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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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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郑晔是个高个子的青年,皮色白净,眉眼颇为清秀,只是神色间阴沉沉地极是倨傲,只向郦琛点了点头,便算回礼。郦琛心中不快,忖道:“这人是甚么来头?”正要说话,却见荣长庚向这里大步流星地走来。郦琛不消细看,便知道他当下是怒不可遏——倘若怒火可以点得着物事,早把他胡子头发烧得一干二净。——心道:“不好,大约爹爹跟他提过了退亲的事,荣师叔便恼羞成怒了。”一念未毕,荣长庚已然来到跟前,伸手拉起了荣筝手臂,低声喝道:“咱们走!”
  
  荣筝一时错愕难明,道:“爹爹,怎么回事?”荣长庚厉声道:“人家都不要你这女婿了,你还要赖在这里丢人现眼么!”这一句却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一时附近的宾客都往这边看来。
  
  荣筝明白过来,却又一时难以置信,心想郦家这亲事订了多年,怎地在将要成亲的时候突然反悔?倒不怕败坏了女家的声名?然而见他父亲暴怒的神情,明白此事已成定局,一眼看见郦琛,心道:“怪道这小子进来便一脸喜色,原来竟然如此!”一时既是愤怒,又感耻辱。当下再不答言,拉了郑晔一把,自己站起来往外便走。
  
  那郑晔懒洋洋站起身来,忽地伸手一掀,把个桌面掀倒,杯盆器盏,丁零哐啷,打了个七七八八。这里众宾客愕然相顾,荣长庚父子和郑晔已然跨出了门槛,去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场寿宴被突如其来地这么一搅,众人都不免失了兴头,略坐了一坐便纷纷告辞。出门后自然七嘴八舌,猜测郦文道的师弟何故突然暴怒离去。
  
  这一番扰嚷,只便宜了郦琛一个:郦文道当晚便往小书房去了,独坐看书直至深夜,连他私自外出打猎晚归的事也不来过问一句,于郦琛当真是意外之喜。
  
  




堪怜孺子

  第二天郦琛起了个大早,趁下人眼错不见,从后角门偷偷溜了出去,跨上雪花骢便向城外跑去。他想先寻到昨日那男子,告知替他谋生计的事,再者便要去看一看简淇的师父可有回来。
  
  他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走到了昨日碰到那家人的地方,再往前不久,便见到那岔路,当下打马向西。其时晨雾未散,走了几步,影影绰绰地见到了那草棚便在远处。正要过去,忽然见到那草棚前几百步的地方正走着一行人,看模样依稀便是昨晚遇见的一家人。
  
  郦琛心道:“这家人起得好早。幸而我来得早,否则便定错过了。”心里高兴,忙赶了过去,叫道:“这位大哥,咱们又见着了。”
  
  那男子“啊”了一声,道:“是恩公。”一面便拉了妻儿,在路上跪了下来。郦琛急忙跳下马去扶,道:“快别这么着。”一眼见了那妇人,却怔了一怔,寻思:“怎地她忽然瘦了?”原来那妇人昨天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这会儿瘪了下去,虽然仍是向前凸出,却已然不像是怀胎九月的模样。
  
  正当此时,便听得那木棚里传出了一声婴儿啼哭。妇人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本来跪倒在地下,这时爬起身来向后看了看,道:“妈妈,妹妹在哭了。”那男人狠狠盯了她一眼,女孩子瑟缩一下,便不敢往下再说。
  
  郦琛看看男子又看看妇人,见两人脸上神情凄楚,又似乎有些愧疚,忽地明白过来,原来那妇人在昨天夜里已然生产,这会儿却是要抛弃了婴儿上路,无巧不巧,竟被自己撞见截住。他心中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愤怒,道:“你们怎地把孩子扔在……”跺了跺脚,向那草棚里奔了过去。
  
  甫进了棚子,便闻见一股血腥气。只见地下横七竖八地铺了些稻草,一个小小的女婴浑身□,在一个草堆上不住地扭动哭叫。身上肮脏,不知道是血迹还是泥污。那一声声哭叫钻入郦琛耳中,他下意识地把那孩子抱起来,一见到她的脸,不觉倒吸了口冷气。原来那女婴的口鼻间豁了一条大缝,乍见仿佛是嘴巴裂开了三瓣,模样十分丑怪。郦琛从未见到有人的嘴巴生成这个样子,料想那对夫妇也是见了女儿畸状,是以狠心弃之不顾。
  
  他想了一想,一手把自己披风解了下来,裹住了婴儿身子,抱着她走出了草棚。那一家人仍是木呆呆地在路上跪着,似乎姿势也没变过。郦琛走到那对夫妇面前,低声道:“她虽然不好看,到底是你们的女儿啊。”
  
  那男子惨然道:“咱们连这两个孩子都要养不起了,哪里还顾得到她?再说她……她生下来便这副怪相,也不会吸奶,哪里就养得活了?纵然养大,又怎么嫁人?”
  
  那妇人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向郦琛磕下头去,咚咚有声。郦琛手足无措,道:“你别这样子……我去找大夫,或许便有法子……”那妇人哭道:“恩公行行好,把孩子带了去罢。她跟着我们总归活不了,恩公带了她去……”一面磕头不止。
  
  ……郦琛糊里糊涂,都不记得自己是怎地抱着婴儿上了马。这会儿向着山林飞奔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来告诉那男人,帮他寻到了铁匠的活计。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若不是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便靠在自己胸前,便要当适才发生的事是一场梦了。
  
  沿着溪水转过一个弯,那幢木屋赫然便在眼前。郦琛匆匆忙忙将马系在一棵树上,一面便一迭连声地叫:“简淇!简淇!”便听屋里有人应了一声。郦琛听见这个声音,吁了口气,心便放下了一半。
  
  简淇走了出来,笑道:“你来得不巧,我师父一早又出去啦。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
  
  郦琛道:“他不在也不打紧。你……你先来帮我看看这孩子是怎么啦?”说着解开胸前系的披风,露出那个初生的婴儿来。马上颠簸一阵,婴儿早睡着了。但见她闭着眼,脸上红彤彤地,嘴上那个豁口虽仍是刺眼,却显得没先时那般骇人。
  
  简淇“咦”了一声,快步上前来,看了看婴儿,道:“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兔缺。”郦琛道:“甚么是兔缺?”
  
  简淇道:“《诸病源候论》里道,‘人有生而唇缺,似兔唇,故谓之兔缺’。你看她的嘴唇上部开裂,像是兔子的三瓣嘴一般,那便是了。我师父说,那是成胎时先天不足使然。一般书上多谓是由妇人妊娠时见了兔子,或是吃了兔肉得的这病,却是不经之谈。”
  
  郦琛毫不关心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急道:“可治得好不?”
  
  简淇微笑道:“这病我从前便见过一例,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我师父为他行了割补之术,过后吃粥百日将养,便长好了。平时看着和常人也不甚相差,只吃饭说话时有些异样。我师父说,这病愈早治效果愈好,若是婴孩时便行疗治,长大便可以不落痕迹。”
  
  郦琛喜道:“那就好了!”这句话不觉大声了些,惊醒了婴儿,啊啊地又哭了起来。郦琛笨手笨脚地摇晃她,婴儿却哭得益发大声。
  
  郦琛问简淇道:“她是不是饿了?”转念一想,道:“那人说她这嘴巴吃不了奶,可不是要活活饿死?”
  
  简淇道:“那个容易。”说着走进屋中,郦琛抱起婴儿跟着进去。不一会工夫,便见简淇一手托了一盅水,另一手拿了一条细纱,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他将婴儿接过,横抱在身上,将细纱团成一束,一端蘸了些水,搁在她嘴里,婴儿便吮咂那纱团。简淇待她咽了两口,将纱团抽出,再蘸水给她。如此往复,郦琛看得有趣,问道:“这是什么水?”简淇道:“便是寻常糖水。喂养婴儿自然是人乳最好,现下没有,那么糖水也能对付一阵。”
  
  郦琛心中佩服,心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懂得却多。”道:“要人乳也容易,我回去便找几个乳娘来。”
  
  简淇笑道:“你这孩子是哪里来的?该不会是你私生的孩儿罢?”
  
  郦琛脸上一红,道:“你才有私生的孩儿呢。是我在路上捡的。”想想不对,又道:“是别人送给我的。”简淇道:“到底是捡的还是送的?”郦琛叹道:“说来话长。”当下把昨天路上所遇,今日所见一一地说了,又道:“天下竟有这等狠心的爹娘!”
  
  简淇叹道:“你从小富贵,不知道贫寒人家的苦处。荒年里养不活自己骨肉,卖儿鬻女的多有人在。难道这些人便是生来的狠毒无情?那都是逼到了绝境上,没法子的事情。那对夫妇遗弃孩儿,想来也是不得已,心里必定难过。等咱们治好了这孩儿的残疾,还是送去还给她爹娘罢。”
  
  初生婴儿胃口极小,简淇喂了她小半盅糖水便即饱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郦琛笑道:“看你这手势熟练的紧,是不是你自己已经做了爹爹?”其时人多早婚,他想简淇年纪已经二十上下,便当真有孩儿,也不稀奇。简淇摇头道:“没有。我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孩儿?”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了一方布巾来将婴儿包裹妥贴。
  
  简淇低着头伺弄婴儿,郦琛这边看过去,但见他眉睫乌浓,鼻梁挺秀,心道:“这人生的当真好看,难得又没半点脂粉气。”听他自言未娶,便想起前日和郦琬的一番对话来。他少年心性,也不想前后轻重,笑道:“我倒知道有一门好亲事,足配得起你。小姐年方十七,人品相貌,才学武功,都好的很。”
  
  简淇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是不是跟你差不多?”郦琛一怔,心道:“他为甚么这么问?难道便猜到了我说的是谁?”道:“武功当然比我高明。不过你放心,她不打人的。她性子温柔,待人最好不过,又烧得一手好菜。”
  
  简淇笑道:“她这么好,我这般布衣寒士,又哪里配得上?”将婴儿递还给了郦琛,道:“你带了这孩儿回去,让乳娘挤出奶水,便如方才这般喂她。等长到两三个月,再来给我师父疗治罢。”
  
  郦琛踌躇道:“两三个月后,你们不是早离了这里?”
  
  简淇微笑道:“我走时自然会告诉你去处,你有空好来寻我——不是还要一起去打猎么?”郦琛大喜,道:“好,你可不能忘了。”心道:“希望他们可别去得太远。”
  
  简淇道:“你还喝茶么?”郦琛道:“今儿没空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人不知道我溜出来,这会儿还不晓得在哪里找呢。”
  
  他抱了婴儿起身,简淇送了出来。郦琛仍是将孩子以披风系在胸前,踏蹬上马,向简淇笑道:“我隔几日再来,不信便见不到你师父。”说着两腿一夹,金睛雪花骢泼开四蹄,的的生风,一时便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中医手术治疗兔唇的记载,最早出自《晋书?魏泳之传》:
魏泳之,字长道,任成(现山东济宁县)人也。家世贫,素而躬耕为事,好学不倦,生而兔缺,年十八,闻荆州刺史殷仲堪帐下有名医能疗之,贫无行装,谓家人曰:“残丑如此,用活何为?”遂赍数斛米西上,以投仲堪。既至,造门自通,仲堪与语,嘉其盛意,召医视之。医曰:“可割而补之,但须百日进粥,不得笑语。”泳之曰:“半生不语,而有半生,亦当疗之,况百日耶?”仲堪于是处之别室,令医善疗之。遂闭口不语,唯食薄粥,其历志如此,及瘥,仲堪厚资遗之。




应诵碧简

  郦琛带了个初生女婴回家,家里人自然大惊小怪,追问一番。郦琛却不愿多言,只说是路上捡的,吩咐去雇乳娘照顾婴儿不提。又另打发人去找寻那家人的下落,然而在城里找了一天,报来的消息都说没见着这么一家人。到了晚间,他便跟郦琬说了这事。郦琬却十分喜欢,道:“找不到他们,咱们就自己留下她罢。咱们家里难道还多了她一个人?”
  
  郦琛笑道:“我也这么想。咱们正好多个小妹妹。”想起了简淇,便道:“琬儿,等哪天有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正说到这里,丫头来报:“老爷叫大公子过去说话。”郦琬笑道:“来了,必是要寻你昨天的岔子呢。”见郦琛愁眉苦脸,笑着推他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乖乖便去罢。爹不会打你的,最多又是罚你抄书,到时候我帮着你抄就是了。”
  
  郦琛来到东首游廊尽头的小书房,敲门进去。他父亲郦文道已在里面等着,见他进来,略说了几句话,便道:“将那套‘汴风拂雨剑’总诀背来听听。”原来郦琛限于体质无法练武,郦文道便另出主意,要他背诵拳经剑谱。对此郦琛腹诽已久,心想不能当真打拳练剑,单背这些招式口诀有甚么用?难道敌人一刀砍来,自己口诵剑谱,便能连消带打、反败为胜?他心中既不服气,背书便不用功,挨罚乃是三天两头的事情。这套“汴风拂雨剑”的总诀是郦文道上个月交待要背的,然而这十几日天气晴暖,郦琛每日里游玩打猎还嫌时光不够,哪里还有心思去背那劳什子的剑谱?
  
  他结结巴巴地背诵,眼看着郦文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心下发虚,越背越是不知所云。郦文道伸手在椅靠上重重一拍,道:“够了!”郦琛当即住口。
  
  郦文道心中恼怒,若不是知道这个儿子体弱经不住,恨不能便请出家法来狠狠收拾他一顿。郦琛见他脸上阴郁得吓人,知他多半在想如何处罚自己,忙道:“爹爹,我知道错啦,你莫生气便是。”
  
  郦文道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想巧语推搪过去。从今天起,三个月里不许你出门,把‘汴风拂雨剑’的总诀心法,招数变化,尽数背下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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