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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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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淇轻轻抚摸他头发,道:“我才不信会有应誓这回事。赵晔杀了这么多人,不还也活得好好的?”他言语安抚,郦琛却觉心头发颤,实是怕得厉害,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甚么,心道:“他给了我药让我去用,同他自己施毒,中间到底有多大分别?算不算便违了誓言?”
  
  简淇摇头道:“子坚,你不明白,我是当真不相信报应,破不破誓,其实并不要紧。”郦琛一怔,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将心中盘算的言语都问了出来,抬头看着他脸,道:“可你为甚么这么……这么难过?”
  
  简淇道:“不是难过。我只是觉得,立身存世的原则,从来都是说得容易。我学医以来,自为人命最重,只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沾染血腥。现下才晓得,不是事到临头,先时的立心存志,全做不得数。”
  
  他正对着郦琛,眼睛却是透过了他,直看到极远以外的地方去,又道:“我从前说过,不能帮你去杀人。那日在道上遇到荣筝,没帮你杀了他,你多半便心中怪我,不肯为你出力。”郦琛大声道:“不,不,我怎会怪你?你待我这般好。我要治病,要学武功,你都想尽了法子帮我。”心中却想:“我当真对他没有过怨怼之意么?他会使毒用药,其实有许多法子可以帮我对付那些人,却始终不肯作为。”
  
  简淇恍若未闻,续道:“我这般想法作为,实是自欺欺人。本来你要学武,便是为了杀人,我既然决意要助你,便早违背了当日我自己说的话。”郦琛终于明白过来,心道:“怪道你这般失落,却是为你自己的信条,不曾守得。你给我那毒药,原是大违本心之事。”他想通了这一层,心中殊无快意,道:“你放心,我早说过,不会让你帮我去杀人。所有血腥,都只在我手上便是。”
  
  简淇抓起了他手,在他手心亲了一亲,道:“在你手上,便和在我自己手上,并无不同。”手臂用力,将郦琛揽在怀里,叹道:“子坚,我知你报不了仇,便不能心安。有的手段……虽然过逾,我也不能来说你。只是有一些事,我说甚么也不能看着你去做。相较之下,破誓违戒,都算不了甚么。”
  
  郦琛不语,过得良久,道:“我遇到郑晔之时,你若在我身边,会不会帮我杀了他?”简淇道:“会的。”
  
  郦琛叹了口气,道:“牧谦,你其实不必如此。你对杀人反感至极,并不会因我而变。纵使勉强为我违背内心律则,终究是不痛快。就像……就像我也不能为你,为了同你厮守,便不去报仇。”说了这话,轻轻挣脱了简淇怀抱,走下地去,自箱中取出一物。简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将那物放在桌上,揭开包裹的油纸,露出一部旧书来。
  
  郦琛道:“我今天在林中遇到淳于真,带给了我这部书。牧谦,我不要你为我杀人,你给我的那毒药,我也决不会用。——只是你也别来问我,用怎样的法子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大家出水留言。。。于是上肉。。。汤。




云影阴晴

  夤夜时分,郦琛悄然起身。他手脚轻捷,不一刻便穿衣停当,往榻上看了一眼,见简淇胸脯微微起伏,正自睡得香甜。郦琛默默瞧了他一会儿,提起手来,轻轻地点了他胁下“期门穴”。
  
  他蹑手蹑脚走至院中,回头向关不忧和宁慕鹊的屋子看去,见窗内黑洞洞的,一无声息,这才拨开院门,踏了出去。
  
  其时一钩新月在空,四下里蝉鸣阵阵,正是清爽的夏夜。郦琛沿着那石子漫的道路走得一刻,来到一所宅院,绕到东门角上,正欲悄悄翻入院墙,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郦琛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假思索,反手一剑递了出去,预备将对方刺个对穿,回头却看清了那人眉眼,失口叫道:“是你!”手下劲道一错,生生将剑锋偏转了开去。
  
  身后那人正是简淇。郦琛定一定神,道:“你怎么跟来了?”正值夜阑人静之际,他虽然竭力压低了声音,自觉仍是十分刺耳。来不及将长剑插回剑鞘,便将简淇袖子一拉,走入一旁小巷。
  
  走出一柱香的工夫,郦琛停下步来,问道:“你怎会跟了我出来?”简淇道:“你一来点我穴道,我便醒了。” 郦琛略一回思,便即明白,微微冷笑道:“原来你早在防备了我。”简淇道:“自你没来由地要到城里与爷爷他们同住,我便有些疑心。——你这是打算要作甚么?”
  
  郦琛道:“牧谦,我记得上月时咱们已然说定,我不要你替我杀人,你也别来问我怎生报仇。”简淇道:“我知道那是郑晔家里。可你明明跟我说,他已经回开封府去了,现下你却是去找谁报仇?”
  
  郦琛冷笑道:“郑晔那狗贼跟我说,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亲无眷,全是胡说八道。我打探得清楚,他有妻有子,一家上下一十三口人,便在这宅子里居住。他在京中任职,家眷并不曾带去。”简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所以你来,难道要同这些人为难?”郦琛道:“不错。郑晔那日还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过后想想,觉得很是不错。”简淇道:“是甚么?”郦琛道:“他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坏的境地,乃是身边一个亲近之人也无,活着了无生趣,却又不得便死。他说得这般有理,我自是要让他尝尝这滋味。”他手中长剑在月下泛出冷冷青光,声音清朗,便也如这剑锋般冷冽无情。
  
  简淇心中寒意大盛,双手发颤,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拳,道:“子坚……”郦琛截断了他道:“你要劝我甚么言语,大可省省。我要杀他满门,早在两年前在滁州的时候,便同你说过。我知你见不得这等事,所以出来时点了你穴道。 ”简淇道:“他的妻子儿女,并不曾随他作恶……”郦琛道:“不错,他们全是无辜——琬儿却也是无辜!” 简淇道:“你杀了他们,只是白添了冤魂,琬儿也……也不会知道。”郦琛道:“琬儿是不能知道,可却能教我的仇人心痛,那便很好。”简淇道:“你要报仇,便该冲着郑晔去,杀戮妇人孺子,岂是堂堂男儿所为!”郦琛道:“你要说我是卑鄙小人,也无不可。慢说我现下打不过郑晔,便是杀得了他,只教他一剑加颈,却也忒便宜了他!”简淇怒极,再不及思索,道:“郑晔害了你妹妹,你便要杀死他家十几个人,同是滥杀无辜,又有甚么分别!”
  
  郦琛凝视简淇,道:“牧谦,你总是有道理的。可天下所有的道理,也不能教我忘记两年前的那一夜。”拉出了自己颈中吊着的玉坠,道:“我这个坠子,原是琬儿带在身上的。那夜我给她拿下来时,你可知我心中怎样?我当时便发了誓愿,这般痛楚,要教那两个人十倍百倍地身受。”简淇见他眼里神色凄怆欲绝,满心的愤怒登时消减下去,叫了一声:“子坚!”便想要去拉他。郦琛侧身让开,道:“牧谦,你不是我,不知道那般滋味……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 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中长剑回入了剑鞘,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这便去了,你……回家去罢。”
  
  简淇心中乱成一团,一时并不开口。郦琛停了一停,见他不动,便径直往前走去。简淇回过神来,发步疾追,挡在了他面前。郦琛驻足向他看去。简淇低声道:“子坚,我知你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现下为仇懑所驱,日后必会后悔做下这事。”郦琛道:“你这是要拦阻我么?”简淇咬了咬牙,道:“子坚,对不起……这一件事,我必须要拦阻你。”他说得虽轻,然而语意坚决,再无半分犹豫转圜之意。
  
  正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忽听得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响。郦琛眼疾手快,将简淇拉到一棵树后躲起。过得片刻,便有一队人马约二三十骑,拥着一辆马车缓缓走来,到得近前,转过了一个弯,消失在郑宅的院墙那一端。跟着便听得拔闩启户之声。
  
  郦琛缩身树后,只见到那马车过去的车舆一角,一派精细雕琢,装陈富丽,车座闪烁有光,竟似是黄金镶嵌。心中一动,在简淇耳边轻声道:“这人大有来头,我要进郑家去看个究竟。”简淇道:“我和你一起去。”郦琛摇头道:“很不必。你武功也未见得十分高明,我一个人,行动还方便些。”见简淇迟疑,知他心意,道:“你回去罢,我答允你今晚不杀人便是。”
  
  简淇看着他的眼睛,只是不动。郦琛笑道:“难不成还要我赌咒发誓?”简淇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多加小心。”突然踏前一步,轻轻地抱了郦琛一下。两人间原本几近剑拔弩张,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便令得郦琛微微一愣,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道:“我理会得。你回家去等着我罢。”
  
  郦琛看着简淇的背影消失在小巷中,转过身来,走到郑宅院墙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他前几日已经来探过这宅子,知道这墙后乃是郑家的花园。刚刚在墙上露出头来,适逢那月亮穿入了云后,隐去了清光,整个院中一片黑魆魆地,不见半点灯烛,亦不闻一些人声——那几十个人便如被这宅子吞没一般,全失了影踪。郦琛游目四顾,忽见西北角上生着一棵巨大樟树,弯弯曲曲的枝条后面,隐约透出一点光亮。方欲举步,忽然间月出重云,光华大盛,立时便见到两边游廊的暗影里立着数人。郦琛疾忙收步,回身藏到了一座满布攀枝蔷薇的木屏风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道:“好险!”
  
  再举目看去,见数十人错落分立四下,隐然有序,却见不到那被护卫的人在哪里。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那部《子午内经》,现下是在你手上罢?”
  
  这声音近在咫尺,只吓了郦琛一跳。循着声音来处望去,登时恍然大悟:“原来那人在亭子里。”这园中有个小小的八角亭,半壁覆满了藤萝,正将他的视线遮住了。
  
  郦琛猫着腰在那木屏风后走了几步,透过格眼向外张望。见那亭子里两个人一立一坐。坐着的那人身着紫色长袍,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一张国字脸庞,相貌甚是雍容儒雅。另一人虽是背向而立,郦琛仍是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心道:“郑晔竟又回湖州来了,那是甚么时候的事?”刚刚转了这一个念头,便见郑晔身子一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坐着的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等他开口,然而过得半晌,郑晔只是不出一言。那人叹了口气,道:“重华,你起来罢。”见他不动,便伸手相扶。
  
  郑晔站起身来,那人便道:“你擅称我的命令,胁迫那余风陵为你寻书……”郦琛听到这一句话,心中一动,忖道:“原来这人便是信王赵煐。”又听他续道:“……这也罢了,但你练成了《子午内经》上的武功,竟当众显露身手,却未免将周围人的见识看得小了。”郑晔低着头道:“是属下一时失察,中了赵暄的诡计。”
  
  赵煐道:“余风陵说道,他只替你寻得了这《子午内经》的前半部,另外半部,你却是从何得来?”郑晔道:“另外半部,是属下家中原有的。”
  
  郦琛心道:“余风陵骗我写下的那半部《子午内经》,早被牧谦拿去烧了,怎地他还能弄去给了郑晔?嗯,多半是他之前便趁我不备,偷偷录下了副本。”
  
  赵煐摇头道:“到这时候,你又何必再虚言欺诳本王?你家里当初若还剩了这半部经书,则圣上查问之时,岂会隐瞒不出?这半部书,分明是你从宫中得来。你……好大的胆子。”叹了口气,道:“重华,我念在你父亲份上,一直将你当自家子侄般看待,你这般任性妄为,我却也护你不得。”
  
  郑晔道:“属下得了王爷这许多年的恩宠,已是分外之幸。”赵煐道:“你既知是分外之幸,这一件事,为甚么却瞒着本王下手?”顿了一顿,道:“你怕本王知道你要图谋郦家的经书,便会想到你进献那道以退为进的计策,原是另有居心。”
  
  郑晔木然道:“属下罪该万死,请王爷治罪便是。”
  
  赵煐道:“想来那些郦文道同赵暄暗中勾结,图谋对本王不利的证据,也是你虚造的了。”见郑晔垂头不语,叹道:“你一番计议,骗得我斩了自家膀臂,你……你好得很啊!”郦琛听到这里,心道:“果然还是郑晔捣鬼。”
  
  郑晔忽地抬起头来,道:“属下虽有欺瞒,可这一条计策,也非全对王爷不利。倘若不是折了一个郦文道,如今兵部上下,又岂能皆是王爷一脉?王爷素来精明,若不是自家心内起疑,决意要除去了郦文道,属下捏造的那些证据,又哪里欺得王爷法眼去!”
  
  他这几句话语气颇为无礼,赵煐受了这般挺撞,却也不生气,站起身来,负着手在亭中走了两步,道:“十一年前崇文院秘阁失火,将《子午内经》烧得只剩了残缺不全的后半部,天下只道《子午内经》自此失传,却不知这经书另有一个副本,赐给了定国侯府。然而失火案后,定国侯却不能将那副本贡出。当日的刑部尚书李渠原是同他不妥,三言两语,便给他定了个失落御赐物大不敬之罪,下了死牢,又将他全家都拿去了拷问。”向郑晔望了一眼,道:“你家的这一部书,原来竟是郦文道偷了去。你一家因此罹祸,要寻他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郦琛心头大震,忖道:“原来这便是郑晔说的‘不共戴天之仇’。爹爹从郑家取了那部书来,却是为救我一命……他……他全是为了我,才招致了这等杀身之祸。”心中悲痛,泪盈于睫,瞧出去便是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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