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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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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琛怒气上涌,愤激难当,道:“寻常男人,便当去娶妻,你这算得了甚么?”
  
  简淇低下了头,旋即又抬了起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娶妻。我喜欢你,这一辈子,只想同你在一起。”郦琛心里一颤,记得他从前便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时说甚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用意。只觉得一生所受的失望无过于此刻,心中酸楚,几乎要流下泪来,道:“可你怎会以为,我会同你做那般下流的勾当……”在他想来,只有荣筝、郑晔那等无耻渣滓,才会行此悖伦苟且之事。这样的事,便是想上一想,也觉得污秽不堪。
  
  简淇默然半晌,道:“我不觉得那是下流的勾当。”郦琛大声道:“这要还不是,世上便没有下作之事了。”
  
  简淇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要这么想,那也由你。”向郦琛看了一眼,道:“你……披上件衣服罢,当心着凉。”
  
  郦琛被他一语提醒,方自醒觉自己只着单衣,犹自衣襟半敞。当下一言不发地自行披衣系带,穿上了鞋子,跟着便收拾东西。简淇道:“你要到哪里去?”
  
  郦琛咬住嘴唇,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不掉下来,道:“我离了这里,到别处去。”实在是他全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只觉说甚么也不能再和简淇同处一室。
  
  简淇道:“你在外面,还有亲友么?”郦琛咬牙道:“没有又怎地,世上这许多失怙孤儿,难道独我一个活不下去不成?”简淇道:“你别走。”停了一停,道:“我走。”
  
  郦琛道:“这里是你家,为甚么要你走?”简淇道:“爷爷既然答允要使你学会维摩诘剑,自然会留你住下。你只不愿见我一个……我这便回落霞谷去。”郦琛欲待拒却,一来并无可去之处,二来这一走了,学不成维摩诘剑,报仇更是无望,不禁沉默下来。简淇又道:“爷爷那里,我自会留书交待,决不令你为难便是。”
  
  郦琛听他这般温柔体贴地说话,忍不住便想说:“你别走,咱们还在一起便是。”然而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地顿住,心中只想:“今天把甚么话都挑明了,同他怎还能像从前那般相处?”他心中纷乱之极,深底下的念头自己也不敢去想,只觉得说不出的恐慌害怕,似乎简淇只要再多留下来一刻,就要有甚么事情发生,而自己这个人便会得分崩离析,再收拾不起来。
  
  简淇见他欲言又止,料知他心意,心下凄悒,只道:“你多保重。——我甚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问到这一句话时,声音止不住地发颤。郦琛转过了头去,不敢看他。简淇等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说着便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到底忍不住,回过头来又看他一眼。
  
  郦琛见他这一眼中柔情无限,胸中便如被大锤重重一击,痛得气也转不过来,只想大叫:“你走罢!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要管不住自己了。”幸而简淇只看得他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郦琛一口气松了下来,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马蹄声响了起来,一路向谷外行去。
  
  他心道:“我方才不肯答他的话,他这一去,只怕再不会来见我了。”想到以后不用再同简淇相对,似乎心中的那等恐惧便去了些。然而胸口的那一处疼痛渐渐满涨起来,凝成一个硬块,哽在喉间,愈来愈重,透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拉过被子,脸方触到被单,便感到那上面似还带着简淇的气息和体温。
  
  郦琛将两条被子团作一团,紧紧地抱住了。方自把头埋在里面,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晏殊《踏莎行》: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无情有思

  第二日郦琛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酸涩,痛得抬不起来。盥面时往盆里瞧了一眼,却见水面如镜,清清楚楚地照出自己两眼肿得桃儿一般。不由得心中发狠,暗道:“郦琛啊郦琛,你算甚么男子汉了。一点小事,便跟妇人一般哭哭啼啼。”洗了把脸,提了长剑出来,便去后山练剑。
  
  他唯恐被关不忧看见自己这般形象,这一日便在后山躲了整整一天,午间只吃些野果了事。晚上回来,正要想偷偷溜回自己屋去,迎面却撞上关不忧走来,向他道:“怎地小竹儿留了封信,说走便走了?”郦琛不知简淇留书上如何写的,只得支吾。却见关不忧满面忧色,问道:“他说落霞谷有事要速回,可是有人生了急病?”
  
  郦琛含含糊糊地道:“他走得匆忙,也没跟我仔细交代。”关不忧似未听见,喃喃地道:“走得这般急,难道是阿鹊病了?她那等医技,怎会自家生病了治不好?”
  
  郦琛心内一动,想道:“关老爷子看来对宁家奶奶十分关切啊。”道:“我当真不知。老爷子,你若不放心,便往落霞谷去走一遭,不就知道了?”
  
  关不忧唉声叹气地道:“阿鹊那倔强脾气,若是当真病了,哪里就肯让我知道?唉,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让她走了,如今僵了这十来年,说甚么也拉不下这脸面。”
  
  郦琛不禁好奇心起,道:“你怎地便让宁婆婆走了?”关不忧平日并无半分长辈尊严,他说话便也颇无顾忌。关不忧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那两个讨债的小鬼!小娃儿,我跟你说,养儿育女这样事,当真是前生的孽债,自己生的也好,收养的也罢,统统都不教人省心!你养了孩子没有?”
  
  郦琛听他一番感叹,末了问出这一句来,不由得啼笑皆非,道:“没有。我怎会有孩儿?”说了这句话,忽然想起了落霞谷的小琬儿来,道:“上年二月,我倒是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现在落霞谷宁婆婆那里养着呢。”
  
  关不忧奇道:“阿鹊又养了个孩子?”郦琛甚是意外,道:“牧谦没跟你提起么?”当下将琬儿的来由说了一遍。关不忧沉默半晌,方道:“原来如此。怪道小竹儿不跟我说,定是阿鹊吩咐的。”郦琛道:“为甚么?”关不忧道:“当年的篁儿可不就是这样子来的?那时候阿鹊捡来一个女娃娃,因脸上有个老大胎记,被她爹妈扔在道旁。阿鹊费了许多心思工夫,才将她脸上胎记除去了,当宝贝似的养着。篁儿一死,她伤心得什么似的,统怪到我头上。现下她终于又有了一个啦,心里定然欢喜得紧。”
  
  郦琛想起从前简淇说过,宁慕鹊的养女嫁了人后,没几年便被人下毒害死,凶手也一直未曾寻到,奇道:“为甚么要怪在你头上?”
  
  关不忧叹道:“那是因为蘩儿……”停了一停,道:“蘩儿便是小竹儿的爹爹。那孩子从小便喜欢篁儿,那份心思,任谁都瞧得出来。我本道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便有意撮合他两个成亲。谁知道篁儿偏生不依,阿鹊也帮着她,一来二去,篁儿那丫头竟然偷偷离家走了。阿鹊便跟我大吵,说我只帮着自家儿子,害她闺女,这叫个甚么话?”
  
  郦琛道:“原来牧谦的爹爹是你亲生的儿子么?”关不忧道:“这个,或许便是罢。”郦琛大奇,心道:“甚么叫做‘或许便是’?”问道:“那他怎地姓简?”
  
  关不忧忽然面有忸怩之色,道:“那是我从前的糊涂事。还是跟阿鹊成亲之前,识得了蘩儿的娘。她是汴梁城里有名的歌伎,同我好了些日子,后来也就丢开了。谁想过了几年,我同阿鹊成了亲,她忽然找上门来,把个小孩儿丢在我那里,硬说便是我的孩儿。”郦琛笑道:“那到底是不是呢?”
  
  关不忧道:“我也不知道啊。”想了一想,道:“蘩儿长的只像他娘,一点儿不像我,小竹儿倒是有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郦琛道:“宁婆婆自然大不高兴了?”关不忧道:“阿鹊当时吵闹了一场,到底也把蘩儿收了下来,只不许他姓我的姓,那也罢了。她往后待他兄妹两个也没甚分别,谁知道隔了十几年,又翻出这旧账来啦。”说着连连摇头,正色向郦琛道:“小娃儿,我跟你说,妇人家的心思最难捉摸。你看她十来年不言不语的,还道她都忘了这一回事,谁想她一直便在心里记着仇呢。你以后娶媳妇,宁可找个笨笨的好,那越是聪明伶俐的,越是心眼儿跟芥菜子差不了多少。”
  
  郦琛笑道:“嗯,我记下啦。那后来怎样?”
  
  关不忧道:“后来阿鹊便去寻篁儿了啊。只是找到的时候,篁儿那丫头已经跟开封府定国侯家的三儿子打得火热,非嫁了那人不可。阿鹊回家来跟我商议,可篁儿从小被她宠坏了,这时候立定了主意,八匹马拉不回来。女生外向,那还有甚么法子?只好依了她。唉,齐大非偶,那等人家的媳妇可是好做的?她后来过得不甚如意,婆婆严苛,丈夫也不维护,又纳了许多小妾,这般过得五六年,竟不明不白地死了。阿鹊疑心是她夫家人下的手,又查不出来,便冲我撒气,硬说是我害的。”
  
  郦琛道:“这位姑姑青春早逝,果然可惜。可那人是她自己挑的,怎样也怪不得你罢?”
  
  关不忧叹道:“阿鹊说起来,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啦。若不是我逼着篁儿嫁蘩儿,她又怎会离家出走?若不是我一贯小气刻薄,让篁儿在家受穷,她又怎会看上那一无所长、只会花钱送礼讨女人欢心的纨绔小子?说到后来,连当初和蘩儿娘的那段事都扯出来了相骂。——其实她就是心里难过,要寻些事出来发泄罢了。只怪我当时脑筋没转过来,还不晓得要体会她的意思,反跟她大吵大闹,她一气之下,便打了包袱,自己走掉啦。”
  
  郦琛道:“那她后来可有再回来过?”关不忧道:“只有一次,便是蘩儿过世的时候。”叹了口气,道:“蘩儿这孩子原是个死心眼。篁儿嫁了人,他便听我的话和他师妹成了亲,过一年生了小竹儿,我还道他对篁儿的心思也不过如此。谁想篁儿一死,他就失魂落魄起来,没两个月便也死了。”说到这里,神情凄然,隔了半晌,又道:“说来小竹儿这孩子也十分可怜,才出生就死了娘,他爹过世的时候,他还只五六岁。那时我正自伤心,也没心思看顾他。阿鹊得了消息回来,见了小竹儿的模样,便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自顾带上孩子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这可不有十三四年了。”
  
  郦琛听他提起简淇,不禁便是一阵恍惚,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过得良久,关不忧道:“晚了,你先回去睡罢。” 郦琛答应了,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道:“关老爷子,你心里实在挂念宁婆婆的,还是瞧瞧她去罢。” 关不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怔怔地出神不语。
  
  郦琛回到房中,洗漱一番,正要睡下,却见被褥衾单都被人换过了,那两条旧被已然不知去向。他伸手去摸,那被褥显是新制的,柔软厚实。郦琛发了一阵呆,躺了下来。
  
  他只道这一晚又要辗转难眠,然而练了一日的剑下来疲累已极,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竟是一夜无梦。
  
  




骄矜年少

  关不忧发了两天的呆,又算了三四天的帐,居然下定了决心要去落霞谷走一遭。郦琛待要将自己的马给他,他又嫌马吃的多,嚼用大——因冬日里并无野草,须自行买了草料来喂——路上住店,更要多出一分打赏的钱,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头老驴,晃晃悠悠地骑了上去。郦琛见那老驴眼昏齿堕的模样,不免十分担心,这一人一驴是不是能走到那出谷的洞口而不倒。然而那驴三步一跷,五步一拐,偏生就是不肯跌倒,这日下午也竟走出谷去了。
  
  关不忧一去,这山谷里便只剩下郦琛孤零零的一人。他仍旧是每日里天明即起,练剑至日暮。然而少年心性毕竟喜爱热闹,不耐寂寞,冬日里日短夜长,晚上孤灯独衾,渐觉十分难熬。这一日练剑至午后,便跨上了马,带了弓箭往附近的树林中来,想看看有甚么小兽可打。
  
  冬日里禽兽大多蛰伏不出,走了半晌,连野兔狐狸也未见着一只,正觉扫兴,忽听得马蹄声响。郦琛久未见人,便驻马观望,要看是甚么人。忽地前方草丛一动,一匹雪白的大马蹿了出来。马上一个少年,手里执了弓箭,也看不见郦琛,只慌慌张张地回头张望。
  
  郦琛见那马是一匹金睛雪花骢,不禁心中一动,记得自己从前也有一匹同种的宝贝爱马,家破之后,也不知道落入了谁家手中。一念未了,又听草丛间呼啦啦一响,钻出一头高大的野猪来,浑身毛立如戟,挺着两枚长长的獠牙,向那马冲去。
  
  那少年拈弓搭箭,刷地一箭向那野猪射去。他射箭的手势甚是端正纯熟,只是惊惶下失了准头,那箭飞了过去,离得野猪身子尚有好几分。回手又去摸箭,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不知不觉中,壶中羽箭已然用罄。
  
  他呆了一呆,眼见那野猪距己已不到三尺,眼放凶光,口中唿唿作声,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来,欲待策马奔逃,手脚却没了力气。正危急时,忽地一箭自旁飞来,不偏不倚地射中野猪脑袋,自左眼而入,耳后贯出,那野猪大吼一声,向前走了两步,便即倒地。
  
  那少年惊魂甫定,转过头来,见到郦琛,道:“谢……谢谢你。”惊惧过甚,话音也颤抖了。郦琛久未行猎,这时见自己一箭射倒了这一头大野猪,心下极是欢畅,笑吟吟地向那少年摆了摆手,道:“你怎地一个人?你家大人呢?”其实那少年少说也有十六七岁年纪,只是生就一张娃娃脸儿,又兼这当儿狼狈失措,益发显得稚气,郦琛语气里便不自觉地拿他当孩子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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