王的亲信。若出了甚么事情,又哪里摘得干净了?”
  
  郑晔沉默一刻,道:“既如此,请王爷借配剑一用。”郦琛吃了一惊。却见赵煐微微颌首,道:“你还有甚么话,要对本王说么?”
  
  郑晔摇头道:“王爷宽仁,自不会难为我家妇人小儿。”站起身来。赵煐一只手握住了腰间剑鞘,却不解下,郦琛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月亮穿行层云之间,亭中时明时暗,照得他脸上便也阴晴不定。
  
  赵煐忽地长叹一声,道:“重华,你可知道,你现下这样子,便同你父亲当年模样,肖似到十分。”伸出手去,似欲抚摸郑晔脸颊,然而未及触到,便收回手来。
  
  郑晔站着不动,便似泥塑木雕一般。赵煐凝视他一刻,道:“当年我没救得你父,如今怎能见你去死?有我一日,任谁也休想动你。”说着转身步下亭阶。郑晔回过神来,抢前两步,扶住了他,低声道:“属下何德何能……”赵煐叹道:“枉我如此待你,你终究是不肯对我有一句衷心之言——只拿这些官样话搪塞!”将手按在郑晔臂上,沿着园中那石子漫的小路缓缓走去。一众侍卫从两边廊下走出,跟在两人后面。
  
  郦琛见众人走远,向先时看到的那点灯火望了一眼,微一踌躇,便向那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收藏和留言~~




霜剑寒灯

  郦琛悄悄来到窗下,向内张望。见帷幔低垂,素馨香燃,乃是一间卧房。桌上灯烛明晃晃地,照见床上坐着的两个年轻妇人,各人手里拿了件衣裳,正自飞针走线。
  
  忽听得一个细嫩的声音道:“娘,娘。”一个妇人便伸手进了床帏,轻轻拍打,道:“睡罢,娘在这里。”原来那床里侧睡了个两三岁的男孩,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爹爹呢?我要爹爹。”那妇人柔声道:“爹爹睡啦。”那孩子道:“我找他去。”说着便要挣挫下地。那妇人按住了他,道:“元宝儿乖。爹爹休息一宿,明天跟着王爷去京城里,给元宝儿买好吃好玩的。”那孩子呢喃两声,便静了下去,也不知先前说的是不是梦话。
  
  郦琛站在窗外,见此情景,不禁想起自己幼年时候,有一回趁乳母睡着,偷偷溜下床去寻郦文道。到小书房寻不见人,又怕起黑来,只放声大哭,直至郦文道匆匆赶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慰。这多年前旧事兜上心头,霎时间心潮起伏,又是温馨,又是凄凉。
  
  却听另一个妇人笑道:“元哥儿倒和爹爹要好的很。”先前那妇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也只这个孩儿,能上得他一点心。若不为看这孩儿份上,他……他又哪里肯到我这房里来。”
  
  郦琛回过神来,拔出长剑,悄无声息地将窗闩割断。将窗子轻轻一推,纵身跃入。那两个妇人冷不防见窗口跳进一个人来,唬得魂飞魄散,张口欲呼,郦琛一剑倏出,迅疾无伦,刺入了两人“颊车穴”,生生把那声惊呼堵回了喉中,跟着倒转剑柄,在她两个后颈重重一击,敲晕过去,旋即一手一个,抓住了两人后背衣服,轻轻放在地下。这一番手脚兔起鹘落,干净利落,自信没发出一点声响。
  
  郦琛探手入帷,见那男孩正自熟睡,一张小脸红扑扑地有如苹果一般,心中默默地道:“我也不来杀你,只把你带走了送去别处,让郑晔那个狗贼着急一番。”封了他两处穴道,将他提了出来。
  
  正要提着那孩子从窗口跃出,忽听得一声轻笑,一个声音在窗下道:“郦琛,这夜半三更,你提了元宝儿要上哪里去?”
  
  但见窗上伸过一只瘦削的手来,将虚掩的窗扇拉开,灰影闪动,房内便多了一人。淡淡月光照着他瘦长身形,立在窗前,正是郑晔。
  
  郦琛心神大震,将那孩子往床上一丢,不待郑晔站定,便一剑刺了过去。这一招名为“妙火莲华”,剑光闪烁,登时罩住了对方上身六处要害。郑晔右手剑出,剑上内力雄浑激荡,将郦琛剑气迫住,左手五指似拢还捻,竟以空手来夺他兵刃。郦琛不待他逼近,剑尖斜摆,守中有攻,横削他手掌。
  
  数招一过,郑晔心中大奇。他一月前刚刚与郦琛交过手,知他剑术虽佳,内力却远逊于己,这时全力以赴,满拟在三十招内夺下他兵刃。孰料郦琛得了那最后五招维摩诘剑法后,剑招本身尚在其次,于全套剑意更领会得深了一层。一时之间,竟然战了个旗鼓相当。
  
  郑晔再拆数招,突然间左掌扬起,架势一变,化作凌厉无比的掌刀。郦琛识得这是《子午内经》上的功夫,掌风看似无形无质,若中人身,实则与被利刃剖中无异。当下不敢正面硬接,将长剑舞成一团银光,护住了身前。郑晔不慌不忙,只在他身周游走,一俟有隙,便疾攻上前。这般翻翻滚滚,交了百余招。郦琛内力不继,取这般周密守势,时候一久便大感吃力。郑晔徒地叫道:“着!”一剑伸出,在他左肩上轻轻划了个口子。这一剑并未见骨,然而正值两人交手之际,血行加速,剑锋掠过,鲜血便从伤口疾喷出来。
  
  郑晔纵身上前,一柄剑若银蛟飞舞,雪蛇迤逦,攻得密不透风。郦琛知他用意,便要自己腾不出手去点伤周穴道,暂缓血流。心道:“他这般打法,那是要我血尽而亡。哼,死便死了,难道我还怕了不成!”一时间激发了胸中倔强骄傲的意气。眼见郑晔左掌兜转,向自己胁下拍来,手腕一振,竟不理会那锐不可当的内力,一柄剑自对方两臂间穿了过去。
  
  他只道这下必被打中,心想拼着胁下洞穿,也要在郑晔身上刺上一剑。然而这一招递出,当地一声,却是郑晔退了一步,回剑自防。原来这一剑快捷无论,后发先至,竟比郑晔发的那掌还快了几分。双剑甫一相交,郦琛心念电转,不待对方发力,便撤剑变招,一剑“观心如幻”,疾攻郑晔小腹。郑晔横剑挡格,又退了一步。
  
  郦琛迫得郑晔连退两步,自己也是大出意料,心中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一个关键之处。先时为惧郑晔内力了得,迂回守御,反而缚手缚脚,这时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出剑心无旁骛,一招“无晦无明”递出,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忽然之间,心中灵光一闪,登时领会了那剑法总纲中“了知幻化,通达无碍”的八字真义。
  
  原来这维摩诘剑法精利之处,便在于以快打快,并不顾对方招数何出,以攻为守,有
  进无退。乍一看是招招同人拼个两败俱伤,其实后发先至,虽险实夷。郦琛之前忌惮郑晔内力,不敢正面拂其锋芒,正是犯了这门剑法的大忌。这时他既悟到要旨,剑术立刻大进,刷刷刷连出三四剑,俱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守御防身。室中寒光大盛,剑气纵横,郑晔一时唯有挡架之力,竟无裕还手。
  
  郦琛肩上血流不止,只溅得地下都是斑斑点点。又出了十余招,剑随意转,更是使得极尽精妙,将郑晔迫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然而头晕目眩,渐渐便感不支,心道:“须得速战速决。”咬了咬牙,长剑挺出,“目净青莲”变“日光萤火”,又变“生灭不住”,向郑晔胸膛奋力刺出。郑晔斜踏出一步,还剑相迎,削他左肩。郦琛身子微侧,嗤地一声,长剑贴着郑晔肋下穿过,一道血花飞了出来。
  
  郦琛一招得手,心中略松,正要乘胜追击。忽听得“嗒”地一声,似是火刀火石相叩击,微微一愣,一招“净华无垢”刚使得一半,眼前青芒乍现,爆出了一蓬绚烂之极的火花,接着便有一团白雾扑面而来。霎时间全身骨骼关节,一齐刺痛,不由自主地便跪了下去。他咬紧牙关,勉力捉着剑柄,趁着向前仆跌之势,刺入了郑晔腿上“委中穴”。剑锋刚入得一分,便手指脱力,当地一声,长剑落地。
  
  郦琛伏在地下,但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死死咬着自己口唇,才不叫出声来。然而这身上剧痛,却说甚么也比不上心中苦楚,想:“我终究还是没能杀得了他。” 见那长剑落在身前半尺之地,手指一动,挣扎着要去拿,却说甚么也够它不着。
  
  郑晔背靠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坐倒在地。他“委中穴”上被刺,一时也是无法起身。胁下中剑,更是受伤不轻,咳了几声,便吐出一口血沫来。室内静寂一片。
  
  郑晔腿上穴道被封,上身却是活动无碍,喘息一时,便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将药粉倒了满手,扯开自己衣衫,反手按在了肋下伤处。过得片刻,将衣襟扯下了窄窄一条,裹在伤处。这一番上药裹伤,手势甚是利落,似是寻常做惯的一般。
  
  郦琛身上痛楚,神智却清醒,心道:“他为甚么却不叫人来?”忽见郑晔抬起头来,向着他微微一笑,道:“郦琛,你剑术进益好快。下一次见面,咳咳,我便不能是你对手了。”
  
  郦琛心道:“你不定心运功,冲开穴道,却说甚么废话?”吸了口气,只觉周身酸软,连要提起一只手来也十分勉强,又想:“他这迷药好生厉害,牧谦给了我那药囊,说是能辟百毒,却也抵御不住。” 感到胸前那只小小荷包贴着“膻中穴”,丝丝药气透入,散入四下血脉,那股疼痛麻木便有消退之迹。当下不理会郑晔,只自行运功,要将迷药药力驱出体外。
  
  郑晔却不似他这般屏气凝神地用功,道:“郦琛,你先时在花园里,听信王说了那《子午内经》的原委,心中可作甚想?”
  
  郦琛心中一凛,想:“原来他在园中便觉察到了我。”忍不住便道:“作甚鬼想?我要将你一刀刀碎切了喂狗,将你全家杀得鸡犬不留。”
  
  郑晔摇头道:“这话可说得差了。你父亲偷了我家藏经,害得我家破人亡,难道我便不该报复?我全家因这一部经书,死的死,流的流,我只要了他一个偿命,原是宽宏之极。” 郦琛气得浑身发抖,道:“你欺负琬儿一个弱女,害她自尽,又来欺我……这般行径,忒也无耻下流。”
  
  郑晔笑道:“不错。这本是无耻下流的行径。——郦琛,你今年几岁了?”郦琛料不到他突然问出这一句话来,愣了一愣,闭上了口,只给他来个不理不睬。郑晔道:“两年之前,你大不过十六七岁罢。我猜那一夜的光景,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为得我逼死了你妹妹,又上了你一回,你心里便恨毒了我……”忽地敛了笑意,道:“那我遭遇这般磨折时,才十四岁,你要我心中却作何想?”
  
  郦琛心中微生出寒意,道:“你……遭遇了甚么?” 郑晔慢悠悠地道:“你方才也听到了,那年的兵部尚书李渠,将我全家都下了牢拷问。我祖父死在牢中之后,我家里姐妹四个,都被卖入了勾栏,说是将她们的身价银子,凑作流放之资。”
  
  他嘴角上扬,似是发笑,又似是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么?她们在窑子里的生意特别的好。人家听说是原来定国侯家里的小姐,都争先恐后地前来尝鲜。”停了一停,冷冷地道:“至于我自己么,那些节级差拨……哼,我那日怎生对你,他们便怎生对我了。——所以我对你们兄妹这般,难道不是天公地道?”说了这句话,缓缓站了起来。
  
  郦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一颗心笔直沉落,没想到郑晔内功这等了得,被刺中“委中穴”后,顷刻间便回复如常,心道:“我到底是报不了仇,还要送命在这里。”
  
  郑晔似乎便看出他心意,笑道:“郦琛,你猜我这一番还会不会让你活着离开?”一面说,一面提起剑来,见剑锋上犹自挂下丝丝鲜血,移近口边,伸出舌去舔了一舔。郦琛心中打了个突,见他眼里一点诡异笑意,来来回回,将剑上的血舐了个干净,倒似尝到了甚么异样美味一般,一时又是憎恶,又是恐惧,心道:“这人是个疯子……他却要怎样对付我?”
  
  郑晔在郦琛身边蹲了下来,道:“先时你抓住了元宝儿,要拿他做甚么?”郦琛冷笑道:“我要将他拿去零切碎割,今天割一个指头,明天割一只脚,都拿来送给你。”郑晔笑道:“你怎生想到这般主意?莫不是听了我林中那番话,才起的意?你倒是真听我话,我叫你快些来寻我报仇,你便连一个月也等不上。似你这般乖巧解人意的孩子,我怎舍得便杀?”说了这话,忽地伸指往他左肩重重一戳。郦琛肩上剑伤本已渐渐凝住流血,被他手指捣入,登时创口迸裂,只痛得眼前阵阵发黑,硬熬着不出一声,心道:“他要折磨我求饶,说甚么也不教他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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