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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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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墨摇头道:“没有。”郦琛奇道:“为甚么?你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打不过他?”程子墨诧异道:“我为甚么要去找他算账?我和阿覃在一起,要去天山踏雪,要去大理国看茶花,要跟着贩丝绸的船队去海外游历……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哪里有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郦琛怔住,道:“那他死了,你也不去给他报仇?”程子墨哑然失笑,道:“云铎的年纪比我们俩大了许多,阿覃过世的时候,他少说也八十岁了,既老且病,我干么去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过不去?”
  
  郦琛愣了半晌,道:“程老爷子,我比不得你的心胸。若是有人害了我心爱之人……”话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原来他说到“心爱之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中立时便涌起了简淇的模样,心道:“若是他被人害死,我便……我便……”然而觉得这念头可怕之极,竟是不能想下去,一时连身体都微微发颤。忍不住又问道:“程老爷子,你的阿覃是甚么时候过世的?”
  
  程子墨道:“是丙辰年的冬天。到现在是十五年了。”郦琛颤声道:“这十五年,是不是很难过?”
  
  程子墨道:“嗯,说是难过,也不难过。见不到阿覃,自然是苦楚。可活着一天,于我来说,阿覃便也活着一天。他从前想要做的事情,现下由我替他来做。云恬的孩子出生,他看不到了,我替他看着。他一心要把金乌派和北冥派最高明的武功糅合在一起,变出一门融会贯通的剑法来,这件事我原本道是办不到,现下也做成了。”他嘴角浮起笑容,显得颇为喜慰,又道:“我今年还要去辽国的比刹草原上去走一遭,四十年前,我和阿覃曾在那里小住过一段日子,一直说要重回去看看,总也没去成。” 说了这话,眼神带了几分迷离,似乎心思已经飞去了塞外草原上,回到了当日与爱人并辔齐驰的甜蜜时光。
  
  郦琛看着程子墨的神情,心中只想:“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意,竟然……竟然可以是这样子的。”低头又看了画像上那人一眼。见落款题章之后又有几行字,字迹与前大不相同,墨色深浓,显是不久前新添上去的,写道是:
  
  “秋意总关愁,那更与君轻别。从此共谁同醉,恨老来风月。遥知手板笑看云,江边醉时节,应为老人回首,记白头如雪。”
  
  不由自主地看向程子墨鬓边,心道:“果然是‘白头如雪’!”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柳永的《玉蝴蝶》:“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画上的词是周紫芝的《好事近》。




重逢几时

  程子墨在鉴日湖畔住了几日,便告辞离去。郦琛陪他出来,一直送出了十余里地,犹自不愿回转。他识得程子墨不过短短数日,不知怎地,心中对他却觉十分亲近。
  
  程子墨勒缰停马,笑道:“小娃儿,时候不早啦,你这便回去罢。”郦琛点了点头,道:“你以后还来么?”程子墨道:“这可说不好。我看关不忧的意思,以后也未必在这里常住,多半要挪到湖州城里去。我家在江陵府辰州符青集,你若是到了那里,记得上门来看看便是。”郦琛笑道:“好。我一定来。”
  
  程子墨方自驱马要走,忽地又回转过来,向郦琛道:“我那套剑法给了关不忧一个副本,你若是想练,便问他要去。”郦琛正要说话,程子墨道:“这套剑以内力为本,原是从金乌派的‘朱曦罡气’和北冥派的‘北冥心经’两家内功而来。这两路内功原本互克,我和阿覃想将其调和为一,始终总是差得几分火候。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在无意中悟得了关窍。这一门内功剑法,旨在无痕无迹,通转圆合,你虽然身子受损,也大可以练得。”
  
  郦琛道:“这门剑法要练得多久,才能胜过维摩诘剑?”程子墨道:“你那维摩诘剑虽然厉害,可终究不循正途,进境有其极限。非是我夸口,以你资质,在我这一套剑上只消花上十来年工夫,便知甚么是真正剑术高明之境了。”郦琛摇头道:“要十来年,我却等不得这么久。”
  
  程子墨向他望了一望,笑道:“我忘记了,年轻人总是心急得多。也罢,你甚么时候想学,再说罢。”说着将马加了一鞭,跑了出去。
  
  郦琛目送他身影消失,才自回转。行至半程,不觉来到那日遇见赵暄的所在,见一棵大树上新剥去了一圈树皮,写了个日子,却是大半个月之后。郦琛心道:“这小王爷不在京城享福,这么快又跑来湖州做什么?”也不在意,随手将那个日子擦去。
  
  这一晚到了掌灯之时,关不忧过来招呼,说是第二日要往湖州城里去。郦琛答应了,自行盥沐睡下,却禁不住心潮起伏,只想:“明天……这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想到独自过年的孤栖况味,说不出地失落惆怅,又想:“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日子?唉,他多半是记得的,可是……”心中存了这些念头,翻来覆去,直至夜深方始睡去。
  
  ……郦琛醒过来时,窗上屋里仍是漆黑一团,背上衣衫都被冷汗浸得透湿。只消一闭眼,那噩梦中的情形便历历在目,身体僵冷,痛楚一丝丝牵扯入骨。
  
  他嘴里发苦,心跳得发慌,只想:“为甚么我又做这样的梦?这事情过去好久了,我再不是当日那般软弱,任人欺侮的人……为甚么我还是那么害怕?”伸手到枕畔摸到了简淇送他的那柄宝剑,紧紧地抓住了。那剑鞘冰凉而坚硬,抵着他的手指,似乎便给他带来些许安慰。郦琛吁了口气,把那把剑挪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又将下巴抵在了剑柄上。心里却隐约觉得,自己实在想要的,并不是这冷冰冰的宝剑,而是一些柔软和温暖的东西,好比……
  
  那个人的怀抱。
  
  这一个念头在他心里,仿佛如同一个小火焰腾地燃起。他恍惚记起在并不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场噩梦,那一次是怎样结束的?
  
  郦琛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才见天光慢慢自窗上透了进来。这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光线融化了屋子里的黑暗,紧绷着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他深吸了口气,终于一骨碌翻身起来,将窗子推得大开,见鲜红的太阳已然在山际露了一线,心中默默地道:“我十九岁了。”
  
  这一天他没往后山去练剑。送走了关不忧,在鉴日湖边遛了遛马,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大半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攀到了小山冈顶上,在那里看着那条通往湖州城里的大路。
  
  他心道:“我赶走了他,原是该我去找他才是,可是,可是……”一想到前番去寻简淇的情形,便不自禁地心虚胆怯,实不知若是简淇当真不再要理自己,已然或是将要娶亲,却又该如何?这般念头只须转上一转,便觉胸间沉重,似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自己颈间,摸到了那个玉坠,死死地攥在手心,低声道:“他决不会这么快便忘记我的。” 眼望着那条大路,又想:“倘若他今天竟肯来,我是说甚么也不让他走了。程子墨说的不错,世人诽议坏了礼法伦常又如何?总胜过这等失魂落魄,度日如年地难过。”
  
  那路上的行人车马在午后密集起来,扰扰攘攘一番,又渐稀少下去。始终便没见到那个期待中的身影。
  
  郦琛坐在山冈上,眼望着太阳在山的那边一点点地没下去,一颗心便也跟着沉了下去。直到太阳的最后一圈光轮也消失不见,天边只剩了几点霞彩,他才怏怏地站起身来,向来路走去。
  
  回到鉴日湖边时,天色已昏,刚刚走近自己那栋竹屋,便不由得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去时掩实了的房门,这时候却虚开一线。
  
  郦琛心中怦怦直跳,推开门便踏了进去。屋里空无一人,只桌上满满地布了一桌子的菜肴,正中一只大碗,犹自散发着热气,正是一年前简淇做过的那一道脍野猪腿肉。自己在去年那一日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在心中响了起来:“以后我过生日,别的都不用,一定要你做这道菜来我吃。”
  
  郦琛一颗心满满地,涨痛得仿佛要迸裂开来,只想:“他没有忘记我……他……”忽地听到隔壁轻轻地一声叹息。身不由己地向门口走去,透过半开的门,看见那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自己床前。
  
  郦琛几乎以为是自己是在做梦,心跳得厉害,想要叫他,又叫不出来。简淇俯下身去,似要将被褥拉得更平整一些,忽然间便跪了下去,将头伏在那枕上,轻轻地叫道:“子坚,子坚!”这几个字叫了出来,当真是情致缠绵,又沸热如火。郦琛脑中轰地一声,一时间甚么都不能想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入门去,一直向他走去。
  
  简淇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两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过得一刻,简淇道:“对不起,我……这便走了。”一面站起身来。郦琛摇了摇头,道:“你别走。”说了这句话,他脑中空空荡荡,再想不到其他,张臂抱住简淇,便将嘴唇贴了上去。
  
  四唇相接,郦琛霎时间觉得身子不是自个儿的了,仿佛摇摇曳曳,沉入了水底,随波逐流,又仿佛飘飘荡荡地进了云端,全身绵软,浑没了着力之处,只有唇上那一点温热是真切的接触。简淇半阖着眼睛,任他亲吻,却并无一点回应,双手也是规规矩矩地垂在身边,与那一晚的热情似火判若两人。郦琛纵使心神迷糊,过得一刻也觉出异样,颤声道:“牧谦,抱我。”简淇低低应了一声,却仍是不动。郦琛拉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简淇浑身一颤,慢慢将头搁在他肩上。郦琛觉得那双手臂上半分气力也无,忽然害怕起来,道:“抱我。”一面紧紧向他怀里贴去。却听简淇低低地道:“我……不敢。我怕我一动,这个梦便醒了。”
  
  郦琛又是想笑,又是想哭,道:“不是做梦。”抱住了简淇的头,又去亲他脸颊。但觉一颗心从未软成这般,仿佛化成了水,洋洋溢溢地一路从身体里流了出去,止也止不住。他亲吻着简淇的嘴唇和脸颊,只觉得怎么都亲不够,恨不能把他揉进了自己,把两个人变作一个。
  
  简淇搂在他身上的手臂渐渐收紧,开始回吻他,初时是怯生生的,慢慢地便热狂起来。那些纷乱仓促的吻渐渐连贯起来,粘连作一气。唇舌交触之际,一阵的气喘,又一阵的迷乱。
  
  这个吻好容易结束的时候,郦琛望着简淇的眼睛,似乎有一大堆要说的话都想不起来,又觉得似乎都无关紧要。半天,简淇道:“这三个月,你好不好?”郦琛道:“难熬得很!——你呢?”简淇不语,又将他抱了一抱。郦琛感到他急促的心跳,心中激荡,难以自己,道:“牧谦,我再不要和你分开。我……我没了你,活着也同死了差不多。”说了这一句话,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慌忙把头埋在简淇怀里。
  
  简淇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我也一样。”
  
  这一日剩下的时光,郦琛都过得有些恍惚,仿佛是一脚踏进了一个美梦,满心俱是欢喜,看着一切都好,却又觉好得未免过分,恐怕不能是真的。他不记得是怎么把那一桌子菜都吃完的,也不记得跟简淇又说了甚么话,只在两个人在床上睡下时,才忽然清醒过来,似乎之前是浸在一池温软的水中不知所之,这一刻却忽地被人捞了出来。身上发冷,脑中怔忡。
  
  简淇低声道:“你若是不愿意……我到对面那张床上睡去。”郦琛道:“你别去。”他头下枕着简淇的手臂,感到那胸膛上传来的温暖,只觉得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和他分开。觉察对方的呼吸轻轻拂在自己脸上,忍不住便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简淇的脸。
  
  简淇身子剧烈地震了一下,几乎是像被火燎着一般,抓住了郦琛的手,吃力地道:“子坚,你别……”摇了摇头,将郦琛的手放了回去,自己便坐将起来。郦琛怔了一怔,忽地明白过来,抓住了他手臂,道:“不要去。”
  
  简淇低下头去,微微叹息道:“子坚,这般和你在一起,我……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郦琛说不出话来,只晓得紧紧抓了他手臂,不许他离开自己。简淇凝视着他,道:“过去这三个月里,我一直想,倘若你许我回来,我再不碰你一下,只看着你,守着你,便可以心满意足。可当真见了你,我便禁不住要痴心妄想……这样子,终究是不成的。”他一只手臂被郦琛拉着,无法挣脱,便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将桌上的半截蜡烛点亮了。淡淡的烛光投在他脸颊的侧影上,分别见得那线条瘦削憔悴。郦琛瞧着,不能自抑地心痛起来,道:“牧谦,我当真不是有意要伤你。我……”在心里搜罗着字句,费力地道:“我喜欢你,也喜欢你……亲我抱我,可是,我就是害怕……”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道:“牧谦,我要和你说一件事。”说了这句话,只觉得那烛火明晃晃地煞是刺目,俯过身去,将那蜡烛一口吹熄了。屋里便又是一片黑暗。
  
  郦琛低声道:“牧谦,你抱着我,好不好?”这话说得极轻,语音中却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惊惶恐惧。简淇心中震动,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良久,郦琛道:“牧谦,咱们在开封府重见之前,你去我家里找我,听人说我已经逃走了,是不是?”简淇道:“是。”郦琛道:“那人有没有和你说,我是怎么逃走的?”简淇道:“是那个姓荣的将你提出去审问,途中被你逃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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