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叶腊石之祸
回到内堂，戴思恭把上沈云栩的腕脉，眉头立即便皱了起来，不悦地说：“怎么到了现在才把老夫找来？”
这位心高气傲的老太医，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刚才才拒绝过替他看病。
沈云栩苦笑着抬起头看向朱棣，朱棣开口问：“云栩被蒙古人掳走，在彻彻儿山下被软禁了两年，还来不来得及补救？”
“不好办。”
戴思恭抚着胡子摇头，“拖延得太久，积弱已深，要除掉病根固本培元，没有几年的时间办不到。”
朱棣松了一口气，至少戴思恭没有说无法救治。
戴思恭对沈云栩说：“老夫先替你用针三日，理顺气脉，然后回到南京，会派人把对症的药丸配好送过来。”
沈云栩褪下上身的衣物，趴卧在软榻之上，戴思恭把金针逐一刺入他周身的大穴。第一针扎下，尖锐的痛楚便直达心间，他迅即咬紧了下唇，才把那声痛呼忍了回去。“年轻人忍着点，这针不能下得太快。”戴思恭每一次下针的速度都极慢，缓缓地把金针推进皮肉里面，直至几乎没顶。
朱棣用自己的衣袖替沈云栩拭掉额上渗出来的冷汗。
沈云栩的眼中弥着水气，抬起头看向朱棣，眼眸如玉石般的黑亮。
戴思恭对两个人之间的情意交流，只是摇头不语。
待到收回全部的金针，沈云栩已经全身虚软，几乎要晕睡过去。戴思恭吩咐六儿，“让他就这样躺着，半个时辰之内不要翻身也不要下地。”沈云栩绵软无力地趴着，看着朱棣起身送戴思恭出门，然后听到他问：“戴太医从南京而来，父皇的身体近来怎样了？”
戴思恭似乎是顿了一下，“王爷应该明白，人总归要顺应天命。”
他回答得非常隐晦，但朱棣立即便猜中了他的意思，朝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向他传信，他不过是想要戴思恭亲口的证实而已。沈云栩趴卧在床上，默默地计算着日子，朱元璋在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去世，现在距离那个日子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建文帝登位之后，立即就雷厉风行地削藩，以罪逮拿周、齐、代、岷诸王，朱家叔侄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朱棣最后举兵夺位。
那个日子，竟然就快要来临。
沈云栩攥紧了垫在身下的软毯，六儿凑过来看他，“沈公子，是不是还很痛？”
“没有。”
六儿露出欢喜的神色，“戴太医是宫中最有名的太医，他既然已经答应医治，沈公子一定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替他高兴，沈云栩向他回以感激的笑容。
朱棣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沈云栩已经可以下地，正在六儿的侍候下把衣物穿回身上。
“让本王来吧。”
朱棣伸手把外袍接了过去，六儿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金针抽掉之后，沈云栩白皙的肌肤上，清楚可见腥红的针孔。朱棣疼惜地说：“云栩，难为你了。”
沈云栩看着朱棣亲手帮他把衣袍的带子系好，淡淡的紫眸，带着一丝宠爱的亲和。虽然朱棣隐瞒了他生还的消息，并且把他禁足在别院之中，但他对他的感情不是虚假，否则也不会忍气吞声替他寻医问药，为他细致入微地做着这一切。
“王爷。”
他按住了朱棣的手，从第一次接触便觉得宽厚温暖的大手，“王爷有鸿鹄之志，不该在云栩的身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朱棣笑起来，“云栩是担心我经营不过来？”
沈云栩摇头，“王爷所做的事情需要全心全意，机会只有一次，否则便再没有退路。”
朱棣不语，久久地盯视着沈云栩。
沈云栩抬起头，眸光清澈而明亮地与他对望，神情中像是玉石焕发的光采流动，他对最终的结果没有半点的怀疑。
“你有一双能读懂我全部心事的眼睛。”
朱棣像是赞叹一样抚过他的眉眼，“云栩，你就不担心会被连累？我不向你透露，是不想让你担心，我其实也需要有一个人可以倾吐，一直在我的身边，不管怎样都不离不弃。”
“王爷一定会成功的。”
沈云栩对结果没有半分的怀疑，即使他不曾亲身经历，他都相信以朱棣的魄力，他一定能够取代建文帝。朱允炆一力削藩，为的是消除叔辈们对他的帝位的威胁，但是戍守边境的朱棣和朱权手中的兵力一旦被削掉，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止蒙古人长驱直入？他不会忘记在蒙古部落，蒙古兵残忍地割下蓝勇等人的人头，然后用作木球拍击。
再也不能让蒙古人这样屠杀汉人，只有朱棣，他相信他可以做到这一点。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地升起，洁白轻柔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沈云栩身上的痛楚渐渐的淡去，他与朱棣相拥在一起，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心，与他如此的接近。
三日之后，戴思恭便赶回了南京，然后派人送来了一盒专门为沈云栩配制的药丸，份量足够他服用上一年。他在附信中再三叮嘱沈云栩要按时服食，中间不可以中断，并且把饮食起居要注意的事情列满了整张信笺。
从一开始拒绝医治，到后来事无巨细的关注，戴思恭这位老太医，古怪的脾性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猜度得到。
朱棣的态度终于软化，他不再阻拦沈云栩离开别院，重新回到思其居，他一进门便被沈昆吾扑倒。
“公子，公子你回来啦？”
如果说除了朱权之外，还有一个人相信他活着，这个人就是沈昆吾，自幼跟随在他身边，在最困苦的时候都没有抱怨过他半句的侍役。
“云栩，我们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
齐召南扶着齐侃走过来，与沈昆吾在一起三年，他冷漠的性情有了很大的变化。
在思其居中漫行，沈云栩巡看着自己往日打理下的庭院，发现除了花木比往日更加郁葱之外，一切的变化都不大。他忽然间就兴起到南城走走的念头，龙抬头之后兴建起来的房屋，都是由他亲手构图，阔别三年多他想寻访旧迹之余，再探看一下那位摆面摊的王大嫂，以及她年幼的儿子。
初见时才两三岁圆润可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高长大了许多吧？
张辅从马吊馆中钻出来，意外的便碰到沈云栩主仆。阳光之下，淡蓝色的衣袍，温和的笑容，仿佛是昨日的情景重现。那一年在龙抬头塌下来的废墟之中，沈云栩认真的绘画着房屋的构图，然后他的人生里面有了第一次的情动。
他窒了许久才晓得上前去确认，“云栩？你原来没有死？”
“庆幸是活着回来了。”
张辅激动地想要拥抱沈云栩，想要确定他的存在，但最终又把手缩了回去。沈云栩主动地与他相拥，“张辅，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我怎会忘记你？”
张辅朗声而笑，他跟沈云栩不会成为情人，但他们仍然是朋友。
三个人沿着街巷前行，渐渐的走近王大嫂的面摊，入眼却是一片混乱的情形。身穿红色衙衣的捕快封锁了面摊，民众七嘴八舌的在旁边围观。沈云栩皱起了眉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辅把腰牌亮了出来，对方让开一条通道，把他们三个人放行了进去。
暗红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王大嫂身中数刀倒在地上，而旁边她的丈夫也已经断气多时，受了惊吓的孩子缩在墙角里面，一双大眼睛，惶慌地看着身边的人。
张辅问：“是不是遭了贼？”
捕头摇头，“是丈夫杀妻然后自杀，如果不是邻人及时发现，这个孩子只怕也会保不住。”
沈云栩向着孩子伸出手，“小豆豆还认不认得哥哥？”
他离开北平最后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才两三岁，现在已经是完全不认得他。沈云栩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孩子立即就惊慌地把身体蜷缩得更加厉害。他不放弃地蹲下身，耐心地张开手臂，“小豆豆到哥哥的怀里好不好？有哥哥在身边，什么都不用害怕。”
那个孩子迟疑了许久，终于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沈云栩抱着孩子站起来，听到捕头在摇头叹息，“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桩了，叶腊石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你说什么？”
沈云栩猛然地抬起头，捕头继续叹息，“这群人是疯了，跟风买卖叶腊石，以为可以赚上一笔钱，结果把全部的家财都赔进去，还欠下一屁股还不清的巨债。”
“叶腊石，竟然是叶腊石！”
沈云栩手足都觉得冰冷，玩石之风率先在江南兴起，无数的客商为了一堆石头弄到倾家荡产走上绝路，他明明记得北地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连。在西拉沐沦河的下游，他发现了巨大的叶腊石矿藏之后便遇到了朱棣，当时他站在河边，把花色形状都极漂亮的石头交到他手中，并且对他说：“寿山石和青田石都是雕件的上佳材料，只是再过几年，民间的玩石之风就会越演越烈，矿藏贫乏，叶腊石正好大派用场。”
关于叶腊石的事情，他还来不及对朱权说起，便已经被马哈木掳走，知道的人就只有朱棣一个！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沈云栩把孩子交到沈昆吾的手中，蹲下身看着王大嫂的尸体，胸口间一阵阵的气血翻腾。他吃过这位大嫂亲手下的面条，听过她温柔地叫他沈公子，即使是龙抬头发生，无数的房屋倒塌，他们仍然积极地重建生活，但是生命最后却葬送在一堆石头上面。在沈昆吾手中的孩子惊吓地啼哭出声，声声惨厉，沈云栩蹲在尸体的旁边，只觉得眼前一片晕黑。
得了捕头的许可，沈云栩最后抱了孩子离开，沈昆吾在马车上一路逗着那个孩子，渐渐的他也不再怕生，愿意跟他接触。回到思其居，齐侃看到沈云栩带了个孩子回来，开怀地让侍婢端了点心过来哄他。
沈云栩与齐召南走到一边，向他开口道：“齐大哥，你在北平人脉广阔，可不可以替我查清楚一些事情？”
王大嫂夫妻倒在血泊之中的惨状浮上眼前，袍袖之下，他的指节渐渐的攥紧。朱棣兴兵需要大笔的军费，在背后操纵叶腊石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他并非有心，但是却在无意之间，把无数无辜的人推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