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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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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师父从前收养过一个人家遗弃的一个女婴,长大后嫁了开封一户人家,没过几年突然生了重病,待我师父得知讯息后赶去,已经来不及救治。我师父检验尸首,发现她不是生病,却是中了剧毒。这毒药原出自吐蕃,在当地便十分罕见,中原更是从未有过。且师父的女儿一生未曾踏足西域,为人温柔平正,更无一个仇人,怎会被人下了这等毒手,实在无从索解。
  
  “我师父并无亲生儿女,对这养女便如骨肉一般,爱逾珍宝。她既为人所害,即便囿于不得杀人的门规,不能要那凶手偿命,也要将他寻了出来,好好惩治一番。我师父先疑心她夫家人,然而明察暗访了几年,始终拿不到半点破绽。
  
  “后来洛阳云家延请我师父去为云芷治病,我师父诊治之下,便发现云芷中的乃是同一种剧毒。我师父提出这一节来,对方并不吃惊,显是早已知情,对于如何中毒却是语焉不详。我师父再三相询,云鹤只言道,个中缘由关乎云氏一族令誉,不足为外人道。
  
  “他这般说法,只引得我师父疑心更甚。当日治好了云芷,便以誓言相迫,要云鹤说出这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云鹤起先颇为诧异,不明白我师父为甚么非要探听这件事不可,直至我师父将缘故道明,才道:‘我发下的誓言,原本是刀山火海,但凭吩咐,只是这一件事,中间实在大有为难之处。’云芷本来站在一旁,这时忽然跪下向我师父连连磕头,道:‘这事情原是因我而起,但求饶过我爹爹罢。’
  
  “我师父大是错愕,向他道:‘你身中剧毒,若非我施治,性命难保。我要追查那下手之人,为甚么你父子两个反倒要隐瞒袒护?’云芷不答,只是叩头哀求不已。我师父心肠本软,本不欲逼迫过甚,但念及养女之死,这是唯一一条线索,是以坚决不允。僵持了大半日,云鹤似有动摇之意,云芷却极力拦阻,不让他说出什么来。云鹤无可奈何,说道他父子两个有话要私下商议,请我师父在客厅相候,自己同云芷进了内室。
  
  “过了许久,云鹤才出来。我师父一见他形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两鬓斑白,容色枯槁,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云鹤惨然道:“我当众立誓,若你救得犬子性命,便为你做一件事。这件事我做不了,将小儿的性命依旧交了出来,也抵得过了。’我师父骇然失色,抢入内室一看,见云芷心口插了一把短剑,已然气绝。”
  
  郦琛“啊”了一声,甚是惊讶,万想不到这件事居然有这般隐情。简淇长长吁了口气,道:“我师父说甚么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后果。云芷之死,我师父心中极是负疚,耿耿于怀至今。总说当日若不是执着于复仇一念,便不至于害了这无辜少年的性命。”
  
  郦琛道:“那后来呢?你师父有没有找到那凶手报了仇?”简淇摇头道:“没有。”
  
  郦琛沉默了一会儿,道:“害死我妹妹琬儿的凶手,一个叫做荣筝,一个叫做郑晔,这两个人,除非是我死了,说甚么也不能放过。”
  
  简淇叹道:“所以我说,你入不了药师门的。”
  
  郦琛低头不语,过了一刻,道:“简淇,我要去报仇,你帮不帮我?”
  
  简淇大是踌躇,明知他口中的“报仇”,便是要去杀人。他自幼学医,深受医书中医者惠世仁人之教濡染,这般寻仇杀戮,实在同他性子大不相合。然而见郦琛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殷切期望之意,心头一热,道:“我自然帮你。”停了一停,道:“只是……我不能自己下手杀人。”
  
  郦琛微微一笑,道:“你门里规矩如此,我不会让你帮我杀人的。你请你师父治好了我的病,好不好?我心里记得许多拳经剑谱,倘若身体好了,便能练武。有了高明的武功,再去报仇,就不是甚么难事。”
  
  简淇道:“我答允你,一定治好你身上的伤。”
  
  那药神宁慕鹊在池州落霞谷隐居,住处向不为外人所知。郦琛身子渐渐复原,两人便弃车骑马。进入池州境内,又走了几日,愈走愈是荒僻。有时候明明眼见前路已绝,简淇却领着郦琛往路边坡上行去,七折八弯,又转出一番洞天来。
  
  这一日到得落霞谷中,已然是黄昏时分。其时正是初秋时节,漫山层林尽染,夕阳光辉下艳丽异常,又有一条清溪流淌其间。微风拂面,带着淡淡草木清香,几有置身仙境之感。郦琛心旷神怡,不禁道:“你师父住的地方真好,所谓桃源福地,也不过如此罢?”
  
  简淇微笑道:“你喜欢这里,就住上一年半载再走。”正说着话,见前方现出七八间房舍来,屋子前后,都有竹篱围就的花圃。简淇道:“到啦。”翻身下马。
  
  郦琛跟着他走近,却见两扇木门紧闭。简淇抬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立时便有一个声音喝道:“死小子,你说是去开封府替我买酒去,怎地到去了这些时候才来?”声音沙哑,似乎是个老妇人。跟着便听那人用力吸了吸鼻子,道:“酒呢?你没带酒回来,便待在门外罢。”
  
  简淇笑道:“奶奶,我带了客人回来,你叫僮儿来开门罢。”
  
  里面那老妇道:“我这会儿不见客,也不给治病,你叫他滚蛋罢。”
  
  简淇向身上摸了一摸,掏出一个扁扁的小瓶,在门上叩了两下,道:“奶奶,这是开封的名酿皇都春雪。三十两银子只得这一小瓶,你别一气都喝了。” 但听“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一名素衣老妇站在当地,伸手道:“拿来!”
  
  那老妇见瓶上密密封了胶泥,手上略一使力,扑地拧开,一股酒香透了出来,登时眉花眼笑,赞道:“好小子!”啜了口酒,眯了眼睛,向郦琛看去,道:“你便是那郦家小子?”
  
  简淇道:“奶奶,这是郦琛。”郦琛连忙过来跪倒见礼。简淇笑道:“这是我奶奶,也是我授业的师父。她老人家姓宁,江湖人称宁药神的便是。”郦琛大吃一惊,道:“宁……药神?” 鼎鼎大名的药神宁慕鹊居然是个女子,已是一奇。简淇温雅俊美,郦琛想象中他师父宁药神便也该是个鹤发童颜、飘飘出尘的神仙人物。眼见这老妇年逾花甲,瘦小枯干,抱了个酒瓶子呷着,哪里有半点世外高人的气象?
  
  简淇道:“她不喜见客,故而江湖上知她真实身份的人,统共也没几个。今天见你,乃是破例,望你别要向外说出她的形容。”
  
  郦琛道:“不敢。”向那老妇拜了下去。那老妇宁慕鹊哼了一声,道:“起来罢。你今日来得晚了,我喝过了酒,不能诊脉,明日再说罢。”说着径自回转,向内室走去,随手掩上了门。
  
  郦琛见她去了,便问简淇:“怎地你的奶奶,又是你的师父?岂不是差了辈分?”简淇笑道:“先父是师父的弟子,从小由师父养大的。我原要叫太师父,师父不许,说是太师父三个字,生生把她叫得半个身子进了棺材。可我也不能同爹爹作师兄弟称呼罢?于是折衷一下,当着外人我叫她师父,自家这里便叫奶奶。”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声啊啊大叫。简淇向着郦琛一笑,道:“你跟我来。咱们瞧瞧小琬儿去。”走到另一间屋子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便有个女子声音应了一声。简淇道:“青姐,咱们进来看看娃娃,可方便么?”青姐道:“不妨事。你进来罢。”
  
  两人进得屋来,青姐正坐在摇篮边哄着孩子,见到他们也不站起来,只含笑点了点头。那女婴已半岁有余,头发浓密,唇红齿白,便如一个玩偶娃娃一般,秀美可爱之极。郦琛见她唇上裂缝处已只剩下淡淡一条痕迹,想来长大后也不会怎样着相,大是高兴,回头向简淇道:“令师当真是神乎其技,妙手回春。”简淇抿嘴一笑,道:“这次的割补手术是我做的。你再有甚么滥美之辞,只管对我说罢。”郦琛笑道:“嗯,你很好。”在怀里摸了摸,掏出那个拨浪鼓来,递在娃娃手里,叫道:“小琬儿。”那娃娃便冲他一笑。郦琛大乐,道:“你也欢喜这个名字,是不是?”
  
  青姐却皱起了眉头,道:“女孩子家,叫个甚么花儿草儿的不好,为甚么要叫碗儿、盆儿?”简淇笑道:“不是锅碗的碗,是玉石之琬。”青姐道:“玉做的碗,也还是碗啊。”郦琛忍不住哈哈大笑。
  




术精岐黄

  第二日天方破晓,简淇便将郦琛唤了起来。两人吃过早饭,便往宁慕鹊屋里来。
  
  宁慕鹊伸出手来,搭住了郦琛左手腕脉。过得片刻,轻轻吁了口气,换搭他右手腕脉。一番诊脉下来,宁慕鹊便将一只手搭住他头顶“百会穴”,道:“我以内力试你经脉。你闭上了眼睛,不可丝毫以内息相抗。”
  
  郦琛点了点头,忽地感到头顶一股细细的热线透了下来。他自幼多得父亲运功相助疗伤,这般以外来内力行走自身,已然颇为熟悉。然而此番经历与前大相径庭,郦文道内力汪洋纯厚,绵绵密密,宁慕鹊的内力却是凝聚一线,如同一条小蛇般,在自己周身经脉游走,行至穴道便酸痒难耐。
  
  约有一盅茶工夫,宁慕鹊撤了手掌,出神不语。
  
  郦琛不明所以,向简淇看去,但见他向自己摆了摆手,便不开口。半晌,宁慕鹊道:“你这是十四年前,被人以‘伏羲功’震伤。嘿嘿,这人功力当真了得,将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一并伤损,却居然还留了你性命下来。”
  
  说到这里,轻轻皱了皱眉头,道:“你所习内息,是哪一家的功夫?”
  
  郦琛道:“是《子午内经》上的内功。”一语出口,便觉对方神色间似乎有些异样。然而这变化稍纵即逝,宁慕鹊脸上旋即恢复宁定,抬眼看了看简淇,道:“你要我治好这小子的内伤,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情。他能活到现在,已然是运气上佳。医生又不是神仙,哪里就能随心所欲、妙手回春?依我看,他靠《子午内经》所习内息自治,过得几年,或许可以练些轻巧工夫。至于上乘武功,这辈子便不用想了。”
  
  简淇道:“虽如此,咱们总可以做些甚么的,是不是?”
  
  宁慕鹊凝目看着他,道:“自然咱们可以针灸通其关窍,再将药物补其元气。只是人力有其穷尽,这人经脉伤损,便说是千疮百孔,也不为过。纵使出尽手段为他疗补,总是事倍功半。好比一个瓶子被人打了个粉碎,纵费尽力气拼接粘补,最多也只能做得表面光鲜,稍有碰触,仍是不堪一击。”
  
  简淇踌躇道:“奶奶……”
  
  宁慕鹊摆手止住了他,冷笑道:“那‘青冥丸’既然是给了你,你爱给谁给谁去。这等灵药来之不易,你要浪费在这小子身上,那也由你。” 掏出了怀中酒瓶来,长长抿了一口,道:“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你先以陈艾灸遍他全身,服下‘青冥丸’后,我用‘冰魄功’给他通穴。”
  
  简淇答应了一声,道:“艾条便是用清艾条?”宁慕鹊道:“关元、气海、命门、中脘这四处用艾灸盒子,加肉桂、降香、羌活、广藿香各一分同灸;别处就用清艾条。”
  
  简淇向郦琛招了招手,道:“你跟我来。”领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屋中央摆了一张竹榻。简淇取了一幅衾单出来,往榻上便铺,一面道:“你把衣服都脱了躺下罢。”
  
  郦琛依言除了上身衣衫,要解裤子时便犹豫了一下,道:“全脱了?”简淇点了点头。
  
  其时天气尚热,郦琛脱得赤条条地,也毫不觉冷。只是他自十一二岁起便不在人前更衣盥沐,眼前这人虽是同自己一般的少年,也忍不住有些发窘。往那竹榻上躺下,一时竟不好意思看对方。简淇微微一笑,拿了一条手巾来,盖住了他下腹,道:“这样子好一点么?”郦琛点头,又有些懊恼自己太过忸怩。
  
  简淇取了一只细长的木盒来,装填了艾绒,又添加了肉桂、降香、羌活、广藿香四样药材,点燃艾绒,盖上盒盖,轻轻平放在郦琛□的腹部。原来关元、气海、中脘均在腹正中线上,中脘在脐上四寸,关元和气海分别在脐下寸半、三寸之处。这木盒底下有细孔,置于腹上,便能同时灸三处穴道。
  
  简淇道:“若是觉着痛便说。”一面点燃了艾条,灸他上臂内侧“青灵”、“少海”、“灵道”等九个属“手少阴心经”的穴道,至上而下。然后从掌面桡侧起,由下往上,自少商、鱼际起,一路灸列缺、尺泽、侠白等十一个属“手太阴肺经”的穴道,至前胸上部“云门”、“中府”而止。
  
  一时将两臂灸毕,简淇令郦琛翻过身来,将艾灸盒子放在他腰背第二腰椎与第三腰椎棘突之间的“命门”穴上,自己继续灸他两腿上“足厥阴肝经”十四穴,“足太阴脾经”二十一穴。
  
  这一番艾灸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室内本便温暖,艾绒燃烧后益添热气,简淇额头唇上,都出了薄薄一层细汗。郦琛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灸“手厥阴心包经”那一路穴道,随口道:“你怕热,把衣服也脱了罢。”简淇摇头。郦琛笑道:“这里就咱们两个,难道你还怕我看了去?再说我都脱光了,你横竖也吃不了亏。”
  
  简淇脸上一红,道:“不好。”郦琛还道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见他连耳朵都慢慢地涨红了,一时颇觉好笑,心道:“原来他比我还脸薄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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