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页
王导那里不由得便潦草扯了两句，然后也不则声了，只拿了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台上。
本来就紧张，更兼讨了王导这场没趣，许蒙自然更是悻悻然，只是又没办法辩驳，当此时，也是只能瞪大了一双虎目，且看曲若凝在台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然王导和许蒙在那里担惊受怕的，不消说得，却又有谁知道曲若凝此刻内心里的诘屈聱牙五味杂陈？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理想——
曹雪芹的理想，是写就一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于是为了这一部巨着，他便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耗尽一生心血；
梵高的希望和理想，则是献身绘画艺术，用他手中的画笔，来慰藉和升华人世的苦难，于是为了这个理想，他坎坷一生备尝艰辛，乃至最后在绝望和幻灭之中，开枪自杀；
而音乐巨人贝多芬，为了追求音乐上的完美、攀上音乐殿堂的最高峰，直到耳朵聋了，他也还以顽强的毅力，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部巨作《第九交响曲》。
可以说，理想就是一个人力量的源泉和生命的支柱，就是因为人有了理想，才称其为人，才能做出非凡的事业、取得杰出的成就，否则就如星爷的台词说的那样，“人没有理想，那就和咸鱼也没区别。”
而对于从前的曲若凝来说，他的理想，就是钢琴——用一生的磨砺与努力，去成为像莫扎特那样伟大的钢琴家、音乐家！
也许是继承了母亲的良好基因的缘故，从小在钢琴上曲若凝就显示出了非凡的天赋，而母亲的教导和督促，也使他和钢琴，很早就结下了难解的情缘。
而从三岁开始练琴，到十九岁的肖邦钢琴节上一举成名，似乎命运于冥冥之中，也在有意无意的眷顾着自己，在把自己往艺术这条荆棘丛生却又壮丽非凡的道路上推。
少年成名，享誉世界，当时的曲若凝真的天真的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摆脱母亲的控制与勒索，去自由的在钢琴艺术的世界中徜徉，去循着莫扎特、舒曼、肖邦、海顿、舒伯特、李斯特这些卓越的前辈的足迹，攀上音乐这座圣殿的最高峰！
但是残酷而无情的现实告诉他，他错了，错的离谱。
潮水一般的鲜花和掌声，还有无数围绕着自己的赞美和荣誉，让自己不知不觉的便迷失了本性，迷失在了空洞的浮华之中。
而母亲的贪欲，经纪人的诱惑，以及随之而来的金钱上的压力，更是如同鞭子一样的抽打着自己，让自己再也分辨不清，前进的道路。
一念之差，自己从曲高和寡的古典音乐领域，迈进了流行音乐领域。
唱片越来越大卖了，名字越来越响亮了，通告越来越多了，广告代理费的数字，也越涨越高，钞票在源源不断的往自己的衣兜里飞来，母亲与经纪人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到几乎可以炫花人的眼，但只有曲若凝自己，却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了——
感觉到他的身心，越来越疲惫了；
感觉到他满意的作品，越来越少了；
感觉到他弹琴的水准，在越来越下降了。
钢琴，原本是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理想，但现在却成了他牟利的工具赚钱的机器，于是在一场一场的商业演出中，他再也没办法用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去演绎他心目中如同韩德尔的《弥赛亚》那般纯粹、那般完美的音乐，更没有办法，再在钢琴上投入任何的激情与感动。
弹琴，沦落成了纯然的表演，与技巧的卖弄！
而他自己，则彻底的从一个钢琴家，变成了一个娱乐大众的戏子，一个小丑！
所以在前生，临死的那一刻，曲若凝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欣慰，感受到了解脱。
不仅是在感情上的解脱，用自己的死，永远的斩断与母亲的血缘联系，全然的摆脱她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贪婪之心，更是在钢琴道路上的解脱——
用自己的一死，去赎尽自己对钢琴艺术的亵渎，去洗清，自己对钢琴这个理想所犯下的深重罪愆！
就算现在老天又给了自己新生，又给了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是钢琴，已然成了自己洗不去的生之罪，成了自己永远也无法面对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此时此刻，阴差阳错的，自己却要重新的走向钢琴，又一次的，坐到琴凳上，又一次的，用自己的双手，去触碰那些黑白分明的琴键…
自己，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背负着那些忘不掉的记忆，涅盘，重生吗？
曲若凝也在深深地怀疑着自己。
安静的端坐在了庞大的钢琴面前，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曲若凝缓缓的扬起了轻颤着的双手。
倾城（三）
安静的端坐在了庞大的钢琴面前，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曲若凝缓缓的扬起了轻颤着的双手。
可以容纳一万人的大礼堂里面，原本就是鱼龙混杂。有那懂行儿的自然知道，《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首曲子是坂本龙一为大岛渚的同名电影、根据英国作家劳伦斯的真人真事小说《种子与播种者》（Seed and the Sower）改编的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又译《俘虏》而谱写的。
大岛渚悲情的电影配以空灵婉转的旋律，美丽的琴音里流淌着生命永远无法选择的宿命的悲剧感，对人性纯粹的追求与矜持，对异样情 欲的纠缠与否认，对真理信念的盲目与回避...
甚至，比这更多，更多。
爱情与信仰，战争与和平，生存与死亡，希望与绝望...
所有的这些错综的感情与痛苦的抉择，有时沉重得无以承受，把人钉死在这深沉的大地之上，有时却又那般的虚弱无力，让人一如漂浮的白云那般虚无。
而孰对孰错的判断，情深缘浅的折磨，更是令人应接不暇、心力交瘁。当故事的结局里，尘埃落定，死去的人们只留下或深或浅的记忆，所有生命的美丽化作一句“圣诞快乐”的时刻，然后满天飞舞起洁白的雪花，飘落这世间每个干净与不干净的角落。
掩埋掉一切的痛苦，与纠缠。
比宣泄更宁静，比死亡更深沉！
因此可以说，《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不单是坂本龙一电影配乐的处女作，也是他最经典的作品之一，更几乎称得上是他的传世绝唱。也就凭着这首曲目，该部电影一举夺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音乐奖，而坂本龙一本人也凭着这首曲目，攀上了他人生事业的最高峰！
当然这样的传世之作，其演奏的难度，也是不言而喻的。
虽然这首曲目采用了回环曲式，主调很容易上手，但是其中那纠结的感情，高 潮部分的颤音，还有结尾时的那一节泛音，没有相当的火候，是绝对演绎不出来的。
可是这样懂行的人，下面又有几个呢？大部分还不都是对钢琴一窍不通的外行！
于是诺大的大礼堂，就见少数的那几个，正用着严厉的批判的眼光注视着台上，看看这个籍籍无名的少年，能把这首曲子弹到什么程度。而大多数的人，则是瞅都没往台上瞅，只是在那里或者左顾右盼，或者交头接耳，又或者，无聊的翻着手里的节目单。
移动修长的手指，清脆的琴音开始缓缓的从曲若凝的指尖流淌出来，流淌过礼堂里每一个人的耳膜。
低沉，忧伤，若有似无。
配合这旋律，舞台上的灯光也是黯淡的，无力的，仿佛是厚重的阴霾，又一如阴晦的冬雨。
似乎是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了，人们的目光，开始逐渐的向舞台中央的钢琴上聚拢。
而曲若凝，却是对这些一无所觉，他此时的全副心思，早已陷落在了手底下的琴键上，再也拔不出来。
琴声，慢慢的由沉郁，断续，走向了高亢，连贯，却还是如斯的忧伤，如同冰冷的丝绸，让人一听，便立刻感受到沁骨的绝望与冰凉。
但逐渐的，琴声开始走向高亢、激昂，节奏越来越快，旋律越来越紧凑，一如开到酴醾的花朵，在积聚所有的力量，在风霜的拷打下吐尽最后的油彩，又如同濒临死亡的困兽，在耗尽全副的气力，做着生命最后也最艰难的挣扎！
舞台后面的大屏幕上，就见曲若凝那白皙的双手如同穿花的蝴蝶般，在黑白的琴键上伶俐的翻飞着。
被流畅优美的琴声所吸引，礼堂里的所有观众，视线都不约而同的凝聚在了空旷的、只有一架巨大的钢琴的舞台之上。
曲目的高 潮部分来临了，雄浑，却也依旧沉郁，那是电影主人公无法摆脱的生命之苦痛，也是曲若凝自己，无法超越的生命之沉重。
恰恰此刻，摄影师似乎是无意又仿佛是有心的，将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演奏者那张雪白而忧伤的脸——
远山般的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粉色的嘴唇，也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寒冬似也的严峻，但是那杏仁一样秀丽的大眼的眼底，却是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摇摇欲坠的，透露出刻骨的悲伤。
而那湿润的小扇一样的睫毛，在新雪一样白皙的眼底打下的一小片阴影，则更是将这种无以用语言表达的脆弱的感伤，渲染到了极致。
光影的明与暗，表情的冷峻与伤痛，还有曲目本身的忧郁与纠缠，此时此刻的舞台，已经不再是置身于万人瞩目下的那个拥挤的舞台，而是悄然的化作了那沉没在深海的海底的古城亚特兰蒂斯，而台上的那个弹钢琴的少年，则成了大海那宁静的波涛里，无声的歌唱着的海妖塞壬，他用着自己天籁一般的旋律，洗涤了所有尘世之人的那颗蠢蠢欲动的凡心；
又或者，是希腊神话里那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把希望的火种带给人间，而自己却被束缚在了岩石之上，永久的承受苍鹰的啄食，永久的背负，那难以忍受而又无法摆脱的折磨与苦难！
悲怆的琴声无言的敲打着在座每一个人的心灵，整个大礼堂的观众都不由自主的陶醉在了这美妙动人的钢琴声之中，而不少感情细腻的观众，在看到演奏者眼底的泪水的瞬间，更是纷纷的落下泪来。
但激 情是那么的短暂，而就算反抗，就算挣扎，在漫长而沉重的命运的苦难面前，也是显得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苍白，最后的最后，所有的奋力的抗争，还是全都屈服于了强大的命运女神，而方才还洋溢着生命的激 情的乐声，此时也如退去的潮水一般的，缓慢的趋于宁谧，趋于平静，直至无声...
一曲终了！
筋疲力竭的，曲若凝收回自己悬在琴键上的双手。
容纳万人的大礼堂，死一般的宁静。
但随即，雷鸣一般的掌声轰然响起，所有的观众的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站起来，向这个技艺如此精湛、感情如此真挚，以至于把整首曲目演绎的如此完美绝伦、如此的动人心魄的少年致敬！
深深地向着台下鞠了一躬，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曲若凝向着台下走去。
身后热烈的掌声，还在持续着。
刚走到幕布后面，影影绰绰的，曲若凝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向着自己走来。
脑袋里嗡的一声，曲若凝直挺挺的向着面前那人的怀里栽过去。
31初见（一）
“我这是在哪儿？”
悠悠的吐出一口胸腔里郁结的浊气，曲若凝缓缓的转醒过来。然聊起眼皮子来，入眼便是一片刺目的白，于是第一个从脑海里蹦出来的念头，便是‘我这是在哪儿’这句话。
脑子里动了这个念想，曲若凝随即就要自己撑起身来，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然打斜里却早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一把按住了曲若凝的手腕。
“别动。”
手腕被按住的同时，一道比小提琴的音色还要清朗温润的声音也早已悄然的滑进了曲若凝的耳廓。
全然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听到那句蓦然响起的话语的霎那，曲若凝不由得便怔了一怔。然一俟半侧过脸孔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曲若凝却是不自禁便又是一怔。
一个年轻男人，一个正坐在自己床边的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不浓不淡的眉毛，俊丽修长的凤眼，容长的脸儿白生生的，白的像是北国里初冬里的那一场新雪，然点缀在一管挺直的鼻子下面的那两片薄唇，却偏偏又是井水浸过的樱桃一般红的饱满，红的透亮。于是就那么一眼看过去，就是红的越显得红，白的越显得白。
那样的红，浑如空蒙夜色里那一枝新开的海棠，冶 艳流丽的姿容里，满怀不散的香气；
而那样的一种白，更仿佛姜白石笔下的一阕词，一首小令，婉转淡泊的意蕴里，千古不尽的风 流。
直愣愣的望着床边的年轻男人那笔墨都难以描摹的脸容和气质，莫名其妙的，曲若凝遽然的便想起以前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句诗，“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似乎是被曲若凝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听得床边的男人兀得轻咳一声。
不问红尘经世事，呓语惊破海棠花。
一声有意无意的清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个年轻的男人和曲若凝两个，抑制不住的便是双双都红透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