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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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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琛心想这小王爷任性妄为,当真拒绝得他狠了,不知道又要作出甚么事来,说不定便连累了简淇、关不忧等人。又想:“郑晔在信王府供差,我要寻他报仇,必要往开封府去。陷害我爹爹的,多半便是郑晔和那信王,只是个中内情到底如何,我到现下也不知,说不定这赵暄便能给我些消息。”便道:“好,等我到了京城,一定来找你。”赵暄喜道:“你甚么时候来?”郦琛道:“我要在此地练一套剑法,等练成了,或许今年明年,就可以去了。”赵暄道:“那太久了。还是我来找你罢。”想了一想,道:“我甚么时候到了湖州,便教人去那树林里,在你射倒野猪的地方找棵树剥了树皮,写个日子,到时候咱们便在那里见面好不好?”郦琛点了点头,道:“好,就这样罢。” 赵暄大喜,登时眉宇间神采飞扬,道:“你答允了,可不许再推脱。”
  
  郦琛道:“我答允你,可你也不许再派人来寻我,作甚么埋伏盯梢的事。”赵暄提起手来,笑道:“一言为定,咱们击掌为誓。”郦琛见那只手掌肌骨晶莹,宛如白玉雕成,忖道:“这孩儿不知道吃甚么长大的,长得这般皮肉娇嫩,好像女孩儿一般。”轻轻与他击了三掌。赵暄喜不自胜,道:“我不久便来找你,咱们一起打大野猪去。”
  
  郦琛出了客栈,去对面茶楼取了寄存的白马,见天色将昏,心道:“我是这就回去呢?还是再去他那里瞧瞧?”他一直打不定主意去见简淇,先时被关不忧一语推动,赶到了湖州,然而寻人不遇,心中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勇气便也所剩无几。这时候便想:“我见了他,可要说甚么才好?”一边信步往正街过来。
  
  这时候正街上早又热闹非凡,四下里扎的彩灯俱已点亮,五光十色,花团锦簇。众百姓熙来攘往,小孩儿们手持各色花灯,嬉戏打闹,再没人记得白日里的一场血腥变故。
  
  郦琛牵了马缓缓而行,忽见前面一个穿着大红簇新棉袄的小女孩儿,不过两三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手提一个莲花灯笼,蹦蹦跳跳地走来。又听一人含笑道:“琬儿,慢些,看着地下,当心跌了跤去。”
  
  这声音入耳,宛若轰雷电掣。郦琛一怔之下,便快步向道旁走去,待躲进了一家人家房檐的阴影,才敢向那声音来处张望。但见街心走过一个少年男子,身着月白襕衫,风姿夺人,在人群中当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不是简淇是谁?
  
  郦琛一时仿佛身中了魇魔法,不能挪动半分。胸中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团火,突突地冲撞不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简淇走了过去,搀起琬儿的手,一面又回头跟一个女子说话。郦琛认出来那女子正是青姐,心道:“那妇人说的娘子,多半是她。”见他们并肩而行,当真便如是一家三口、融融泄泄的模样,心中诸般滋味杂陈,竟似是痴了。
  
  直到那三人走得影踪不见,又过得良久,郦琛才渐渐回过神来,拉了白马,往城门方向走去。上元节城门驰禁,彻夜开放,没费甚么周折便出了城。但见四下里昏沉沉地,便如罩上了一块重幕,慢慢往下拉得严实。再行得一会儿,便见一轮光华皎洁的满月从云层里探了出来。
  
  郦琛怔怔地瞧着那冷冷的月辉洒落在面前路上,刹那间一股孤独凄凉之意,凛然侵骨,不由自主地便打了个哆嗦。提起缰绳来狠狠地一抽,金睛雪花骢放开四蹄,跑了起来。
  
  




故人何在

  郦琛回到鉴日湖畔,已是深夜。他只道关不忧已睡,向他竹屋一瞥,却见房内透出烛火,又隐约传来人声,颇感意外,暗道:“关老爷子有客在,是不是便是他从前说的那个程子墨?”走到那竹屋跟前,正要伸手叩门,却听门里一人道:“你这维摩诘剑法有些不对。”郦琛心下一凛,敲门的那只手便生生停在半空。
  
  却听关不忧的声音道:“这维摩诘经的解法,还是从前你同我说的,哪里又不对了?”先前那人道:“不是解法。我通篇看下来,只觉得这一路剑法最后缺了几招,剑义未及全伸,不够圆满。”他一边说,一边便有轻轻纸张窸窣之声,似在翻阅书册,又道:“你这部《毘摩罗诘经》第三卷是重新装裱过的,底下几页纸张破败,勉强粘起,恐怕是缺失了最后一部分。”停了一停,又道:“若是阿覃在这里,以他眼光,当可说出少了多少。”
  
  郦琛心道:“原来关老爷子那部《毘摩罗诘经》尚不齐全。他曾言道,这《毘摩罗诘经》世上稀有,要再找一部来,可不容易。”
  
  屋中关不忧沉默一刻,道:“难怪我将这一套剑使下来,总觉得意犹未尽。这剑法若是至此已尽,虽也算得精利,却还及不上陆离当年的本事。”另一人叹道:“陆离那样,又有甚么好了?这套剑法攻敌之际不留分寸余地,一味凌厉好杀,这般戾气,未伤人,先伤己。依我看来,那个郦家的孩子不能练全,反倒是好事。”
  
  关不忧道:“然而单以剑法而论,这套剑也算得是一等一的天才杰构了。”停了一停,忽道:“你做什么笑得这般得意?啊,我知道了,你那套剑法终于是作成了,自然是不把维摩诘剑放在眼里,是也不是?快些拿来我看!”
  
  郦琛听了这话,暗暗称奇:“难道这人自行创造了一套剑法,比维摩诘剑还要厉害得多?”便听另一人笑道:“别忙,这个是录的副本,你留着慢慢看罢。”关不忧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那人道:“是上年冬至的时候。”关不忧啧啧赞叹,道:“‘秋水斩’和‘阳歌天钧’两套剑法纯以内力运使,一静一动,截然相反,你竟能合衣无缝,当真了得!”郦琛听得“纯以内力运使”几个字,大失所望,心道:“要用内力,那便不成。”
  
  那人道:“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八年的工夫,总算能有这点成就。” 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最后那几招,我总觉得若是阿覃还在,当可以更加灵动自如些。以我的能耐,却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关不忧笑道:“你忒也自谦。”过得一会儿,道:“怪道你迟了这些日子才来,原来是上他坟去了。”
  
  那人道:“不是。是云恬那孩子上年底又添了人丁,我等到孩子出世,才动身过来的。”关不忧呵呵笑道:“大喜!大喜!这一回是男是女?”那人道:“是个女孩。”关不忧道:“好,好,上头有三个哥哥罩着,这娃娃将来定吃不了亏去。”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关不忧忽道:“我师妹上年春天过世了,临去教我把这个给你。” 那人似乎微微一怔,道:“文师妹过世了?”跟着便是轻轻的开柜启屉之声,似是关不忧拿出什么物事来。
  
  郦琛好奇心起,往门缝里张了一张,见一人背向自己,拿了一卷画轴,在桌上展开,那画上内容便被他脊背挡住,说甚么也看不见。良久,那人道:“文师妹丹青妙笔,当真是出神入化。”声音微微发颤,伸出手去,似欲抚摸图画,又停了下来,道:“‘乙未年秋’,这是三十五……三十六年前了。”他仿佛做梦一般,喃喃地道:“阿覃那时候是三十三岁,我和他在一起,刚刚十年。”
  
  郦琛心道:“原来画上的人名叫阿覃,听他这口气,不晓得是他的妻子,还是情人?”
  
  那人叹息道:“阿覃死后,我一直求文师妹给我作一幅画像,以慰念想,她只推说时隔日久,记不得了。却原来……”关不忧恼道:“程子墨,你这人当真笨得可以,我师妹的心思,谁人看不出来?只你一个懵懵懂懂,居然还去求她给你一张像?”那人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是,原来如此。难怪他那年之后,便处处回避,再没去见文师妹。唉,阿覃总笑我在这般事上迟拙,一点儿也不错。”
  
  这一番话听得郦琛满头雾水,却知涉及过往儿女情事,心觉自己再听下去,大是不妥。当下蹑手蹑脚,悄悄离了竹屋,自去歇息。
  
  第二日黄昏时分,郦琛练剑归来,远远便见昨日那人在竹林里舞剑,身不由己地便停下步来。原来那人剑法精奇,吞吐开合之际,亦刚亦柔。郦琛也算得出身武学世家,生平见识过不少高明剑法,可是如这人一般,一把剑竟能同时使得翩跹灵动又沉稳老辣,却是从未见到,忍不住便痴痴凝望。那人舞到要紧处,一声清啸,无数竹叶簌簌而落,被他剑气一逼,又向外激飞出去。
  
  郦琛心道:“这人剑术高明之极。唉,我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有他剑上造诣的一成。”那人一套剑使完,收起剑来,向他一笑,道:“你是郦家小娃儿么?我是程子墨。”郦琛蓦地醒觉,便欲跪倒行礼,那人轻轻摆手,道:“不必。”袖间一道内力宛若有形有质一般,将郦琛身子一托,平平抬起。
  
  郦琛笑道:“程老爷子,你好。”这时天光犹亮,仔细打量这人,见他容貌似也不甚老,只是发须皆是雪白,到底多大年岁,可也说不上来。
  
  程子墨纵身跃起,轻轻跳到一旁一棵大树上,伸手去摘树上挂的一个卷轴。郦琛一瞥之下,见似乎便是前一晚所见的那幅画像,却是反面向着自己。尚未看得分明,程子墨已将画轴卷起,复落下地来。郦琛心道:“原来他是对着画里这人舞剑。”想起了听到的那一番谈话,望向那卷轴的眼光中不自禁地便露出好奇之色。
  
  程子墨看出他心思,笑道:“你要看看这画么?”将卷轴重又打开。郦琛探头过去一瞧,不由得呆了。他听了程子墨前晚的言语,满道画里的“阿覃”是个女子,孰料竟是一个好看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男人,一双浅碧色的美目盈盈顾盼,夺人心魄,简直便如下一刻就要从画上走下来一般。若非亲眼所见,当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等丹青妙笔,又有这等人物来入画。
  
  郦琛瞧得怔怔出神,程子墨轻轻地道:“画得真是好,是不是?”郦琛道:“是。画的这人是谁?”程子墨目光紧随着那画里那线条,似是以目代笔,一分分地将那人全身都勾绘了一遍,方道:“他是我的阿覃,是我这辈子至亲至爱之人。”
  
  郦琛道:“他是你的亲人么?是你的好朋友么?”程子墨道:“嗯,是亲人,是最亲近的朋友,也是最要好的情人。” 说到“情人”两个字时,语调并无半分异常,仿佛这是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郦琛在看到画上那人之时虽已隐约猜到,可是程子墨当真说了出来,还是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道:“可……可他是个男人啊。”
  
  程子墨抬起眼来将他一扫,笑道:“是男人又怎地?我喜欢的就是男人。”郦琛呆了一呆,道:“那不是书上说的分桃断袖之癖?”一语既出,才省觉这话颇为唐突无礼,却是收口不及,不禁涨红了脸。程子墨却不以为意,道:“哀帝幸及董贤妻妹,弥子瑕色衰便即失宠。那是君王的嬖幸,怎能相提并论?我和阿覃,却是彼此知心爱重,相许一生一世。”
  
  郦琛默然不语,那“知心爱重,一生一世”八个字在心间流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是两个都是男子,终究不能……不能成婚生子。”
  
  程子墨微笑道:“我和阿覃只消能在彼此身边,每一天都是神仙也似的日子。世间寻常夫妻,有几个能如我们这般要好?至于我们不能有子息,这世上有的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弱女。云恬便是我们收养的孩子,我可没觉得他跟我亲生的有甚分别。”
  
  郦琛低声道:“那别人难道不会便说你们……坏了伦常?”
  
  程子墨哈哈大笑,道:“你小小年纪,恁地迂腐不堪!只消我视世议礼法为无物,世议礼法能奈我何?我同阿覃自相亲相爱,哪有工夫管那起愚人怎想!这些人便过上一辈子,也未必有我们一天的快活。”停了一停,又道:“慢说我全不在意这等人的言语,便是在意,难不成便要我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便舍了一生至爱?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这一番话郦琛闻所未闻,只觉得这人说话行事当真是狂狷自任,却想不出话来辩驳,过得一刻,问道:“程老爷子,你和他……你的阿覃在一起,有多长时日?”
  
  程子墨道:“三十一年,三个月又十七天。”郦琛道:“那也很久了。”
  
  程子墨向他看了一眼,道:“小娃儿,你多大了?”郦琛道:“我马上便十九了。”
  
  程子墨微笑道:“嗯,在你这个年纪,自然觉得三十年很长。我刚刚得到阿覃的时候,心想若能同他在一起过上十年八年,此生便可称无憾。然而当真十年八年过去,我又觉得这哪里便够。到他死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这辈子竟是那么短,不过是三十来年……哪怕再翻上一番,全都用来爱他,也是不够啊。”
  
  他这番话说得语气平淡,郦琛听在耳中,却是心中一阵剧烈激荡。程子墨又道:“我平生最后悔的一桩事,便是曾经离开了阿覃一个多月。那时候我蠢得厉害,竟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思……唉,若不是我糊里糊涂,由得他一个人去冒险,他又怎会被云铎打了一掌,掉进了黄河,从此落下了治不好的内伤?”郦琛颇为惊异,道:“难道他是受伤难愈,才过世的?”程子墨点了点头,道:“是。后来我虽求得了宁药神施针用药,终究也只为他多延了十来年的寿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郦琛听他这一声叹息里,实是包含了无尽的伤心和懊悔,中间隔了这许多岁月,竟也未能消去那等铭心之痛,不自禁地替他难过,有心岔开话题,便道:“那个打伤他的人,你后来一定去找他算账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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