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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番外 纪宜

书籍名:《剪刀上的蘑菇》    作者: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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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了吗?鱼,我们再不出门的话,会来不及喔!」
对著镜子调整自己的领带,纪宜忍不住往房间里又探了一下头。他看著镜子里的自己:虽然二十有七了、却仍然平滑的眼角,梳理整齐、抹上些许发胶的黑发,还有昨晚被吻得微红的唇,确定一切都没问题,才拾起地上的随身包,「小鱼,快点,不用再看了,你已经够帅了啦!」
他对著房间里笑道,伸手打开了同居屋舍的房门。
***
纪宜从小就相信,凡事只要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身为大家族的么子,而且还是继母所生的么子。他的父亲一路娶了三个妻子、一位情妇,每个都在他生命的中途离他而去,纪宜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姊姊,他是父亲最後的发妻唯一的子嗣,母亲生下他後就撒手人寰了。
在哥哥们几乎都已接掌家业、功成名就,姊姊们也都赴国外深造、嫁给有头有脸的丈夫的这个家,纪宜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显得有点多馀。
所以纪宜从小知道,论资质和背景,他绝对拚不过任何人。
他看尽了家里的天才。他的大哥二哥都念商管和法律,三哥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四哥则是国际会计师,大哥还赴欧洲深造,拥有一堆惊人的头衔,三个姊姊最差也都是硕士毕业。四个哥哥里有两个在父亲的公司工作,早已是受重用的年纪和职位。
而他也从小就知道,他唯一的优点,就只有努力再努力。
他的兄姊们,从国中开始就到处参加数理资优竞赛,还玩社团玩得不亦乐乎,成绩照样在各级学校第一志愿前段。他却从小学开始每天在房间里挑灯夜战,上课勤抄笔记,作业从不缺缴,即使生了重病也决不缺席,最後毕业时还是只有全勤奖可拿。
所以当他说自己要念戏剧时,家里人倒也没有多大反对,反而觉得很新奇的样子。他完全无需为入学和学校遥远的事情烦心,校长还亲自接见了他,欢迎他加入本校戏剧系,据说他入学後忽然兴建的艺大运动新馆,就是他父亲的捐款堆成的。
父亲为他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却被纪宜挽拒,坚持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父亲只好让他住进当时新盖不久的研究生会馆,据说是全艺大设备最好的学生宿舍。
终於脱离那个家後,纪宜的人生守则还是没有变。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努力。艺大的一切,一开始对在菁英世界里活过来的纪宜而言,也非常新奇,学校里少见拿著书的人,上课缺席的比到场的多。聚餐时谈论的不是未来要到哪个国家深造、就业的方向和计画,而是哪个系的马子比较正、比较好搞上床。
但是纪宜却从另一个地方,感受到全然不同於父亲、兄姊的力量。那就是舞台。
那些人,那些对纪宜来讲同样新奇的同学。不管平常再怎麽熬夜酗酒,打牌打到舍监来赶人,上课时总是一副三天没睡饱的模样,但一接触舞台,一谈论到戏剧,许多人就像换了一个人,对著聚光灯、对著华丽的布景,展现他们永远也宣泄不尽的生命。
纪宜很快就接触到他以往没有接触、甚至不敢接触的世界。
他的学习能力比任何人都快,不出短短三年,就已经把自己完全变成了戏剧人,就连性向也是。
在他发现自己喜欢男性,也只能接受和男性上床时,还认真地到图书馆查了一阵子关於性向的书籍,外加一大堆电影和实战影片。最後他得出非常有社会学与现代观的结论:性向是天生的,无关罪恶与疾病,他只要坦然接受它就可以了。
而对於爱情,纪宜也一样相信,只要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啊,学、学长……不要……不要……慢、慢一点,呜……」
瓜子是纪宜的室友,研究生会馆是两人一房制,否则房间实在大得太过夸张,连卫浴都贴心地分成两间,租金当然也高得惊人。
纪宜和瓜子是同样是戏剧科的同学,瓜子是因为追一个酒吧的小男友,追到人财两失,还被小男友的相好扁了一顿,连原本租的房子都被房东踢出来。
当时三年级的纪宜於是像神一样降临他面前,告诉他只要替他打扫房间,并且听从他在这间宿舍里的所有指示的话,他就可以免费分租房间给他。瓜子刚听到时,当然是也把纪宜当神一样地拜,还签下切结书说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
但是过不到一个月他就後悔了,因为很快发现拯救他的神不是神,而是魔王。
「不行了吗?这麽快?」
「学、学长……不……太、太深了……啊……啊啊……唔……不,不要那里……」
瓜子把耳朵靠在门上,计算著到结束为止的时间。从他第一天高高兴兴搬进这屋子时,就被吓了一跳,以前和纪宜同班时,就有听过类似的传闻,那就是纪宜很照顾学弟,照顾到无微不至的事情。他还很慎重地问了,是学弟,不是学妹。
等到真的变成传说之人的室友,瓜子才知道传说毕竟还是传说。
纪宜何止是「照顾」,根本是把人照顾到床上去了。从他搬起来到现在半年,纪宜的床上出现的学弟玲琅满目,种类多到可以开一家学弟百货专柜。清纯型的、运动清爽型的、邻家小弟弟型的、女装安定型的,还有少数肌肉猛男型的,应有尽有。
只要脸蛋不错、身材够优质,在新生中颇有一点名气的学弟,过几天瓜子就会不意外地在纪宜床上看到他羞涩地掩著被子,怯生生缩著光裸的腿,声音沙哑地问他:「小蟹学长呢?」
而且纪宜恐怖的一点是,纵使目击这麽多次香豔场景,瓜子还没有见过他和哪个学弟告白过。
纪宜就是有这种本领,被他盯上的学弟,首先会受到总统级的学长关怀,送宵夜、送零食,借笔记还外加表演课课辅。
一但看出学弟有潜能,纪宜还会进一步教他更有趣的事,比如带他去某种酒吧,偶尔还在恶少纠缠下英雄救美一下。
而且纪宜很懂得因材施教,不会每个人都用标准教战守则上那一套,他就是能在短时间找到那个学弟的心中最柔软的点、找到他容易被动摇的空间,然後巧妙地、有计画性地各个击破。这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一段伤心事,所以一点也难不倒细心的纪宜。
到最後学弟不是哭著在他怀里诉苦,抓著他的衣襬不放,就是把自己的一切掏心掏肺,把纪宜当做他的救世主,「学长……求求你,我知道是我为难你……但是,我、我就只有学长了。学长……学长想对我做什麽都行,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到了这个地步,纪宜就算把他带到国家戏剧院,他都会脱光衣服请求纪宜上他了。
瓜子往门缝里看了一眼。这个学弟好像是舞蹈科一年级的,是属於活泼那一型,刚进来的时候活力四射,很受学院里的嘱目。
但在纪宜床上却像完全变了个人,纪宜光裸著上半身背对著门,眼镜被他放在一边,两手把学弟的手腕抓著贴到墙上,下半身还埋在学弟的体内。
学弟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小腹因疼痛而微颤,眼角却写满情热的激动,「啊,啊,小蟹……小蟹学长……蟹……」
蟹什麽蟹啊,赶快泄啦!我还要负责整理房间耶!瓜子很不爽地靠回墙上。
而每次纪宜带回来的人,总是吃乾抹净拍拍屁股就闪,留下他要收拾房间的残局,还要收拾被吃光丢掉学弟的心灵。
纪宜最让瓜子佩服的一点,还不是把学弟的功夫,艺大里的千人斩老实说不在少数,男的女的男女通吃的都有。纪宜最厉害的是,他撇清责任的功夫,瓜子从没听过他告白,也没听过他主动谈分手,每次总是学弟含著泪,跑到他面前主动说:「对不起学长,我以後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
到目前为止,在瓜子脑袋有限的记忆体里,的确也没见过有哪个学弟重覆两次出现在他床上。总是上过一次,身体各处被纪宜充份地使用过後,就像免洗餐具一样被丢在床上,在自己的护送下失神地走出这间房间,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瓜子对此一直很好奇,直到有一次,他在中庭目击他和一个二年级,看起来十分苍白的美少年谈话。美少年学弟哭得抽抽咽咽,还伸手抱住了纪宜的腰:「学、学长,我、我办不到……我忘不了学长……」
他一惊之下躲到树後,看著纪宜似乎叹了口气,在学弟面前蹲了下来。镜片下的双眸闪著温柔的光辉,还替美少年拨去了哭乱的额发:「昊辉,当初你是怎麽和我说的,你记得吗?」
「记、记得,小蟹学长,可是我真的……」
「昊辉,我不是不喜欢你,你是很好的男人,真的很棒。能够在人生这个阶段遇到你,真的让我感到很庆幸,但是我真的不行,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昊辉,如果你觉得是我骗了你,把你拐上床,那麽我会负责,你可以今天就搬进我那里……」
「不、不是的!学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瓜子看学弟的脸色倏地苍白,拚命地摇了摇头。泪水刹时夺眶而出,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让瓜子都我见犹怜:「我……我绝对没有说学长骗我的意思,也没有要学长为我牺牲什麽。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学长,我、我的心好疼、好痛,只要一看到学长就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後不会再来纠缠学长,只、只是……」
喔喔,关键句出现了!瓜子经验老道地点点头,那就应该快解决了。
「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昊辉,真的很抱歉,都是我不好,你就哭吧,靠在我怀里哭,想哭多久都随便你,对不起,我竟没有发现你的心情。」
「学长……」
後来那个学弟在几天後就自动消失了,在学院里还会刻意避开纪宜。再过没多久,瓜子就看到他和另一个音乐系的少年出双入对,只是远远看著纪宜时,会露出些微落寞的神情。那个新的同伴也戴著眼镜,一副小纪宜的感觉。
房间传来门开的声音,纪宜赤裸著上身出现在门口。瓜子打量他戏剧科学生标准的身材和脸蛋,指间还沾著激情的液体,从回忆中啧啧两声,「学弟杀手。小蟹,你真的是有够可怕的。」
他往门缝看了一眼,那个学弟已经完全被吃乾抹净,无力地瘫软在靠墙的床边,双手还半举著,上衣被撩到颈侧,小腹上满布著刚才发泄的欲望,淫靡得令人难以直视。漂亮的眼睛紧闭著,看来是被整得晕了过去。
「少罗唆,快点去清理。」
纪宜挑著眉说。他用眼镜布擦著微雾的眼镜,再慢慢把他戴上。即使做了这麽多瓜子看来令人发指的行为,纪宜却一直是戏剧学院老师眼里的超级模范生。
也难怪,每堂课准时出席、没事就自愿当老师的免费劳工,体己话说得比什麽都甜,公演时帮著洗场地、做道具,还会协助安抚暴动的学生,笔记抄得连教课的人都自叹弗如。瓜子承认自己要是教授,也会对这种艺大稀有动物爱不释手。
而且那些笔记,到最後还会变成纪宜用来钓死当边缘学弟的宝物,所以他毫无怨言地细心整理,还分门别科地整理成册,瓜子有时候还得用巨额贷款和他买一本复印。
「是是,还好我和你同届,否则我大概也逃不过你的魔掌……」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打开了门,这间会馆因为房间大,一个楼层会进出的人很少,住的人都是像纪宜这样的少爷。他把还软靠在墙上的学弟放倒在床上,把床边的卫生纸拎一拎,像个清洁人员般丢到专用垃圾筒里,然後替学弟盖上了被子。
回头看到纪宜背对著他穿上衬衫,还一丝不苟地逐一扣上钮扣,「放心吧,就算你是学弟,我也不会看上你。我并不是来者不拒。」
纪宜淡淡地说,瓜子脸色青了一下,纪宜就只有在这间房间、在他面前,才会短暂地露出本性。他把衬衫放到裤子里扎好,走到卧房拿了平常用的文件夹,又从衣架上那下外套,然後走到洗脸盆旁,用肥皂冲洗著手。瓜子问他:「你要去哪里?今天下午学院没上课不是吗?」
「我答应虞老师要替他的剧场当排助,现在每个星期三都得去。」
「虞老师?你说女王?哇靠,你什麽时候连他都攀上啦?」
纪宜对著打光的镜子整理领子,从旁边架子上抽了一条领带,对著镜子系好,又梳理了一下头发,「虞诚是华人剧界很有名的舞台制作,也是导演,我打算以後毕制找他指导。」
瓜子有些调侃地吹了声口哨:「了不起,前途无量,女王的学生全是一些恐怖的怪物,不是天才就是鬼才。像是二年级的那个小情侣档,你知道吗?」
「小情侣档?」
「就是罐子和于越啊,你应该认识吧?」
「喔,他们呀,」纪宜检查了一下文件包里的东西,瞥了他一眼:「我们还满熟的,我和辛维学弟。」
「靠,原来都已经套好关系了!」瓜子瞪大了眼睛:「喂,你该不会……想向那个罐子学弟……下手吧?」
「怎麽可能,他比我还大一岁,也不是我的型。我说过了我并不是来者不拒。」
纪宜说著,就打开了房间的门,拿了架上的皮夹。瓜子又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酣,颊上还透著迷人红晕的少年,忍不住又开口:「喂,小蟹……」
「什麽事?有话快讲,我至少要提早五分钟到。」
他不耐地看了看手中的表,瓜子把视线从诱人的学弟上移开,叹了口气,「你啊,从来都没有对哪个学弟……我是说,也不是说非要爱得轰轰烈烈什麽的,反正这年头也不流行琼瑶了。小蟹,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要和哪个人、或对哪个人有种感觉……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之类的吗?」
「瓜,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纪宜淡淡地说,语气中的凉意竟然瓜子背脊一凉:「但、但是,至少不是上过一次床就丢吧?你难道没有和哪个床上的学弟分别後,忽然很想再看看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之类的,毕竟都上床了,总有一两个特别让你在意的,想要再多接触一点的……」
纪宜好像觉得很烦似地,握著门把停下来,
「我有试过,瓜,不要把我讲得像午夜牛郎似的。只是……那些再可爱的少年,不管哪一个都好,上过床之後、和我有了这种亲密关系之後,就会渐渐变得令人厌烦。」
「厌烦?」
「像是……自己消失了、自己再也变得不重要,完全以对方的存在为存在、对方的一切做为自己生命的价值,他变得敏感、神经质,你一点点小小的动作,就会让他反应很大,言语和动作也开始小心翼翼,好像怕你嫌弃他、他触怒你似的,完全失去原来的个性和活力,比较起来,床上的他们还比较有趣。」
瓜子用看火星人的眼光瞪著他,
「小蟹,那是因为他们喜欢你!」他抱了一下头,他的室友,比他想像中还异常:「我的天哪!小蟹,你这个人,他们这样,是因为他们喜欢你!你明白吗?而你从来没学著爱过他们,所以才会觉得他们烦!」
「是吗?」纪宜侧了一下首,好像在接收瓜子的话:
「那也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也不够坚强,如果他们够喜欢我的话,应该要让自己变成能让我爱上的人,而不只是战战兢兢地看我的脸色,期待著我主动经营这段关系,这就和期末考一样,自己不去念书,却希望旁边的同学坐过来一点,好让他……」
「纪宜,小蟹,那不一样,那完全不一样!」瓜子好像忍无可忍了,床上的学弟翻了一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终於叹了口气,「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很脆弱、很无能,无时无刻都感到恐惧,你懂吗?」
「为什麽?」纪宜挑眉,
「人软弱是自己不好,我最讨厌什麽都做不到又怪东怪西的人。」
「为什……啊,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小蟹,你真是个令人傻眼的家伙。」
瓜子不理他了,他转过头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保险套:
「像你这种人,最好遇到一个比你还无情一百倍的家伙,让你爱到又碰不到,尝尝那种刻骨铭心的滋味,你就会知道为什麽,真是恶人要有恶人磨。」他碎碎念著说。
他拾起地上学弟带来的,特地为纪宜制作的手工蛋糕,通常学弟带来的礼物,吃得都进了他的肚子,用的就回收处理。纪宜从来都不碰,也不会留下来。
从来就不碰,不会留下来。就像他对待爱情的态度。
***
期中考前纪宜都会闭关念书,也暂时停止床上学弟的生产线,这是瓜子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所谓死菁英的念书方式。平平是西洋戏剧史,他考前三天才拣起课本从头看一遍,但看到中间就睡著,看到尾巴之後忘了前面。
纪宜却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乾乾净净地坐在书桌前,从开始念书手就动个不停,後来瓜子才知道他同一个地方会念三次,还会试拟老师出的题目,根据每一部份写下自己的意见和心得,再配合参考资料和上课笔记,连笔试科老师都对他五体投地。
术科也是,瓜子本来想像纪宜这种人,演起戏来一定一扳一眼,照本宣科,没有什麽可看性。
但是一年级时第一堂表演课期末呈现,纪宜的表现就让大家傻眼。瓜子实在难以想像,一个恋爱观如此扭曲的人,为什麽可以在舞台上、灯光下,演出如此动人、具张力的角色,而且就是爱情戏也难不倒他。
这个男人,就像是天生知道在舞台上该怎麽做、和舞台合为一体似的。瓜子知道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几个这样的学生,但他怎麽也看不出纪宜是那样的演员。
如此自律自守,连马桶小号冲半次、大号冲两次都严格恪遵的模范生,怎麽可能拥有这样丰沛的情感和感受性。瓜子二年级冬季公演後,还发现他一个人窝在後台,穿著戏服不断流泪,直到瓜子走近他,他才慌张地抹乾眼泪,再若无其事地上台谢幕。
他完全无法理解纪宜这个人,纪宜也不给他空隙理解。
「喂,小蟹,你有听说那学弟吗?」
期中考过後就是最繁忙的夏季公演,纪宜也减少带学弟回来的次数。三年级的戏剧导演开始由学生担任,从灯光到剧场也全由学生负责。纪宜饰演这次的男主角之一,有钱有权有容貌却注定一辈子得不到爱情的公爵,瓜子还暗赞真是恰如其份「哪个学弟?」
一如往常细心地研读剧本,认真做笔记,他对剧场的掌控,往往连专修导演的学生都对他甘拜下风。但纪宜对导演却彷佛兴趣缺缺,他比较想站上舞台,「喔,我是听一个美术科的朋友讲得,他说有个今年刚进来的学弟,他好像到处在徵人体模特儿,替他的作品当范本。」
「不是才一年级吗?这麽卖力。」
纪宜舒了舒眉毛,在剧本上加了一笔。瓜子又兴冲冲地说:「对啊,听说他是个超级怪人,班上的活动也好、聚会也好,从来都没有参加过,到现在他们科见过他的人还没几个。没事就窝在宿舍里,而且还不是画画,而是做一些奇怪的艺术品,做到舍监都来抗议了,室友也受不了逃了出去。」
「奇怪的艺术品?」
「对啊,像是去收集一大堆枯枝,再把他们拼成像鱼网一样的东西,然後在中庭矗立起来晒太阳。或是找来一堆玻璃器皿,再通通把他敲碎掉,放在一个大水盆里,把昂贵的颜料洒上去,据说他在做的时候还是晚上,路过的学生还以为他在杀人埋尸咧,因为他洒的颜料是红色的。他在美术科里很有名,是有名的怪人。」瓜子咯咯笑著。
「叫什麽名字?」
纪宜问道,瓜子说:
「好像是鱼什麽……啊,对,是介鱼,连名字都很怪。
「那,你刚刚说人体模特儿的事,然後?」
「喔喔,对对,那个学弟更怪的还在这里,」
瓜子忽然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把椅子挪到房间角落的电脑前:「听说他最近不知道又在做什麽作品,就到处徵求人体模特儿,还把徵求启事贴在班级讨论版上。听说他会请应徵者脱了衣服躺在沙发上,然後做上一两个三四个小时都有,好像是依据人体的模样,用奇怪的素材拼贴的样子,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也不是用画的。听说他不太让模特儿看他的作品就是了,」
瓜子捱近了纪宜,挑著眼睛笑了一下,
「而且啊,我告诉你喔,因为真的人体模特儿很贵,他请不起,他也付不出报酬给那些来应徵的人。所以他就在公告上说,来应徵的报酬就是他自己,等他画完,模特儿想对他的身体做什麽都可以,一次就换一晚。」
纪宜似乎愣了一下,从书桌回过头来,
「做什麽都可以?」
「对啊,就是性交易啦。我还真问过去应徵的人,他说是真的喔!那个学弟完全不害羞,脱了衣服就躺在床上,就连你玩奇怪的游戏他也会配合你,怎麽样,小蟹,有心动吗?听玩过那学弟的人在讨论版分享,皮肤很白脸蛋又很可爱喔。」
他又搔了搔头,有些可惜地说:「不过听说他还是会挑人,只要男的以外,应徵者要寄照片过去,如果通过了他就会回信告诉你时间。而且同一个人还不接受两次。」
纪宜瞪了他一眼,「你该不会已经试过了?」
瓜子没好气地坐倒在床上:「试过又怎样啦!本大爷就是人矮身材又不好啦!否则怎麽会被男友甩了?才寄去就音讯全无,至少寄个铭谢惠顾来安慰我嘛!」
「用身体换人体模特儿的学弟……啊。」纪宜抚了抚下巴。
一开始听到这个讯息时,纪宜其实并没有真的很放在心上,第二天排演、讨论,就又忘了大半。直到隔天晚上,坐到电脑前,发现画面还停在瓜子上次给他看的那个讨论版上时,纪宜才想起来。
毕竟是戏剧科的,又是常任舞台要角,纪宜对自己的脸孔和身材多少有点自信。反正最近他没时间拐学弟,有些禁欲过久,试试看也不错。纪宜就抱著这样的心情,点阅了那则徵人公告。
公告写得非常简单,先是叫他寄全身照片、正背面各一张过去,其他姓名连络电话什麽的一概不要,大概是要让那些模特儿身份保密吧!
纪宜中午才寄去,晚上回宿舍时,就看到信箱里回了信。他忙坐到椅前点开来看:Re: 人体模特儿徵求事宜(限男性)
寄件者:介鱼(Fish@coldmail.com)
寄件日期:2009年5月15日下午14:00:20
收件者:小蟹(Crab@coldmail.com)
明天下午两点。
新生宿舍二楼2-602号室。
请先洗澡、大致整理仪容,谢谢。
介鱼
纪宜把那封简短信反覆看了两遍,坐在电脑桌前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信中给人的感觉,多少有点拘谨、害羞的意味。
但是这个人却来者不拒,和自己的人体模特儿上床,虽说美术科的性观念开放程度仅次於他们伟大的戏剧学院,纪宜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第二天一清早,纪宜就起床开始整理自己。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高级沐浴乳洗了澡、除了毛,换上名牌的亚曼尼轻便西装,还喷了味道优雅的高级香水,最後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确定自己身上每一寸打扮都很完美後,才拿著信离开宿舍。
那天外面却飘起了小雨,纪宜只好向管理员借了伞,撑著黑伞走到新生宿舍去。
新生宿舍距离大门口不远,避免新生找不到地方回房,不过一到二年级就会通通被扫地出门。纪宜走上简陋的铁制阶梯,在绿色的长廊上找到了信上那间房。
刚走到门口,纪宜就发现外头堆满了东西。好像是一副副的巨幅画像,全用帆布盖著,数量大约有二三十副之多,还有一些像是雕塑。
纪宜凑过去掀起一角看,他看到的是一副立体雕塑之类的东西,画布上黏著像是图钉一样的素材,就这样靠著许许多多不同色的图钉,组合成一副人体的外形,画上的模特儿他认不出来,因为那不太像是写实画,而是某种属於意念的、抽象的人的概念。
但却又如此活灵活现,纪宜不会形容那种感觉。
好像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属於画家、异类的世界。在那里,人不像这个世界这样用眼睛视物、用双脚行走,而是一团难以捉摸、却又充满生命力的聚合体,比眼睛鼻子的形貌还要真实。
正怔愣著,纪宜就听到门内有很大一阵撞击声。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间里暗成一片,窗户被旧报纸贴住,只留下一盏不算明亮的吊灯。
纪宜发现有个人扑倒在地上,好像是刚刚从小木梯上摔下来。
整个房间的摆设相当简单,除了一张沙发床以外,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开了,房间的一头成了画家的工作室般,摆满了画架、雕塑基座、甚至还有陶土的转盘,以及许许多多难以理解的杂物。
纪宜伸手想扭开大灯,但被倒在地上的声音制止了,
「不……不要……开灯。」
纪宜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会是个放荡豪迈的男人,甚至带点义大利习气那样。
但没想到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竟只有到他下巴的身高。和瓜子说的一样皮肤很好,白中透著婴儿似的粉红,脸蛋圆圆的很可爱。一头盖到肩膀的乱发,让他看起来有种弃犬的无辜感。
除此之外身材不错,手脚都很细长,纪宜瞬间帮学弟打了合格的分数。
「……你是介鱼?」
纪宜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灯光中,介鱼正慌慌张张地收拾著地上被他压倒的素材,纪宜看那好像是一张张盖有邮戳、被人使用过的邮票,满满的塞了一整个饼乾盒,还有一些都满到外面来了。他於是蹲了下来,帮著他捡到过小的盒子里,「啊,我先自我介绍,我叫纪宜,是戏剧科三……」
「不、不用,不……不用说你的名字……你,你在那边稍待一下就好。」
介鱼看起来相当紧张的样子,和纪宜的手压在同一张邮票上,竟还惊吓似地缩了一下手,他抱著没盖上的盒子慌慌张张缩回座位上,边跑还又边掉了几张邮票。
纪宜狐疑地看著他,不禁开始怀疑传言有错。毕竟这个少年的模样,还比之前任何一个滚上他床的学弟都腼腆。
而且神态也好动作也好,一点都不像是擅於应付男人的样子,他吃过的学弟里,也有那种假装清纯,但到了床上就变了个样的类型。但是多多少少从眼神接触、肢体接触时,那种若有似无的气氛中感觉得出来。
介鱼完全像是未经人事,而且不要说是性了,恐怕连人也没认识过多少那种感觉。
「请、请坐在那边的沙发上。」
好像注意到纪宜一直站在门口打量他,介鱼那张白皙的脸又泛起红晕,慌忙朝沙发的方向一指。纪宜於是缓步走到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持续凝视著介鱼的背影。
「我要做些什麽?」
他开口问。介鱼又像是被他的声音吓一跳似的,忙抬起头来,「做、做什麽?啊……对,嗯,请你,脱衣服。」
他说完这句话,就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是要回避视线般,把头埋到邮票盒里分起类来。纪宜眯起眼睛,修长的身体立在灯光下,他其实不太喜欢在人前赤身露体,舞台上只要有得脱上衣的角色,他一概拒绝演出。
就连在床上,他也只裸露必要的部位,看过他裸体的学弟几乎一个也找不出。
总觉得,会曝露什麽似的。就算只是肉体的裸露。
但既然都来当人体模特儿了,不脱也说不过去,何况纪宜对那个传言是否为真越来越感兴趣,说什麽也要做到最後。
他於是背对著画架,先把西装外套脱掉,再把脖子上的领带解掉,最後剥起白衬衫的扣子来。这让他想起那个叫辛维的学弟,记得有一次去观摩他的冬季公演,导演叫他脱衣服,他就毫不犹豫地在寒风中脱到光为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人脱衣这麽迅速。
他终於明白介鱼把窗户贴起来的原因,是照顾到模特儿和他自己的隐私,这家伙真的比预想中保守得多。
他把脱掉的西装整整齐齐折叠起来,搁在窗台上。又转头问介鱼:「全身都要脱吗?」介鱼全身紧了一下,把头缩到画架後点了点头,「啊……可、可以的话,请全脱。这、这个给你。」
他递给纪宜一条绿色的小毛毯,又害羞地缩回画架後。纪宜挑了一下眉,终是在沙发上坐下,先用毛毯围著重要部位,然後把西装长裤脱了下来。虽然是炎夏,在这间照不阳光的屋子里,还是感觉得到些许凉意,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啊,对、对不起,太冷了吗?你要不要喝热茶?啊,可是这里也没有茶了,热水呢?热水……」他慌张起来。纪宜严肃地凝视著他,半晌才慢慢开口,「不要紧,这是工作,我会忍耐。何况我又不是免费服务。」
他故意强调地说,观察介鱼的表情。他却没什麽特别反应,只是把好容易找到的热水壶挖出来,用纸杯倒满白开水,端到纪宜手上,又匆匆忙忙躲回画架後,好像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是、是这样吗?那就麻烦你了。」
他指挥纪宜在沙发上横躺,两只眼睛从画架後露出来,专心地看著纪宜的身体。虽然不像二年级的辛维那样,是有名的完美模特儿身材,纪宜的腿很长,手臂也很结实,胸线既匀称又柔和,给人一种凛然的美感。
纪宜斜靠在沙发床上,摆在毯子下的腿微一交叉,顿时就有种压迫人的挑逗意味。介鱼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指了一下他的眼睛,「那、那个也可以脱下来吗?」
「这个?你说眼镜?」
纪宜有些意外,其实他的近视没有很严重,双眼视力也维持在0.8左右,只是父亲和大哥都说戴眼镜的男人看起来庄重专业,所以他也挑了一副来戴。那是名牌的金丝眼镜,纪宜戴惯了,从来很少离身,只有做爱的时候偶尔取下来。
但既然画家要求,纪宜一向敬业,抬手就把他取了下来。
他抬起头,才发现介鱼的眼神竟似变了一下,他专心地看著他的眼睛,虽然脸上红晕未退,但是给纪宜的感觉却和初始进来时完全不同。
那是炽热、强烈渴望著某样事物的神情,但却不是对人,也不纪宜熟悉的、属於情热的眼神。而是某种更纯粹、更赤裸的欲望。彷佛躺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人,是一团刚刚诞生,却又虚无飘缈的女神。而他急切地伸出了手,想要把他抓在手里端详。
冷静如纪宜,竟也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毛毯下的腿缩了一下。
过了很久,介鱼把视线移开,在画架前坐了下来,半晌拿了一张全开的画纸,细心地钉在画架上,把整理好的邮票盒搁在一旁,双手垂在身侧,然後闭上了眼睛。
「不好意思 ……从现在开始,请不要和我交谈。」
他用细细的声音说著,却有著让人无法违抗的坚持。
纪宜愣了一下,介鱼举起两手,在画布上量出大概的距离,纪宜看见他白皙而略显娇小的十指,沾满了颜料、浆糊甚至油墨。那一瞬间宿舍里的气氛变了,纪宜从不知道光是眼神,就可以让一个人有这样大的转变。
他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少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景色,他用他的眼睛,把纪宜和这个房间,拉入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他的存在,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他就算伸手出去,也触碰不到介鱼的形体。
他看著介鱼把手伸向那堆邮票,也没有打底稿,就用毛笔刷上浆糊,安静而迅速地在画布上拼贴起来。纪宜看著他良久,试探地开口,「我可以动吗?」
但是介鱼完全没有回应,他的双眼、他的所有感官,只为眼前的画布而开启,除此之外什麽讯息也接收不到,纪宜清楚地接收到这样的气氛。
他忽然有些怔愣起来,同时也升起一丝异样的想法,如果现在去吻他的话,不知道介鱼会有什麽反应?如果把那副专注的眼睛抓起来,尽情地抚摸,狠狠地啃咬他的唇的话,他是不是就会蓦然惊醒,露出青涩的惊慌,正视他模特儿以外男人的存在?
脑子里就这样转著古怪的想法,纪宜的身体却一直斜躺在沙发上,看著介鱼专注的侧影,直到窗外响起艺大迟缓古老的钟声,他才知道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纪宜看了一眼介鱼,他仍旧一语不发地伏在画架前,全神贯注地贴著邮票。他外头罩著一件白色的画袍,一样沾满了油墨和颜料,纪宜才发现他其实很瘦,画袍下的双足看起来不盈一握,竟有种令人心疼的单薄。
「你要不要先吃点什麽?」
他问,介鱼还是没有回应。就连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纪宜都开始怀疑起来。
他看著介鱼专注的双眼,忽然有种感觉。他觉得这就像舞台,他们在舞台上演译台词、扮演角色,把自己的感情和体会传达给观众。而对介鱼而言,这方小小的画布、这个阴暗的房间就是他的舞台。
他没有观众,他的世界、那个属於创作的世界,永远只容许他一个人存在。
既然知道介鱼不理会他,纪宜反正也无聊,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平常他是绝不会这麽穷极无聊,但不知为什麽,他就是想看介鱼的各种反应,「介同学,你会什麽会想来念美术?」
「你是哪里人?你有兄弟姊妹吗?」
「你知道戏剧科的夏季公演吗?今年我佼幸担岗主角的演出,就在六月中旬,剧本很有趣,是关於一个公爵和画家的故事,你说不定会有兴趣。」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说了一阵,看了一眼介鱼在邮票盒和浆糊间快速移动圆指,介鱼的手指是唯一看起来稍微丰腴的地方,和脸蛋一样,看起来软绵绵的很好捏。纪宜却清楚看到,那上面布满了做各种艺术作品留下来的茧:「喂,你做得这些,和我平常知道的美术不太一样,是有什麽特殊的称呼吗?」
介鱼仍旧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构筑著在他眼前渐渐成形的城堡。
纪宜聊了一阵,眼皮竟也开始重了,他忘记自己又问了些什麽,总之当他再从沙发上惊醒时,从窗户的细缝往外一看,竟已是一片漆黑。
「几点了?」他吓了一跳,举起手表一看,才发现已是晚上九点钟,从他来这里已经过了七个小时。而画架旁的少年终於推椅立起,在旁边的毛巾上拭去满手的浆糊,手边的邮票盒已经空了一半,地上全是被撕坏、黏贴失败的残馀。
纪宜看到介鱼推後两步,像是检视最後成品般安静地看著画布。
「完成了?」
纪宜问道,介鱼没有回答他,他的表情沉静而肃穆,像是舍不得离开游乐园的孩子,眼光眷恋钉在画布上,从胸口可以瞥见他浅而微快的呼吸。
纪宜不禁咋舌,这个看起来如此瘦小、虚弱的少年,竟然连续做了七小时,连他这个模特儿都支撑不住了。而看外头其他成品的工程,显然他还不是最久的。
他从沙发上坐直起来,拿过窗台上的眼镜,站起时才发现自己还没穿上衣服,他也不再在意,用毯子在腰间裹了一圈,就靠到画架旁,「做好了,给我看看。」他好奇地侧首,没想到介鱼却像吓到似地抬起头,终於从那个未知的世界回神,「不、不行!」
他忽然从地上抽起帆布,唰地一声盖在作品上。纪宜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麽不行看?这是以我为模特儿做得作品吧?」
「不……不可以,因、因为,还没有完成。」介鱼挡在帆布前,语气纵然怯懦,却又一股难以违抗的坚定。纪宜只好停下脚步,「还没完成?不是已经好了吗?」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邮票盒。
但介鱼却摇了摇头:「不……这、这是要组合起来的东西,和外面那些人……和很多人,才是完整的。所、所以现在还不可以。」
他彷佛连话也说不好般,笨拙地解释著,刚才那种专注、奔驰般的眼神又消失无踪。纪宜看著眼前慌张青涩的少年,只好坐回沙发上:「好吧,但是作品完成时,总会在什麽地方展出吧?到时候可要通知我。毕竟我可是在这里坐了七小时,不给我看说不过去吧?」
「啊,辛、辛苦你了。那,我们就……」
介鱼把画架推到房间的角落,把灯挪回沙发床边。然後忽然背对著纪宜脱了画袍,他走向沙发床上的纪宜,「我们就开始吧,抱歉让你久等了。」
纪宜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愚蠢:「开始什麽?」他问出口後,才蓦然醒觉自己最初来的目的,不禁愣愣地看著已经走到他身前的介鱼,「啊,不、不过先等我一下,我……我身上都是浆糊,还有颜料,擦、擦不乾净,我……我稍微到公共浴室冲洗一下。」
他说著,就在纪宜怔愣的目光下,抽下门口一张大浴巾,就这样出了房门。过了一会儿,纪宜又见他推门进来,头发上滴著水,用浴巾裹著身体,他把手上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门口的洗衣篮,然後笨拙地关上了房门。
纪宜看见他扯著浴巾,然後转向自己:
「久、久等了,已……已经可以了。」
介鱼的额发上全是蒸腾的热水,颊上也淌著尚未拭乾的水珠。浴巾下竟一丝不挂,白晰透红的肌肤就这样曝露在纪宜眼前,包括跨下的男性性徵。纪宜发现他确实相当瘦,感觉没吃过几顿好餐好饭般,清晰可见的锁骨,给人一种不同画袍的魅惑意味。
纪宜发现自己的下腹竟热了起来,笨拙的言语和诱人的身体,这种违和感竟意外地带给男人刺激,现在纪宜再不怀疑传言的真实性了。
他用浴巾的一角擦著头发,水光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无辜,他用头甩去多馀的水珠,像小狗一样坐上了沙发床,坐到纪宜身边:「那……就、就请你……」
他大方地侧躺到沙发床上,用仰视的角度望著纪宜,头发沾湿後,额发不像刚才一样遮住半片视线,介鱼的眼睛从发後露出来,纪宜发现这男人的眼睛意外地大,和圆脸相称,说不出的无辜和徬徨,还带有一丝求恳的意味。
彷佛纪宜接下来要对这具身躯、这个无力反抗的少年做些什麽,都悉听尊便。
这种想法的确会让男人兴奋起来,纪宜觉得背脊僵硬起来。他听见自己跨下正在轻声诱惑他,要他压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具奇异的肉体据为己有。
但是不知道为什麽,背上却像是有只手,提住了他的後颈,让他强烈地犹豫起来。
介鱼见他久没有动作,抬起首来细细地探问:
「请、请问……可以快一点吗?我接下来,还想去收集一些素材……」
他用呻吟般细微的声音说,纪宜的背脊如遭电击。他觉得强烈地焦躁不安,於是走到沙发床前,把躺在上面的少年给拉了起来,「你啊。」
介鱼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身子往沙发床那头一晃,稍微缩了一下。就连恐惧的样子,也让纪宜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啊,只要是愿意当你模特儿的,不管是谁你都会和他上床吗?」他冷静地问。
「是、是啊,就像信上写的,是、是报酬。因、因为我没有钱……」
介鱼不知所措地说著,纪宜觉得自己更加不舒服,他瞥了眼一脸困惑的画家,叹了口气:「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吧?你总有朋友吧?请朋友来当人体模特儿,不是就可以不用用上这种方法?」介鱼却立时低下了头,「我、我没有朋友。」
纪宜睁大眼睛看著他:「那总有家人?」
「我、我和家人不太熟……而、而且家人……不行……」
介鱼的头越发垂得低了,纪宜咬了咬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虑,甚至想打眼前这个裸著靠在沙发上的少年一拳:「那也不能用上床这种方法!其他不是很多可以给报酬的做法吗?像是……像是替他工作之类的,或者是交换当彼此的模特儿嘛!都比这样好不是吗?上床那是男女朋友做的事,是要有感情在的!你知道你被大学里的人传成什麽样吗?」
纪宜没注意到这些话由自己说出口,有多麽不搭调,至少瓜子一定会马上吐嘈。但介鱼只是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无辜,「我、我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创作以外的事情上……这样是最省时的……」
纪宜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心底有把火焰,烧得他无法再待在少年身边一刻,从小到大,纪宜从没有过这种失控边缘的感觉。
他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拿起窗台上的西装外套抖了开,先披上衬衫,扣子也没扣就披上了外衣,然後背对著介鱼穿裤子。
介鱼看起来有点惊慌,他从沙发从那端爬向纪宜:
「那、那个,如……如果不喜欢我的……身体,我、我其实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可以帮你……帮你那个……」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瞄向纪宜跨间,就连情色的词语也说不好,动作却呈反比俐落,彷佛已经习练过许多次,介鱼在纪宜两腿间跪直,伸手拉住纪宜的里裤,往下一扯,已然蓄势待发的性器就弹跳了出来。
介鱼毫不害怕地凑上了唇,在纪宜诧异的目光下,伸出颜色清淡的舌头,竟是把前端含了进去,然後双手抓著纪宜的小球,卖力地吸吮起来。
「你……唔……你给我停下来!」
纪宜反应慢了一秒,强烈的快感几乎让他在瞬间溃决,少年全身赤裸,披散著湿发,跪在腿间服侍的画面淫靡得令人吃惊,纪宜发现他差一点就把持不住。
他抓著介鱼的额发,硬是把他给推了开来。介鱼又跌回沙发床上,表情显得有些惊吓,彷佛不曾遇过这种状况,但又不是那种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然後魅惑失败、恼羞成怒的感觉,纪宜多少见过一些这种人。
他抓著介鱼的额发,硬是把他给推了开来。介鱼又跌回沙发床上,表情显得有些惊吓,彷佛不曾遇过这种状况,但又不是那种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然後魅惑失败、恼羞成怒的感觉,纪宜多少见过一些这种人。
介鱼的反应就像是一直按照父母规定,按时上床睡觉,有一天却在睡梦中被挖起来大吼著:睡什麽睡啊?谁叫你这麽早睡!因而惊慌失措的孩子。
纪宜烦闷地撇过了头,又转回头来,搔了搔早上梳理整齐的头发,「……时间,还有地点不对。」
纪宜沉默了很久,才咬著牙开口。介鱼跪坐在沙发床上,浴巾已经滑落到地上,他就这样一丝不挂地仰望著他,「咦……咦……呃……?」
「我说了,时间地点不对!你看你的房间,乱成什麽样子,脏兮兮的,我和你不一样,不是随便在什麽地方都能做爱的人。要和我上床,至少找个乾净清爽一点的房间!」
介鱼的表情仍旧很茫然,像是不知道该怎麽办似地望著他。
纪宜平常不抽菸也不喝酒,可以说是整个艺大里罕见的异类,但他现在生平头一次希望手上有根菸,如果可以缓解他心里那块逐渐扩大、令人极度不适的情绪的话。他走到被介鱼推到一旁的画架前,介鱼也慌慌张张地从沙发椅上爬起来。
「……我叫纪宜,戏剧学院戏剧科,三年级。」他忽然转回头来,镜片下的双目凝视著更加不知所措的少年:「就明天晚上,六点,在我的宿舍门口见。我住在研究生会馆,就是橘色的、看起来很气派的那间大楼,你就跟门口的管理员说我的名字,他就会按通话器告诉我,那时候我会下来接你。」他看著介鱼无辜的双眼,「记清楚了吗?需要我再说一次?」
介鱼还是用一副慌张的表情看著他,纪宜从地上拾起那张大浴巾,从头往下盖住了介鱼赤裸的身体。然後飞快地扣上西装裤的裤头,又重新穿上鞋袜,靠著窗户反射梳理好头发,就匆匆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脚步,走向那个盖著的画架,「这个,我就先带走。」
他运力拿起整个画框,介鱼似乎吓了一跳,叫道:「不、不可以看……」纪宜凝视著他,目光里的迫力竟然介鱼也一时停步,「我不会看,就这麽盖著。只是我要先带回去,毕竟我还没有收到报酬,如果你不来赖帐的话,我岂不是亏大了?」
「我、我不会赖帐……」
介鱼慌张地说著。但纪宜不理他,提著沉重的画和帆布就推开了门。介鱼一路追到房间门口,一副不敢拦阻,又舍不得心爱的孩子离开身边般看著被纪宜劫持走的画。
那表情让纪宜几乎想放弃投降,但很快又把持住,
「明晚六点,我等你。」
他沉静地说著,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这话一出口,心头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介鱼的视线仍旧放在他的画上,直到他转过身去,他才忽然开口,「……装、装置……艺术。」
介鱼抬起头,潮湿的半长发已经乾了,再次遮住他像小狗一般无辜的双眸:「刚、刚刚你问那是什麽……装置艺术,我听过的老师这麽叫他。」
***
纪宜从来没有觉得戏剧学院的课这麽难熬过。
接下来的一整天,对他来讲就像是漫长的酷刑般,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听剧场理论的课,即使坐在第一排,耳朵里听进的东西,也没办法反应成笔记。他只好焦躁地夹著笔,坐在旁边的瓜子一脸狐疑地看著他,他却完全没有发现。
接下来的排演也一样,纪宜一想到晚上的约定,不知道为何就无法静下心来。在舞台上频频出错,连台词也记不太起来。连平常对他爱护有加的戏剧指导也不禁愣住,「纪宜,你怎麽啦?这麽心神不宁的样子。」
下课後离六点还有点时间,纪宜在宿舍待不住,就到图书馆借了美术相关的书籍,借了厚厚一叠,带回房间,在灯下读了起来:「装置艺术……是一种兴起於现代运动时期,源自於欧洲的当代艺术,擅长混合各种不同的既有素材,例如丢弃不要的家具、邮票、纸张、废金属、回收垃圾、衣物装饰及其他工业社会素材,在各殊的地点、环境下,藉由固定的手段和组合,表达出创作者内心概念性与经验性思想的艺术。」
「装置艺术与传统艺术最大不同点,在於多使用已经现成就有的物件,而非颜料、黏土或陶土等需由高技巧手工加以加工的原始素材,对装置艺术而言,媒材本身并非重点,重要的是艺术家透过媒材所传达的企图与张力……」
纪宜看著那些文字,又回头看了始终搁置在角落,介鱼的画作一眼。他向来是遵守承诺的人,竟忍住好奇心没有去看,就连瓜子动手去掀他也厉声制止。
虽然艺术理论他一向不太关心,但是这种艺术,看起来是种创作者本身凌驾於一切的作品。换言之,彷佛观赏者看见的,不是艺术作品,而是创作者赤裸裸、毫无遮掩的本身,是他的思想、他的概念、他苍白的灵魂。
令人战栗的一种艺术。至少纪宜是这麽觉得。
他埋头於书本,把借来的书看了一半後,猛地惊醒过来看了一眼壁钟。才发觉早已六点过了五分,纪宜马上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是单纯迟到吗?纪宜是和人约定,就一定会至少早五分钟到的那种绅士类型,虽然他知道大学生迟到的恶习,就算迟到三十分钟也可以面不改色,那个叫介鱼的少年,看起来也不像是分秒必争的类型,迟到个五分钟也不奇怪。
但不知道为什麽,纪宜就是坐不住了。他把手上的书放下来,拿起伞就冲到楼下。
天空下著比早上还大的雨,他打著名牌伞一走出会馆的前院,就看到警卫室那里竟然有人,纪宜马上从肮脏的画袍和一头及肩的乱发认出他的身份,「介鱼!」
他叫著,拿著伞跑了过去。他什麽也没有带,同时也没有带伞,纪宜急急地跑到他身边,反射地把伞撑到他头上:「怎麽回事?警卫为难你?」
他瞥了一眼那个中年警卫,警卫连忙大力摇手,这里每个警卫都知道这位纪大少爷的来头,毕竟他父亲在拗不过他让他住进会馆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打点过了。介鱼同样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一时还有点认不出来的样子,半晌才露出恍然的表情,「啊……你、你好……」
「你迟到了,我们约的是六点。」
他看著介鱼的眼睛说,他其实原本不是要说这些,但不知道为什麽,一看到他生疏的眼神,就不自觉脱口而出,「不是跟你说和警卫说我的名字,他就会通报吗?你干嘛待在这里?」
他又问。介鱼慢慢地低下头,好像不知如何是好般抚著手指,纪宜觉得脑子里有什麽东西断电了一下,他脱口:「你忘了我的名字?」
介鱼被他的厉声吓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来,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纪宜觉得他活到这麽大,还没有这麽生气过,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生气,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剖开眼前这小子的脑袋,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笔记硬塞到他脑中。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麽会生气到这种地步,明明记不住他名字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我叫纪宜!世纪的纪、宜室宜家的宜!记不住的话,也可以叫我小蟹!」
他不自觉地大叫出声,警卫和介鱼都被他吓了一跳。介鱼神色惊惶地看著他,他就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介鱼的手腕,把他往前庭里拖。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迟到……」
他道歉著,但纪宜完全不理会他,他觉得自己的颊发烫著,手里紧紧捏著介鱼的腕,才发觉他的手腕好细,而就连他的手腕细这件事,也让纪宜觉得烦躁。
他一路把介鱼拖上了楼梯,中间感受到对方轻微的挣扎,但纪宜的脑子里有把火在烧,根本顾不了这麽多。他就这样扣著介鱼的手腕,拖著他到房间门口。
瓜子刚好开门出来,看到纪宜和他身後踉踉跄跄的介鱼,不禁愣了一下。虽然纪宜带学弟回来是不奇怪,只是向来都是学弟自己眼巴巴地跑来求纪宜见他,要不就是一路挽著纪宜的手,有说有笑地爬上纪宜的床。
像这样硬拖一个人到房间,瓜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纪宜脸上的表情还很恐怖,一副要把人碎尸万段的样子。
学弟被纪宜拖到门口,纪宜的手仍然紧抓著他不放,瓜子有领教过纪宜的手劲,看他文弱书生的样子,其实据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打败过自己的合气道家教。那个学弟看起来惊慌失措,眼角甚至已经泛著泪光了,很难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你,去替我买两瓶香槟,就老酒窖那一家。然後……」
纪宜把皮夹从口袋掏出来,直接塞到瓜子手里。他回头看了眼泫然欲泣的介鱼,又开口:「你想吃什麽,晚餐?」语气仍然很凶。介鱼似乎想扯开手,但又被纪宜的表情吓住,张开口却没有声音,纪宜於是又转回头,「帮我叫两碗面、一份寿司拼盘、在请平常那家中式餐厅的师傅替我们做几道小点,然後请人送过来这里,尽量快一点,听到没有?」
纪宜说著就想关上门的样子,瓜子忍不住叫住他,
「等、等一下,小蟹。这个学弟是……」
纪宜不理会他,把介鱼用力扯进门内,碰地一声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进了房间,纪宜稍微冷静了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著介鱼的手腕。他松开手指,介鱼就立刻把手抽了回来,还退了两步,跌坐在纪宜房间中央那张圆沙发椅上。
一看腕间,竟被纪宜的指力给捏得泛起勒痕,
「请……请还给我。」
介鱼稍稍喘息之後,在房间里张望著。一般人第一次进纪宜的房间,都会为了宽阔的空间和华丽的设备大加惊叹,并且质疑艺大竟然会有这种夸张的学生宿舍。但是介鱼就像是什麽都没看见似地,满室找著他的作品。
纪宜一直把它搁在墙角,介鱼很快就找到了,起身就想靠近:「坐著!」
纪宜命令道。介鱼动作僵了一下,他被纪宜的气势慑了一下,望向他镜片下的眼睛:「那东西还不是你的,你忘了吗?你是来付报酬的。」
纪宜说,说完又觉得後悔,这种说法,好像介鱼是特地来应召他似的。他观察介鱼的表情,希望他出现一丝动摇。但介鱼只是焦急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忘记。如、如果可以的话,请现在就……」
介鱼说著,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他今天没有穿画袍,只披了一件同样白色的罩衫,宽大的薄衫反而更显骨瘦的身躯,和圆脸配起来,有种离奇的美感。
纪宜觉得自己的感官又失控了一下,很快逼著自己回复冷静。
他走到介鱼身边的椅子上,慢慢地落坐,身体仰靠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然後双腿交叉,看著介鱼疑惑的表情。现在这里是他的地盘,纪宜告诉自己,和上次那个奇妙的领域不同,上次一定是因为闯入了他所不熟悉的世界,才会让他如此失常。
这一次,鱼就在他网中,他绝对可以从容地手到擒来。
毕竟,被蟹爪看上的小鱼,从来不曾逃脱过。
「我们先吃晚餐吧?你吃过没有?」
他好整以暇地问,看了介鱼一眼,才发觉介鱼根本没在听他说话,眼睛仍然盯著角落的那副画。纪宜禁不住又心头火起,他伸过了手,抓住介鱼另一边手腕,把他的视线给扭了回来:「我问你吃过饭没有?」
介鱼的眼睛睁大了看著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看,那双眼睛像是有水似的,藏著太多纪宜看不见的空间。他不自觉地别过头,只听到介鱼的声音,「不……我……一直……在做作品。」
「在做作品?喂,学弟,你该不会……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吧?」
纪宜凝起好看的眉毛,检视介鱼瘦得连罩衫也挂不住的外袍。虽然他也不讨厌纤细型的,但介鱼这样实在太瘦了,偏偏又有张丰腴的脸,让人忍不住想把他养得圆滚滚一点,然後再尽情地把他抱在手里揉捏,享受他的手感。
意识到自己在想的事情,纪宜立时回神过来。还好介鱼没注意到他的脸红:「我、我忘记了。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做最後的一件……」
「昨天晚上?」
纪宜端详他的脸,果然眼眶旁有淡淡的黑圈,漂亮的大眼里还带著血丝,「你做作品做到彻夜不眠吗?作品有这麽重要吗?你是不是经常这样?」他又觉得生气起来,虽然理智明白这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就是觉得不爽。
「因、因为,脑袋里有东西,不……不快点抓住的话,会永远都抓不回来……」
他好像极力想解释,却又找不到适当词汇。纪宜瞪著这个矮他一截的男人,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瓜子提著大包小包出现在房门口,看见坐在圆沙发上,抓著介鱼的手逼问的纪宜,不禁又愣了一下:「小蟹,这些菜……」
「东西放了就出去。瓜子,你知道规矩。」
纪宜冷冷地说,瓜子吓了一跳,虽然纪宜平常就是对他就是颐指气使,但像这样冰山一样的表现,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还是在学弟面前,纪宜一向都是彬彬有礼、温柔到连他都起鸡皮疙瘩的。
他看了一眼介鱼徬徨的表情,还有他额角沾到的些微颜料,像想起什麽似的:「啊,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美术科的……」
「瓜子,我说出去。再不出去你以後就不用想再进来这间房间!」
纪宜大声命令道。瓜子只好不甘愿地把食物摆完,再把皮夹扔回给纪宜,拾起地上的垃圾时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声:「这也是我的房间啊……」但还是在纪宜的猛烈瞪视下逃了出去。
「先吃东西,其他的待会再说。」
纪宜放开了介鱼的手。刚才握著他的手,才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害怕,如果连饿到发抖都感觉不到,那放这个小子一个人生活还真是危险至极。
纪宜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组颜色豔丽的寿司拼盘,精致得像假的一样。除此之外还有面食、饭食,以及许多学生宿舍平常绝对见不著的小点。
纪宜对著墙用军刀削开香槟的头,里面的泡沫立刻涌了出来,纪宜很欣喜地看到介鱼对此多看了两眼。他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同样是学生宿舍少见的高级品,搁到介鱼面前,替两人各倒了一杯酒,「啊,我、我不能喝酒……」介鱼忽然出声阻止,纪宜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也被纪宜的阴晴不定吓怕了,忙低下了头:「我回去还要做作品,我、我很容易醉……」
「你今晚还想要回去吗?」
纪宜用不凉不热的声音说,唇角抽了一下。介鱼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著纪宜推到他眼前的酒,还有那种好戏在後头的表情。纪宜又说:「叫你喝你就喝,你忘记了吗?报酬上是说,你的一夜都是属於模特儿的,而这一夜我要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现在,陪我喝酒吃晚餐。」
纪宜这话一出口,介鱼也没有办法反驳的样子。纪宜发觉比起对待其他学弟的温柔攻势,对他用命令句还比较容易奏效,虽然那并非他的本意。
介鱼胆怯地看著那杯香槟,终於拿起来啜了一口,纪宜拿起杯子,作势和他碰了一下,然後自己仰头一饮而尽。介鱼被他的目光逼得没有办法,只好也闭著眼睛,把酒一点一底灌进喉咙,直到整杯乾尽。
他又逼著介鱼把每样东西都吃下肚,纪宜本来期待介鱼会有些表示,至少像那些被他招待的学弟一样,会表现出「学长,这个超好吃!」、「这什麽啊,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之类惊讶的反应,这也是他吊中意的学弟上手的方法之一。
但介鱼虽然吃得很卖力,看得出来他真的饿了,寿司拼盘被他一扫而空,但是他的表情却和吃路边摊一样,只是单纯地填饱肚子般,沉默地进食著。
吃饱喝足後,纪宜又逼著介鱼多喝了两杯酒。果然介鱼像自己说的容易醉,三杯香槟下肚,脸就微微红了,灯光下的侧影让纪宜又是一阵心跳加速。他忙勒令自己停住,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照著平常的步骤,一切尽在他的掌控。
「先洗澡?」
他看著站起来有些不稳的介鱼,介鱼看了角落的画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纪宜就用遥控器按了浴室的热水装置,他早替他和介鱼准备好了乾净的浴衣。
看见不同於其他房间的按摩浴缸,介鱼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纪宜还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他替介鱼拿了沐浴组和浴巾,教他按摩浴缸的用法,就像平常教导学弟那样。但介鱼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纪宜终於又失控了,「我和你一起洗!」
他冷著脸说。背对著已经裸了一半的介鱼脱了全身衣物,又拿了另一条浴巾围著,他没发现自己一辈子脱衣服从没那麽快过。
他让介鱼坐在前面的小凳子上,用莲喷头替他洗头。浴室里的气温渐渐升高,虽然有雾气的调节,氤氲的蒸气还是渐渐包裹住两人,纪宜依稀看见介鱼的脸微红,好像被酒精逼得神智昏沉,不同於一开始的惊慌,竟微微闭著眼,像在享受他的服务。
纪宜的心跳开始加快,介鱼赤裸的背弧线优美,搁在凳子上的臀泛著水色的光泽,纪宜微一咬牙,控制什麽的顿时被遗忘了大半,他把唇贴上介鱼毫无防备的後颈。
肌肤接触到异物,介鱼迷迷糊糊地回过头来,眼睛似乎还抓不到纪宜的焦距。纪宜就俯下身来,蓦地把唇贴了上去。
接触到介鱼柔软的唇瓣,纪宜感觉到自己浑身颤了一下,像是电流似的刺激爬过背脊。他不禁愣了一下,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经验,那种酥麻、爽快的滋味,虽然有时在高潮中也能体会到,但和学弟接吻时从没有那样的感觉。
介鱼似乎越来越醉,纪宜的唇凑上来,他就顺著纪宜的唇线,像找妈妈乳头的婴儿般迷糊地吮著。纪宜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拦住了介鱼的腰,唇深深地压了上去,他的舌头舔进介鱼温热的口腔,又勾住他的舌尖,霸道地蹂躏著。
手上的莲蓬头掉了下去,纪宜甚至来不及关水,欲火点燃的速度比光还快。等他意识到时,自己已经抓著介鱼的双腕,把他贴在浴室的磁砖上,恣意折磨著他的唇。
「唔……嗯……」
介鱼发出缺氧似的呻吟,唇因为酒意发红,更像引诱人的信号。纪宜吻了一次不够,颀长的身躯抵到他身上,把他困在地板和墙壁形成的角落,已被喷湿得大腿插在介鱼两腿间,压著他乱吻起来。从颈子,到胸膛、又从胸膛吻回介鱼形状优美的锁骨。
莲喷头的水胡乱洒在他的背上,热烫的气温几乎让纪宜失去理智,他伸手抚向介鱼的大腿,顺著濡湿的水滑进了内侧的禁地。介鱼的分身还是睡著的,纪宜好像也对此感到不满般,强势地用手握住了它:「嗯……」
要害被人掌握,介鱼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纪宜受此鼓励,唇持续挑逗著介鱼的肌肤,手跟著迅速地上下套弄起来。
灼热的掌心磨擦著湿淋淋的阳物,介鱼的分身要比人机灵得多,很快就在水雾中逐渐挺立。介鱼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来,圆形的小脸不安地喘气著,连小腹也跟著微微颤抖,从水雾中打开一丝眼帘,像不知道该怎麽办似地望著纪宜。
可爱的反应让纪宜几乎无法忍耐,跨间的器官已比介鱼早一步苏醒,正喧嚣著渴求进一步的入侵。
介鱼开始喘吟起来,纪宜的手心恶意地顶弄两下,手里的性器沁出一点液体,然後就抽动著发泄了出来。白色的液体很快被流水冲走,留下泛著豔丽色泽的性器,纪宜看著被湿透的额发半掩著眼睛,眼神已迷蒙一片的介鱼,伸手把他的背扶了起来,「到……到床上……」
他也喘得说不出话来。把懒洋洋的介鱼一下抱起,入手甚轻的纤细身躯,让纪宜又忍不住了,水也没有关,撞开浴室的门就和介鱼跌在地毯上。
两人身上的热水沾湿了大半地毯,但纪宜顾不了那麽多,压著介鱼又吻了一阵,像是要把对方吃进肚里的吻法,让介鱼无法招架,摇著头呻吟起来:「嗯……唔……不……」
纪宜一边揽著他的後颈一边吻著他,两人在地毯上翻滚了好几圈。他的手又抚上介鱼的小腹,感受敏感地带轻微的颤抖,一路滑下了更加敏感的鼠蹊,在性器附近打著旋,满意地听见介鱼难耐的急喘。
酒精让两个人都呼吸不过来,纪宜的手弹了一下介鱼又开始勃发的性器,淡色的性器剧烈地颤抖著。纪宜把介鱼放倒在床柱旁,让他背靠著床侧,然後摸索著从茶几拿出了许多瓶瓶罐罐,全是平常拿来助兴的必备品,有润滑剂也有情趣用品。
他把平时最常用的凝胶抹在食指上,唇依旧火热地吻著介鱼不放,手指却急切地探往介鱼未知的秘处。他几乎把介鱼的身体反折起来,让他的大腿无力地挂在他肩膀上,介鱼就以极羞耻的姿势,让自己的後穴曝露在纪宜的视线下,「呜……呼……唔……」
纪宜仍然没放过他的唇,红唇在他又啃又咬的蹂躏下,像果实一般绽放著成熟的光泽。纪宜舔了一下自己的唇,把湿发贴到介鱼形状姣好的臀上,竟用舌尖舔舐起湿润的穴口。
如此情色的服侍连介鱼也招架不住,他的足趾蓦地伸直,大腿因为过度的刺激而发著抖:「啊……啊啊……唔……不……」
纪宜的舌尖灵活地舔舐著,还伸入里头徘徊著内壁。可爱的穴口一缩一缩地反应著,直到连绉折都泛起诱人的色泽,纪宜沾满凝胶的手指才轻轻探入一指,然後熟门熟路地直没至底。热烫的内壁很快地吸收手指的入侵,紧窒得令纪宜几乎窒息。
他看见介鱼的身体一弓,然後发出一串细细的吟声。纪宜喘著粗息,凝胶的罐子几乎被他弄掉在地上,他胡乱又抹了一手,从介鱼的臀瓣涂抹到穴口,一下子伸进了三指,介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著,被酒意渲染的眼角沁出泪滴,「啊,啊啊……哈……啊……」
他扭动著身体,唇间只能吐出带著喘息的单音。纪宜的手指抽动著,介鱼全身的肌肤就随著颤抖起来:「嗯……嗯……啊……啊……」情色的声音流泻满室,纪宜感觉自己浑身都像要爆炸了一般,血液倒流回跨下的出口,掌控什麽的,早被他抛却脑後:「我……我要进去了,准备好了……?」
他咬著牙问,介鱼的身体泛起漂亮的粉红,好像不太能辨识纪宜的语气,神色迷茫地撑起一丝眼帘,喘息地看了纪宜一眼:「画……要记得……还我……不能看……」
他语不成意地说著,又因为纪宜手指的震动抽了两下气,再次呻吟起来。
然而这句话却像把刀,一刀狠狠地劈在纪宜的背脊上。他蓦地停下了动作,看著眼前张著双腿、一丝不挂,在他身下喘息著挣扎的少年。他忽然想起他是什麽身份、是为了什麽而来,也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
纪宜的心整颗凉了下来,他猛地把三根手指全抽出来。後穴顿失填充,冷空气灌进湿热的内壁,让介鱼又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让纪宜从情欲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介鱼始终介意的画,又看了一眼已经被酒精和感官整得迷乱的介鱼。
这算什麽?纪宜完全冷静了下来。
对介鱼来讲,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一份人体模特儿的「报酬」。在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模特儿也收过同样的「报酬」,在那间昏暗的画室里、在那张沙发床上。这个男人躺在他们身下,就像现在这样呻吟喘息。
他会张开大腿,脱光衣服,任由他们吻著这个骨瘦的身体,玩弄他弱小的性器,然後撑开他粉色的後穴,尽情地、毫不留情地干著他的身体。而介鱼全都来者不拒。
自己只是很多很多人体模特儿中的其中一个而已。难怪介鱼会连他名字也不想记。
他看著还靠在床柱上,闭著眼睛喘息著的介鱼。纪宜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断变冷、再变冷,最後像冰块一样僵硬,他忽然再也不能忍受介鱼的裸体,於是就从架上扯下一条浴巾,冷冷地抛向了介鱼:「把衣服穿起来!」
他命令道。介鱼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好像还醉得不知道发生什麽事,大眼睛带著泪雾,无辜地看著纪宜:「结……结束了吗?」
他竟然这样问。纪宜冷冷地转过身去,走到浴室去匆匆冲了一次水,用大毛巾把身体擦乾。再走出来时已经穿著白色的浴衣,他侧对著介鱼把腰带系上:「衣服穿好就给我滚,顺便叫瓜进来收拾。」
介鱼有些不知所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腕上、胸膛上都有纪宜肆虐过的红痕。见纪宜坐在沙发上不理他,他只好自己拣起地上的衣物,先用浴巾擦乾,然後再笨拙地套上罩衫。酒精让他的身体不太受控制,视线也模模糊糊,他看不到纪宜脸上表情,「那,我就把它拿走了。晚、晚安……」
他颠倒地走向那副画,瘦小的身子作势要把他拿起。纪宜却缓步走到他身後,一把抢过了那副画:「你还想拿?」他冷笑著。介鱼怔愣起来,
「咦?可是……我已经付了……报酬……」他睁著圆眼睛。听到「报酬」两个字,纪宜的理智又像断了一块,他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报酬?」
看著介鱼惊慌的样子,纪宜不知怎麽地觉得稍感快意,他勾起唇角:「对不起,我後悔了,我讨厌你的身体,也不想要你那种肮脏的『报酬』,我们之间的人体模特儿约定就在此取消。」
介鱼还是呆愣著脸,「那……至少把这副画……」
「你没做过生意吗?」纪宜重新戴起了眼镜,好整以暇地拿起画框上:「取消就是,当作没存在过。当然,跟这笔生意有关的东西,也全都要回归没有交易前的状态。」
「不,请不要这样,那、那是我的画……请把他还给我……」
似乎不太懂辩论,介鱼只是坚持地说著。他看纪宜的手仍捏著画框,就伸手打算去抢,没想到下一秒纪宜却举起了画,把他举到介鱼面前:「看来你还是听不懂——」
纪宜一边说,一边把那副画高举过头,介鱼立时瞪大了眼睛:「不、不要,求求你不要——!」纪宜从未听过介鱼用这种近乎惨叫的声音,倒真的迟疑了一下,但一看到介鱼露在罩衫外的锁骨,心头又无名火起。
他再不听理智说些什麽,在介鱼的拦阻下偏过了身,打开了窗子,就这样用力把画从窗台上砸下去:「不、不要——!」
介鱼惨叫出声,他整个人趴到窗框上,画被纪宜砸成了两半,另一半碰地一声往下摔,摔到了後院的湿地上。另一半就断在房间里,帆布已被掀了开来,纪宜看到那上面黏满了邮票,是人的上半身,从颀长的背可以看出是以自己为模特儿:「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做……这种事……」
介鱼浑身发抖,他跪倒在自己另一半画前,像是重要的人剧然倒下般,连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纪宜站在旁边喘息著,人物的样子,全是用各式各样的邮票拼贴而成,作画者巧妙地利用邮票不同的色泽,拼贴出人的脸、胸膛和四肢。虽然只有上半身,还是能够看出画者的用心,那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能拼贴成这样的画面。
而且更令纪宜惊讶的,不是技巧的部份。他总算可以明白书上所说的,「创作者情感、思想与经验的表达」。画上的模特儿虽然不像他的长相,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那就是自己。更精确地说,是介鱼眼中的自己。
那天在那个画室里,他所感受到的,纪宜在他拿下眼镜瞬间的视线,还有之後沉默的凝视,竟透过这样邮票的拼贴,活生生地具现在画纸上。
而那是纪宜自己从未审视过的面貌,他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这已然破裂的画面。那是一种蕴涵著激情、感性力量的风貌,就像有时候他会在舞台上,在那些聚光灯下感受到的自己。
他以为从未向任何人曝露过,但这个少年,仅凭在那间昏暗画室里的一瞥,就可以将他最深处、赤裸的一面,如此锐利地展现在画布上。
纪宜发现自己呆住了,他停在窗口没有动。介鱼依旧跪在那副画旁,半晌又冲到窗口,看了一眼被雨打湿的另外半副画。
他转头看了纪宜一眼,本来纪宜期待他说些什麽,就算是骂人的话也好。但介鱼马上把目光转回残破的画上,坚决地搬起了房间里的半张画。
「喂,你……」
纪宜想叫住他。但介鱼完全不理他,彷佛急於想逃离这间房间,他连罩衫也没拉好,冲向房间的门口,用画框撞开了门,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学弟!学弟……!介鱼……!」
纪宜追了出去,一下子就撞到长廊上的瓜子。他也错愕地看著介鱼跑走的背影,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有学弟是完事後哭著跑出纪宜房间的。
纪宜跑回房间往窗口下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介鱼冒雨冲到了後庭,打算去捡那半副画。纪宜觉得自己的心被愧疚和後悔所占满,又有许许多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他又朝房门口冲了出去,这回瓜子开了口:「喂,小蟹,怎麽回事,那学弟他……」
纪宜理都不理,一路爬下了回旋梯,冲到後庭时,才发现半截画已经被捡走了,而介鱼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他在泥泞的土地上发现了一枚散落的邮票,於是俯身将它拾起。
那是绿色的邮票,盖著某个城市的邮戳,不知道曾贴在哪个旅人的信件上,传达著他的思念和心意。而现在纪宜握著他,却忽然强烈地希望,这枚邮票也能告诉他,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与心情。
***
夏季公演顺利地进行著。纪宜出演的公爵,获得从导演到指导老师一致的赞赏。
那种冰冷、实事求事,一丝不苟,对感情却又迟钝不已的面貌,将台词演绎得活灵活现。加上纪宜的五官本来就长得十分精致,配上道具组精心设计的荷叶领蓝色朝服,看起来真有从中古画像里走出来贵族的感觉。
上次哭著跑掉的学弟再也没有来过,也没见纪宜遇上什麽麻烦。这让瓜子好容易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纪宜阴沟里翻船,真的被某个不好惹的学弟缠上了。
好在一切还是老样子。房间里还是开著学弟博览会,纪宜也还是班上的模范生。
夏季降临的时候,美术学院那里贴出了庆贺的海报。好像是有学生参加夏季的现代艺展,拿到了金像奖。
就算是对美术不太关心的纪宜,也知道现代艺展是相当重要的学生美术比赛。而金像奖则是对参展学生、对指导老师也好,最高的鼓励和赞誉。他还听说得奖的竟是个一年级的学生,美术学院为此几乎沸腾起来。
得奖的艺术品获准在艺大的中庭展出,因为体积相当庞大,所以没办法放在室内。
纪宜一听到就立刻冲去看了,到的时候,作品旁已经围满了艺大的学生。果不其然,他在创作者栏里看见了折磨他数星期、让他始终无法忘怀的名字:『OO艺术大学美术科一年级 介鱼制作。』
他和其他人一样仰著脖子,看著中庭那个惊人的艺术品。
作品的名称是「人群」。纪宜看见了好几座那天在画室门口看见的雕塑和画,但现在全被摆在一起,高高低低地,就像人像堆成的小山一般。
把他们聚合在一块的,是数不清的红色丝线,仔细凑进一看,那些线的素材全是绵绳,只是用鲜豔的红色颜料渲染成红色,远远看过去,就像溅上鲜血一般令人触目惊心。
纪宜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艺术品前,听著周围讨论和惊呼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在发抖,抖到连唇也静止不下来,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看见好多好多的人。他们在各种素材堆积成的小山上翻滚、挣扎、呐喊,赤裸裸的毫无遮掩,他们的感官、他们的肉体和情欲,全都毫不保留地曝露在阳光下。
而牵系这些形形色色人群的,是那些红色的丝线。纪宜不知道那些丝线具体代表什麽,他只觉得窒息、觉得躁热,觉得喘不过气,他甚至感觉到,那些或紧或松、缠著人像的丝线,就像他平常在床上感受到的,从体内涌出的欲望。
他彷佛看到过去躺在他床上,对著他张开双腿,微张著眼,喘息挺腰的那些学弟,就躺在这些人群中,一丝不挂、无所遮掩。而他也和他们一起,用情欲拥抱著彼此、拘束著彼此,热腾腾地传达著彼此的体温。
床上全是纷红的色彩,紧接著转为红,再变为鲜血般的鲜红,学弟们忽然变成野兽,而他是更为凶猛的野兽,情欲中带著冰凉的鲜血,彼此冷酷地撕咬对方的肉。
站在阳光下,纪宜的背脊却一片冰凉。他不得不把视线移开,才能够稍微恢复属於人类的呼吸。
他在一群翻滚的人像中,看见了自己摔坏的那副画。
介鱼竟然没有把他复原,就照原来的样子将他组合到作品上,断裂的上下半身中,缠著比其他人像还多的鲜红丝线。纪宜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正张著丑恶的大口,吞噬著自己的下半身,他在吸吮著他、挑逗著他,最後兽性大发地张口咬断他。
他被自己的欲望咬断成了两半,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而兀自被丝线缠著不放。
纪宜颠颠倒倒地离开了那座装置艺术品,额上还全是冷汗。瓜子好像也凑过来要看画,看见低著头、脚步不稳的纪宜,不禁愣了一下:「小蟹……?喂,小蟹?」
他拍了一下纪宜的肩膀,纪宜才惊吓似地回过头来。瓜子也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见过纪宜露出这种徬徨、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表情:「喂,小蟹,小蟹!你还好吧?你该不会是中邪了吧?小蟹?」
纪宜始终没有回答他,只是踏著不稳的脚步走回了戏剧学院。
瓜子的担心终於在排练中显露出来。夏季公演的排练进行到後段,公爵找到了一种稀有的花卉,那是公爵与画家初识时,画家告诉他那是自己追求一世的梦中之花。
当公爵拿著千辛万苦找来的花,闯进自己为画家设计、量身打造的画室时,正好见到画中的少女向画家表白,甚至向他献上誓约之吻。
公爵顿时心灰意冷,知道自己一生为画家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打动画家的心,以後也不可能再打动,就拿著花,对著画家凄然一笑,举枪自尽了。那些花被枪声打散,从舞台上飘散到公爵身上,就像公爵的爱情一样,是一世也追求不到的虚妄之花。
之前的排演一切顺利,但就在纪宜闯进画室,看见拥吻的画家和少女刹那,纪宜忽然就静止不动了。导演同学从椅子上站起来,用询问的眼光看著纪宜,但纪宜还是一动也不懂,半晌却忽然大叫了一声,扑向了那个画家。
「小蟹!」
还好瓜子眼明手快,他在纪宜身边待得久,已经学会从他眼神判断他下一步的动作。他很快看出自己的室友不对劲,伸手就架住了他的肩。
还好纪宜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睁著茫然的眼睛,环顾了一圈舞台上目瞪口呆的众人,瓜子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回看他的双眸里,还带著轻微的湿气。
「瓜……?」他认出他。瓜子咬著牙点点头:
「对啦!难道是你公爵家的仆人不成?虽然也差不了多少……你到底是怎麽了,小蟹?最近真的是怪透了!」
瓜子难得关心地问著。纪宜却只是怔愣地看著前方,半晌摇了摇头,和导演的同学还有指导老师道了歉,就匆匆地奔向後台。
瓜子跟过去的时候,发现纪宜就蹲在布幕後,整个人抱著膝盖,肩膀起伏著,看起来竟是在饮泣。瓜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踏前了一步,终究又缩了回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这个一向冷静、凡事菁英作风的大少爷,在後台崩溃般地哭个不停。
从那次之後,瓜子的宿舍生涯就改变了。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礼拜,才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劲。那就是纪宜的房间里少了什麽,以往这个可以开学弟博览会的高级宿舍,竟然连续一个礼拜都没有访客。每晚纪宜不是背对著他在书桌旁念剧本,就是静静地站在窗口,像在想什麽似地沉默著。
「小蟹,你……转性啦?」
有天晚上,瓜子终於忍不住问。老实说这麽久没看到优质的学弟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纪宜的床上,他还真有点寂寞。虽然自己吃不到,但纪宜骗来的学弟,往往都是一个科或一个班级里最漂亮的几个,饱饱眼福对身体健康也有帮助。
「闭上你的嘴。」纪宜却总是这样回应他。
纪宜的怪异,一直持续到期末考前都是如此。
那天纪宜经过剧场研的门口,却碰到了刚从里面出来的女王,所谓女王,纪宜从进这间艺大前就久闻其名,他的本名是虞诚,是个从长相到身材都非常大叔的大叔。但第一次选修他的课纪宜就被震憾到,不是他的才华,而是那一脸浓妆和七色的头发。
虽然对女王的品味感到不可思议,但三年薰陶下来,纪宜却渐渐地被这位艺术家感动。他看得出来,女王心底有一块谁也触及不到的领域,某些方面而言,竟像那个做出那种艺术品的学弟,他们的眼睛永远都有一半,在看著世人看不到、也无法触摸的世界。
但自己看不到,怎麽也看不到。
小时候时而升起的怨恨,又再一次在纪宜心头乱窜,他的兄姊、他的父亲,全是各个领域的天才,虽然许多理论总是试图证明,天才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外加一分的天份。但就是那一份的天分,便足以将努力的庸人逼向绝路。
经过一次夏季制作,纪宜和女王也熟络起来。女王曾经对纪宜说:『你有才华,小纪,但是你还有一层壳得褪掉,像螃蟹的壳一样。如果你褪不掉,在舞台上就只有两条路走,一是被自己设的限制逼疯,二是永远离开这个舞台。』
表演课时,他甚至感慨万分地握住表演中纪宜的肩,摇著他的身体:『你在迟疑什麽?小纪?是什麽绑住了你?』
女王看见憔悴的他,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出声叫住:「小纪!」纪宜也看见了女王,走过去问了声好。女王看著打著伞、怀间还抱著一堆书的他,勾了一下唇:「又去图书馆念书?」
「嗯,是啊,虞老师。」纪宜郁郁寡欢地说。女王又问:「这麽认真?你是不是有参与夏季公演,剧本是Shern的改编剧「虚妄之花」吧?还是演主角之一?」
纪宜勉强点了一下头:「嗯。可是因为期末考快到了,不念不行。」
女王听了就笑起来:
「真了不起,真该叫那两个小王八蛋好好学学。那两个混帐,一个中文太差、一个英文太好,叫他们交个报告给我,写得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真气死我了。」
纪宜知道他指的得王八蛋,就是和他最亲的两个学生,二年级的辛维和于越。他虽然不太清楚这三个人间的具体关系,但他长久处在父兄那种环境,稍微明白那种天才间互相珍惜的感觉。他正想著,女王又开了口:「对了,你来得正好,讲到那两个小王八蛋,我才想到我有东西要给辛维。你接下来会经过系馆吧?还是排练室?顺道帮我带个东西给他。」
女王说著,就把一叠资料放到他手上,纪宜看了一眼:「这是……?」
「喔,辛维请教我的,关於一出戏的背景资料,叫作『剪刀上的蘑菇』。」
「剪刀上的蘑菇?」
「嗯,很有意思的戏,你搞不好也会喜欢,辛维他们好像想拿来当毕制之类的。要是你对剧场有兴趣的话,高年级选修剧场的课,我可以你让你参与。你的个性很适合做剧场相关的工作,很细心又一丝不苟。」
纪宜沉默了一下,虽然女王的夸赞得来不易,但纪宜听得出女王避开了他在舞台上的表现。他不像罐子他们那样,是一站上舞台,就能光芒四射的人物。
即使如此他还是爱著舞台,爱著那个逐渐把它逼疯的地方。
纪宜拿著资料回到系馆,问了一下那里的学弟妹,有个学弟一看到他,脸就低下来红了。纪宜以前见到这种反应,一定会温言逗弄个两下,但是现在竟一点也没那种心情:「啊,学长问罐子吗?他和Knob一起在大排练室喔,好像有戏在排练的样子。」
学弟羞涩地说。纪宜向他道了谢,拿著资料就匆匆离开了。
进了大排练室,纪宜还是没在舞台上看见罐子他们,舞台上正在排演赫赫有名的戏,Arthur Miller的『Death of a Salesman』中文改译剧,是二年级今年的夏季首选。
这出戏由熟悉美国剧本的罐子执导,Knob饰演高难度的主角,主角的儿子则由同样相当优秀的二年级演员何耀担岗,是很受学院学生嘱目的一场公演。
如果不是现在自己心烦意乱,纪宜本来还很期待二年级的这个演出。但他现在只瞥了一眼,就问下面的排助,排助说:「罐子吗?他和Knob在後面的更衣室里吧!」
纪宜拿著资料就要走,但那个排助同学却叫住他:
「呃,我想你现在还是不要……」纪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冷漠和恍惚却吓了排助一跳,他忙误会地修正,毕竟纪宜在学长中还是极有份量的:「不,没什麽,学、学长请自便,不好意思,小蟹学长。」
纪宜根本没再听他说些什麽,拿著资料就走到更衣室前。还没进去就看到门是半开著,里头传来一般而言绝不会在更衣室里听到的声音。
「嗯……嗯……啊、啊,罐子,不要……那里……啊啊……不、不行……」
纪宜愣了一下,总算知道为什麽排助会露出那种表情。更衣室外只看得到罐子颀长的背,结实的臀部毫不吝啬地对外裸露著,两条有力的腿上缠著另外一双白皙、精致的小腿。而腿的主人正背靠在墙上,仰头承受身前的人狂风暴雨的抽插。
「罐、罐子,不要这样……他们……还在等我们回去……嗯啊!」
纪宜看见罐子的臀凶猛地向前顶了两下,墙上的Knob向是被利刃捅了两刀般,痛苦地把投发贴回墙上,手却搂住了罐子的脖子:「罐子……罐子,」
他无力地叫著,脸上却泛起情欲的红晕,裸露的侧腹带著潮湿的光泽,上头满溢著淫靡的液体,一看就知道已经累积不只一次了:「罐子,不要无理取闹,就……就跟你说……啊嗯,啊,啊!那个学妹……啊哼,哈,哈啊……我……不认识了,我也已经拒绝了,啊……啊啊……罐、罐子……」
佣懒地仰起脸,Knob的颊在灯光下像白玉般光滑,就是这张脸,在去年夏季的露天舞台上,掳获了无数艺大少女的心。纪宜就听过不少传闻,据说那次演出後,很多学妹争相和Knob告白,甚至无惧罐子的淫威,「我看见你对她笑了,拒绝就拒绝,干嘛笑得那麽温柔?」
罐子霸道地说著,忽然抓住了Knob的双肩,更加剧烈地挺起腰来。每一下都戳在Knob的敏感点上,弄得Knob哭泣著连声求饶,却又忍不住浪声大叫,「真、真的不行了,罐子,我、我会坏掉……会坏……」
说完又是一声彻骨的呻吟,修长的身子被顶得波浪般乱摇,罐子乾脆把他放到地板上,让他的双手和头发抵著墙,从後面承受罐子等不到尽头的猛烈冲击。
纪宜从背後看著,虽然当事人不是他,但光看罐子这种猛兽般的劲道、Knob被做得死去活来的表情,当然还有麻酥入骨的叫声,虽然心情紊乱,也不由得起了反应。Knob细长的四肢不住挥舞,在罐子刚猛的肉体下辗转挣扎,看起来真像快不行的样子。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办,到底是该默默观赏到他们做完(他承认画面是很赏心悦目),还是出声阻止他们。一向自忖临事冷静的纪宜,此时也陷入了徬徨。
「原、原谅我……罐子……呜……原谅我啦,下、下次不敢了……不要了,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Knob终於开始哭求起来,罐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性器,一边狂抽猛插一边快速地套弄起来。Knob前後都在男人的掌握下,被情欲逼得身躯不住颤抖,漂亮的脸蛋上全是汗水和泪水,唇也咬得渗水微红起来,唾液顺著下颚滑下来,却挡不住一阵阵呻吟。
那模样竟让纪宜的脑海闪过一个人的影像,顿时手脚冰冷起来。
罐子仍然压著Knob,性器乾脆地抽出,再像打椿机一样地没入。巨大的阳物顶得Knob整个身子震了一下,发出魅骨的呻吟:「嗯啊……!」抓著墙的手紧了一下,白浊的液体满出身後的小穴,罐子也伏在Knob身上喘息,然後侧首吻住了他。
「罐、罐子,你……好过份……」Knob的唇和他乍分半晌,微嗔地喘息著。
罐子很快又吻住了,这次惩罚性地咬了一下:
「我才不过份。你的笑也好,哭也好生气也好,那些表情全都是我的,我不许你随便给别人看到。」
他把性器从穴口拔了出来,抽了旁边的卫生纸拭了一下,额上也同样全是汗水。後穴乍失男人阳物的填充,被蹂躏不晓得多少次的内壁缓缓淌出浊白的液体,榇得白皙的臀更加委屈不堪:「霸道……你这霸道的人渣……」
Knob跌坐回更衣室的地板上,累极了似地闭上了眼。罐子俯身把他扶起来坐著,笑著拧了一下他的鼻子,欣赏Knob又累又拿他没办法的表情:「我就是霸道,怎麽样?」
他从地上拾起牛仔裤穿上,回头才注意到纪宜的存在:
「纪小子?」
纪宜青筋了一下,自从他和女王熟络起来後,多少也和罐子有些交流。虽说这个美国仔实际年龄是大自己一两岁,但是也不到可以叫他「小子」的地步,更何况自己还是他名义上的学长。虽然纪宜知道跟罐子这种人计较尊卑只是浪费时间,「呃……女王……虞老师叫我送剧本的背景资料来给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特别是罐子套上牛仔裤後,连裤头也没系上,内裤当然也没穿,就这样晃著刚发泄过的性器朝他走过来,从他手中取中文件,低头看了一眼,「喔,对,这就是我要的资料。谢啦纪小子!」
他说著还拍了拍纪宜的肩,转过身露出半截屁股对著他。纪宜看见更衣室里的Knob直起了身,用上衣盖住狼籍一片的下体,朝外探了探头:「罐子……有人吗?」
他用微显沙哑的声音说。纪宜不否认Knob真的非常性感,刚被罐子整治一顿的他,更格外有种佣懒的风情,他懒洋洋地探出头,後穴流出的液体沾湿了更衣室的地板,让他不适地皱了一下眉。罐子立刻回头,用身体挡住了Knob,「嗯,没事就这样吧!我待会还要排戏,帮我跟虞老师说声谢谢。」
竟是不让纪宜看见Knob的裸体。老实说见到一年级的Knob时,纪宜多少有心动过一下,但後来还是放弃诱拐他。除了顾虑罐子,还有他对Knob这个人的直觉。
太危险了。就像太过美丽的彼岸花,拥有把人一起拖向地狱的力量。
纪宜转过了身打算离开,隐约听见Knob他们起身穿衣的声音:「都是你,又射在里面,嗯……弄、弄出来啦,不、不是……不要这样弄……啊……嗯……」纪宜考虑要不要到前台去,和那些学弟妹说,导演和主角可能要再等久一点才能脱身。
「……喂。」
他看著罐子又和Knob玩起来的背影,有些恍惚地开了口。罐子回过了头来:「纪小子?还有什麽事吗?」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麽样的感觉?」
他茫然地问著,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罐子似乎也有点意外,和Knob一起看著他。纪宜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连耳根子都跟著发烫,他忙掩饰似地扶了扶眼镜,抱著满怀的书,转身就跑离更衣室。
「纪小子!」
但罐子却叫住了他,他没有回头,只在转角的地方停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你指得是什麽,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真喜欢上什麽人,你就不会去思考那些事情。当你什麽都没办法思考,除了他以外什麽都看不到、想不到,甚至觉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丢在哪里的时候……纪小子,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纪宜的背影,回头看到笑得暧昧的Knob,用手肘顶了他乳尖一下,才搔著头背过了身:「妈的,说这些话真不像我。」
纪宜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
今年夏季雨水丰沛,到处都湿湿黏黏的,露天剧场到现在都还无法启用打扫,让很多学院的学生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夏季公演的进行。纪宜撑著惯用的黑伞,一个人抱著满怀的书步回研究生会馆。
经过新生宿舍的楼下时,纪宜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个学弟,现在是在休息吗?还是又在做著下一部作品,做到饭也忘了吃?或是为了得奖的事情,正在和指导师长庆贺呢?
纪宜很快地甩了甩头。不论如何,那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和介鱼唯一的交集,就是那个人体模特儿的交易,而那已经被他亲手放弃、亲手给搞砸了。
他又走了两步,忽然发觉宿舍的墙下有东西。因为光线很昏暗,天空又下著雨,所以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等到站定一看,才发觉不是错觉,墙下放了一个很大的纸箱,大到可以把一辆车放进去,但更令纪宜惊讶的是,纸箱里冒出了一个人。
「咦……?」
纪宜忍不住拔下了眼镜,在手里擦了擦。眼前的情况实在太过诡异,毕竟光是纸箱里冒出人,就已经够不可思议了。
但那个人从箱子里冒出来後,又重新钻了回去,纪宜听到铁罐相撞的声音。那个人从箱子里抱出一大堆铁罐,放在纸箱外,把箱子清出一点空间,然後自己又钻了回去。最後掂起了脚尖,好像试图把纸箱的耳朵拉下来遮雨,但却始终构不著,只好放弃。
他在纸箱里找了个地方躺下来。从纸箱的破洞里,可以看到他周身都堆满了形形色色、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罐。他就睡卧在那些铁罐里,身上只盖著一条薄被。
这次纪宜再无怀疑,会做这麽诡异的事情的,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介鱼!」
一叫出这个名字,纪宜原本好不容易平静熄火的心,又再次躁动起来。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跑到纸箱前,往里面一看,那个穿著白色罩衫、披头散发的瘦弱身影果然就蜷缩在纸箱的一角,一边发抖著一边准备入睡。
「介鱼!你……在干什麽?」
他难以理解地看著他,被铁罐簇拥著的介鱼,看起来更有弃犬的感觉。这是在干嘛?难道这次的艺术品,把自己装到纸箱里,在上面写著:我很乖,请收留我吗?
介鱼被他的叫声惊醒,抓著被子跳了起来,还朝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看到纸箱上拿著黑伞,一脸焦急的纪宜:「呃……对、对不起……」
他反射地道歉,但纪宜从他的眼神,很快判断出他不太认得出自己。
他连气也懒得生了,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很重很实的东西,热热的、又沉甸甸的,压得他连鼻子也酸起来,眼睛里都是热气。
他很想大叫,对著眼前的人大叫,偏生又什麽也叫不出声:「为什麽,会在这里?」
最後他声音沙哑地问。介鱼眨了眨眼,蓦地对著他睁大了眼睛:「啊,你、你是……」
纪宜的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就算是对自己愤怒也好、恐惧也好,至少他能牢牢记住自己,纪宜心里就觉得舒坦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竟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窝囊。但介鱼看著他的脸,表情又迷惑起来:「啊,你……你是……」纪宜再也等不下去,他抓住介鱼的手腕,像那天一样,从纸箱中把他拉起来,让他站到黑伞的庇护下。
「我叫纪宜,戏剧学院戏剧科三年级,你可以叫我小蟹。」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自我介绍超过三次。然後才开口问:「怎麽了,为什麽睡在这里?不回宿舍去?你在做作品?」
「啊……因、因舍监说,太吵了,晚上……不能做……所以……」
介鱼为难地看了一眼散了满地的湿铁罐,纪宜心想果然如此,这个家伙,不知道又为了什麽作品,竟然甘愿睡到这种地方,还和这些纸箱和铁罐睡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麽,纪宜竟不觉得荒谬,除了生气之外,有种酸酸的、细细的冲动,从胸口像条丝线般抽了出来,像他在中庭看到那作品的红丝线,很快扩散到全身:「你是白痴吗?在这边淋雨,感冒了怎麽办?」
他问道,介鱼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捡起一个滚落的铁罐:「不、不要紧的,现在是夏天……」但纪宜却打掉他的手,严肃地牵过他的身体:「接下来就要秋天了,那你要怎麽办呢?作品在外头也会淋湿吧?」
「啊,没关系,做好的部份……我会挪回宿舍,我自己在外面没关系。」
纪宜听著他像傻话一样的发言,又想起阳光下,那个令他浑身发冷、却又禁不住打从灵魂发颤的作品。他咬了一下牙,拖著介鱼的手就往大路那头走:「走!跟我过来,我让你有个安心创作的地方。」
他咬著唇说。介鱼被他拉得站不住脚,忙挣扎著回过头:「不、不行!这些铁罐……」
他俯身抱住了那推铁罐,但细瘦的手臂抓不住,很快就漏了一个,他回身去捡,却在大雨里跌了一跤,整个人倒回铁罐堆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学生宿舍那头似乎有人骂了一声干,还碰地一声关了窗。
「这些铁罐非带走不可吗?」
纪宜静静地旁观介鱼的狼狈样,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渐渐地,察觉了一些事物,「嗯,房间里还有,已经串起来,做好的……」
「那你等一下,我请人帮我们一起搬。你别担心,我不会妨碍你,只是让你有个专心做作品的地方,这样行吗?」
他看著介鱼,镜片下的双眸闪烁著安静的光茫。好像被纪宜的语气安抚,介鱼微微点了一头:「好是好,可是你……」他疑惑地看著纪宜,好像在努力思考他是谁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视著自己,纪宜发现自己的喉口,竟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所谓请人当然是请瓜子,他叫瓜子到指定的宿舍去,把里面看起来像铁罐的东西全搬过来。自己和介鱼各提了一大袋铁罐,他就一手拉著介鱼,把他半拖著拉回了自己的研究生会馆,沿路因为怕介鱼淋湿,所以走得很慢。
他低头看了眼大雨朦胧下,介鱼不知所措的眼睛。每次他们相遇,好像都会碰上雨。
他把介鱼再一次带到房间门口,看见来过的房门,介鱼还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抱著那两袋铁罐,瓜子已经比他们先到了,看见纪宜带著上次那个学弟,不由得大叫出来:「啊!你不就是那个……」
纪宜不等他说完,把那两袋湿淋淋的铁罐扔进了房里,在口袋里摸了一阵,竟拿出了一张白色的信用卡:「这个拿去,里面的额度随便你用,就当是这些日子照顾我的谢礼。你今天之内搬出这间宿舍,去学校附近随便找间房子租,租金和家具都记我的帐,今天以後不要再回来这里。你的行李,我会请人打包之後再寄去你的新居。」
瓜子目瞪口呆,他看著已经在检视从新生宿舍搬回来,成山成堆铁罐的介鱼,又把视线定回纪宜身上:「喂,小蟹,难道说……」他的视线飘向介鱼的背影。纪宜不耐烦地抓著头:「就是这样,这间房间我要和他一起住。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快出去!」
瓜子怔了一下,随即又叫了出来:
「一起住?小蟹,可是……难道你……」
纪宜再也不想多谈,把手上的伞朝他一扔,伸手握住了门把:「快滚就对了!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就不再是室友了。」
说著便关上房门,他隐约听见门口的瓜子嘟嚷了一句「重色轻友……」,但他已经没力气再开门骂人了。
他转回头来,看见介鱼蹲在那一堆铁罐前,正专注地检视著罐口。他走到他身後,一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著介鱼的背影。他比上次看到时又更瘦了,彷佛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烧给眼前这些铁罐、这些作品般,自己连生命力都吝於剩下。
他看著他湿透的背,还有看到铁罐完好时,脸上露出的喜悦神情,终於走了过去:「先换衣服吧,你的衣服全湿了,最好去冲个澡。」
介鱼听到人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一副看陌生人的样子。纪宜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发平时情欲那种激动,而是某种更深、更磨人,彷佛连自己也无法摸清的冲动。
他已经不期待介鱼叫出他名字,他把眼镜拿下来,擦去上头的雨珠,「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这里,你爱干什麽就干什麽,想做什麽作品也随便你。不过唯一一点是三餐要照常吃,我会逼著看著你吃下去。」
他稍微加强了语气,本来想介鱼至少会说声谢谢,要不然就是对他的提议加以抗拒。但介鱼什麽也没有表示,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铁罐上去。
目光擦过时,介鱼看了一眼没有戴眼镜的纪宜,忽然张开了口,「啊……你是那个……」他看著他的眼睛:
「那个……带著壳的……男人。」
纪宜愣了一下,「带著壳?」
「嗯,带著壳。深红色的,很厚、很厚的壳,里面热热的,藏著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却不肯把他拿出来。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在里面,他们在挣扎、在叫喊,拚了命地敲打著,但是因为壳太厚了,所以没有人听得到。」
这是纪宜头一次听他说那麽多话,他想起女王对他舞台上的评价,心头抽了两下,他把视线转回介鱼身上,定定地凝视著他:「那你喜欢吗?那个……带著壳的男人。」他发觉得自己的唇乾涩起来。
介鱼看了他一眼,纪宜已经把眼镜戴了回去,他便失去兴趣般转回了头,「不知道,因为什麽也看不见。」他把玩著手里的铁罐,湿发再次盖住他清澈的、宛如总是看著什麽地方的双眸:「壳外面什麽也没有……那是个什麽也没有的男人。」
***
『为什麽,我为你做得,难道还不够多?我为你建造了世上最舒适的屋宇、为你开辟视野最美的花园,我为你备置乖顺的仆人、享用不尽的珍馔,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愿意脱去朝服,跪在你的足趾前,吻去你脚上滴落的颜料。』
『这样还不能满足你吗?我贪心的人儿,你究竟要我从我这里挖出什麽来,才肯让我交换一个温柔的笑?』
夏季公演的排练紧锣密鼓地进行著。自从上次的插曲,纪宜始终无法好好把那幕自戕的戏演完,总是会出状况,要不然就是像断线的风筝般,站在舞台上只是发呆。导演和指导老师都只好先把那幕跳过,先演其他的部份。
除去那幕戏,纪宜的表现依旧精彩。他不曾忘词,也不曾犯错,在前段费尽一切心血追求画家时,那种焦躁易怒、喜怒无常的扭曲脾气,更是表现得入木三分。
公爵甚至为了画家,赶走了自己结发十多年的妻子,那幕戏的逼真感让全班同学都屏息以观。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被赶出去的室友一号在舞台下碎碎念著,立刻被舞台上的纪宜瞪了一眼。
纪宜和介鱼,就这样开始了室友的关系。
一开始纪宜很不习惯,少了可以使唤的奴隶,有时临时想吃宵夜,叫人的时候才发现瓜子已经不见了。他还真的用纪宜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高级套房,住到里面去当大爷,听说又重新交到了男朋友,走路都还有风,一整个脱胎换骨。
纪宜从被人服侍,现在反倒像他在服侍人。介鱼果真是在做什麽新作品,每天和那些铁罐为伍,他担心介鱼又忘记吃三餐,所以每天都会抽时间回宿舍,看著介鱼把带回来的食物吃下肚,才满意地赶回去上课。
他甚至注意起介鱼的喜好,发现他鲁肉饭剩得比较多、拉面剩得比较少,之後他就多添几次面食,发现介鱼喜欢甜食、不喜欢酸的,他就在饭後多买了布丁,欣喜地看到介鱼吃得津津有味。他还发现介鱼喜欢泡澡,特地去精品店买了高级的沐浴香料。
住进纪宜的房间後,介鱼开始渐渐变得结实了一点,身体不再和以前一样突兀地削瘦,和圆脸也搭配起来,他不再像弃犬,反而有种小绵羊的感觉。
纪宜好几次都想从背後偷袭,把他抱到怀里,再好好地捏一捏他的脸。这种近乎丢脸的冲动,纪宜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那个他一直坚定地守著、用枷锁层层束缚著的空间,正在逐渐地失速、失控,速度快得令他焦虑。
纪宜有一次从戏剧学院回来,就看到他跪在毛毛雨里,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地上,正卖力地拣著餐厅附近被人丢弃的铁罐。
他走过去,本能地想叫他。但介鱼的神情如此专注,和他相处一阵子,纪宜才发现介鱼也好、女王也罢,甚至罐子和Knob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当他们投注於手边的工作时,这个世界的一切是静止的、与他无关的,甚至连现世的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热恋一样,纪宜想起罐子的话。那种即使把自己烧尽、即使把自己拖向地狱,也要与手中的创作同归於尽的热情,纪宜光想就觉得浑身战栗。
为什麽,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为什麽,如此无畏无惧?
他看著介鱼忙碌的背影,沉默地替他撑了一阵子伞。过了一会儿,乾脆蹲下来替他一起捡,介鱼把捡来的铁罐全放到带来的洗衣篮里,路上的学生停下来诧异地看著他们,纪宜也咬牙不在乎。金属的碰撞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更增添两人之间的无言。
把最後一个铁罐放进去时,介鱼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人说话,他们就一人提著洗衣篮的一边,慢慢地走回宿舍。
回到宿舍,介鱼就把那些铁罐,全都用细铁丝串起来。有时纪宜坐在旁边看他工作,他细心地帮每个铁罐底部钻孔,再在上面同一个地方也钻孔,穿过铁丝、栓紧固定,然後再拿起另一个铁罐,依样画葫芦地一路串下去。
串成一大串时,介鱼就把他立起来,悬在一根很长、很粗的木条上,就像做帘子那样,当一串串的铁罐都挂上去时,整个木条就像一张巨大的玉帘。把木条架在天花板上,从下面拨过,铁罐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那是惹人心烦意乱的杂响。
纪宜只要有空,就会留在宿舍看他制作。介鱼还帮铁罐用喷漆涂上各种不同的渐层色,房间的高级壁纸被喷得半毁,纪宜也全不在乎。他有一次终於忍不住,开口问了:「这是什麽作品?有题目吗?」但介鱼没回答他,只是专心地替铁罐上著色,铁罐渐渐被染成梦幻一般的炫丽色彩。
介鱼有时什麽都不做,只是走在铁罐串成的行列间,像孩子一般拨弄著那些铁罐,听他们发出的刺耳声响,彷佛那是世间最悦耳的音乐。
那种时候,纪宜就会又有那种感觉。即眼前的少年消失了,从这个房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星期六的时候,天空依旧下著雨,夏季公演已经到了最後关头。
纪宜却仍旧在那一幕失常,他像个失魂的木偶,看著画室里相吻的画家和少女,怎麽也说不出接下来的台词:『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里捕捉夏蝉、在炎夏里寻找冬蕈,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著正确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负著十字架,走在漫长道路上的我主,总有一天会蒙受上帝的宠召。然而我错了,这世上有一种花,只能存在於梦中,人们追求著那种花,即使明知一世也碰触不到,却仍无法移开目光。』
『别了,我的挚爱。愿我再睁开眼时,能看见世人遗忘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遍地开满了你我所寻求的虚妄之花。』
排练室的时间已经到了,纪宜却仍呆立在舞台上,任凭导演再怎麽引导都没有用,只好先叫他从舞台上下来。
二年级是接下来的租用者,早就全等在位置上了。纪宜在里面看到女王,还看到旁边的罐子和Knob,才想起他是那出「推销员之死」的指导老师。女王一直看著舞台,盯著他反覆尝试、却又反覆失败的身影,让纪宜更添挫败感。
「算了,小蟹,下次吧!」导演同学看起来也很挫败的样子,用剧本敲著头:「唉,到底怎麽回事,其他地方明明很顺利啊,难道要改剧本吗?」
纪宜坐在舞台边缘,发呆了良久,双眼直直地看著前方,过了很久,才茫然地从台阶上下来。就在这时,一直等在下面的女王,竟忽然开了口:「等一下,小纪,你再上去。」
三年级的剧组都吓了一跳,回头看著位置上的女王。纪宜很快张口,「可是,排练室的时间……」
「管什麽排练室时间!你又不是排助!小纪,你是演员!你老是这样,演员就给我什麽都不要想,站到舞台上就对了,快回去!」
纪宜只好愣愣地又站回舞台上,其他三年级的都已经在帮忙收拾,其他的演员也换下了戏服。只留纪宜一个人待在舞台上,女王似乎呼了口气,对旁边的人一比:「辛维,你也上去。」
二年级的更是愣成一片,纪宜看著罐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自己好像也很疑惑,询问地看了一眼女王,最後还是听话地单手撑著舞台边缘,跃到纪宜身边。
女王看著两个演员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握著十指开口了:「扁他。」
舞台上的两人都愣住。女王马上就不耐烦了:
「叫你们互扁对方没听到吗?你们现在站在哪里,辛维,小纪?」他扬了扬下颚。
罐子立刻就有了反应,他摆开架势,专心地看著仍然一脸徬徨的纪宜。纪宜开口想讲些什麽,蓦地下颚传来风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侧脸已经重重中了一拳,力道大到让他瞬间後移,整个人跌坐在舞台上:「什……」
他错愕地抬起头,下手的人是罐子,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扁了自己下巴一拳。他听到观众席上的女王大叫起来:「谁叫你们打脸,不准打脸!两个都是,你们还要演戏,辛维,给我收敛力道,你的拳头会打死人!」罐子扬起脸,挑衅地勾起唇角,「我有收啊,否则纪小子现在哪能醒著?」
整个排练室里没人敢出声。纪宜看见罐子又朝他移动过来,这回竟出拳朝他肚子,他忍著痛挣扎地爬起来,本能地想逃离舞台,但女王很快又开口了:「小纪!不准跑!你今天下了这个台阶,以後就不用想在我面前再站上去。」
纪宜僵了一下,脚停在台阶边缘,就这样一迟疑,罐子的拳已经往他肚子上招呼。这一拳打得结结实实,而且纪宜根本不相信他有收敛力道。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抱著肚子在舞台上跪倒,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心跳也扭曲起来:「唔呃……」
观众席上传来女生的惊呼,三年级班好几个女孩子用心疼的目光看著他。
罐子不知道什麽时候脱了上衣,正轻快地跳著小碎步。拳头仍然没有收起来,对著他张牙舞爪,纪宜扶著舞台地板,颠颠倒倒地重新站起来。
但他才撑起一只脚,罐子的拳又朝他挥舞过来,这次技巧地打在侧腹上,还好纪宜有前车之鉴,紧要关头闪了一下,否则绝对又会被打飞出去。但这一下还是擦在肋骨上,疼得他额角都出汗了,「可恶……」
罐子拳收拢在颊前,架势稳若泰山,纪宜头脑有些晕眩起来,刚才下颚那一拳的麻痹效果还在,让他耳朵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站直,正对著罐子锋利的拳头,罐子却没等他站稳,照面又是一拳过来。
这次纪宜冷静下来,往右一闪,罐子这一拳就扑了个空。蓦地脚下一绊,罐子竟然声东击西,右足往他的脚胫重重一扫,纪宜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右碰地一声倒了下去。他紧急伸手去扶,但侧脸还是撞到舞台边缘,眼镜被撞飞出去,额角甚至碰出血痕。
观众席上传来男同学的笑声。其中笑最大声的就是瓜子,他很快又自制地捂住了嘴。
「这样就不行了?纪小子?反应迟钝啊,年轻人。」罐子看起来十分享受这场「互殴」的戏码,居高临下地挑著手指。
纪宜缓缓地扶起脑袋,也不去捡眼镜了。他的脑袋变得清醒了一点,他感到有把小小的火焰,在他心底慢慢点燃起来,他看著持续朝他挑衅的罐子,顿时观众席上的惊呼也好、笑声也好,纪宜觉得自己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罐子一个演员,还有他自己。
他缓缓地站直起身,罐子又朝他脖子挥了一拳,这次是直拳。纪宜上身往後一缩,双手一上一下,巧妙地夹住罐子的前臂,然後反手抓住,下狠劲一扭。
罐子眼明手快,反射地往後一退,挣脱了纪宜的掌握,
「不错嘛,有点意思。」罐子扬了一下唇角,看著纪宜的架势,「既然这样,我也不能放水了。」
他话还说到一半,拳忽然变得又快又狠,每一拳都打中纪宜的要害。纪宜咬了一下牙,在舞台上拼命招架,一下子退到舞台边缘,又从罐子身边钻到布幕旁,冷不防侧脸又被刷了一下,顿时热辣辣地疼。但纪宜的拳也扫到罐子的额头,让他踉跄地退了两步:「干!就叫你们不要打脸……」
女王的骂声又起,但显然舞台上两人都已经不见了。纪宜一开始还遵守学过的章法,规规矩矩见招拆招。但罐子越打越狠,每一拳打在身上,都痛得纪宜浑身发颤,他到最後也不管那麽多了,逮到空档就反击,每一次下手都比前一次重。
顿时舞台上闷哼声不断,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两个人就像互咬的疯狗般,彼此偷袭著对方的空档。
纪宜乾脆脱掉戏服,只留下里面的内衣。罐子的胸膛上都是汗,胸口又中了纪宜一次手刀,终於往後坐倒,但他很快扯住了红色布幕,稳住了身体,竟然伸脚侧踢纪宜的肚子。
纪宜被他的足尖扫过,隐隐生疼,他也不再客气,伸手抓住罐子的脚,一扭把他在舞台上翻过来。罐子胸口著地,发出一声痛哼,纪宜披头散发、就连裤子也歪了一边,全身的瘀青都在痛,脑子因为多次中拳糊成一片。
但他总觉得,有什麽东西,从他的胸口、从四肢百骸,啪地一声释放开来。
他骑到罐子身上,罐子眼明手快,翻身过来仰对著他,又对他的脸挥了一拳。纪宜心头火起,只觉得脑袋和胸口都有把大火在烧,有个声音在脑袋里不断轮转,他也没去细心他们叫些什麽,他只想尽情地、不受任何拘束地扁眼前这个混帐一顿。
他拗住罐子的脚,把他又翻了回去,抓著他的头发,把他汗湿的脸朝自己扭过来,竟用额头猛地撞过去,就撞在罐子脆弱的鼻子上,顿时双方脸上都是鲜血:「罐子!」观众席上有人惊呼,是Knob的声音。
但纪宜完全听不见、看不到,他气疯了般,抓紧罐子的额发,死死压著他企图逃脱的身体,右手又是一拳,再一拳。罐子踢著腿挣扎,从纪宜身下翻起来,纪宜就扑上去揪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倒在身下,对著他的下颚又是一撞。
罐子被撞得往後直飞,纪宜就像个疯子般再一次骑上去,对著舞台旁狂吼一声,抓起罐子的脖子,举高拳头就要补上一记狠的。
「停!停下来,两个都给我住手。」
女王忽然开口,罐子几乎是立时就停止了所有动作,躺在地上看著纪宜。但纪宜似乎犹不解愤,手抓著罐子颈子不放,一副要把他脖子扭断的样子。
观众席的同学几乎全都站了起来,女王走到纪宜身後,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只轻轻一扭,就把还在喘息的纪宜给拉了起来。
「小纪,」
他看著双目瞠出血丝、喘息不已,满脸愤怒的纪宜。纪宜还瞪著慢慢爬起来的罐子,好像想把他碎尸万断那样。女王严肃地看著他的表情,然後扬起唇角,「感觉到了吗?」
他用沉静的声音问。纪宜总算恢复一点神智,唇角淌下血渍,他伸手将他抹去,女王忽然伸出手来,把掌心贴在他胸口,「感觉到了吗?小纪,这就是你的壳!你现在拿下来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你应该可以感受到。小纪,那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你。永远要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当你站上舞台,就用这个去感受舞台。舞台比什麽都敏感、什麽都纤细,你的一点点伪装,都会阻碍你前进,把这些通通都丢掉!小纪,不要害怕,站在舞台上,你可以无所畏惧。」
纪宜愣在聚光灯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罐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擦著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他看见Knob担心地跳上舞台,拿了纸巾给他,却被罐子摇手婉拒了,「打得不错,纪小子。」
他走过怔愣的纪宜身边,拍拍他的肩。被Knob扶著走下台阶时,还背对著他,对他比了个姆指:「下次找个地方玩真的吧!不演戏的时候。」
纪宜在回宿舍的路上,顺道去了一趟保健室,三年级的执导同学也很担心地跟去。还好罐子好像真的有手下留情,都打在不太明显的地方,除了唇角的伤,其他都只是轻微瘀青,用舞台妆应该可以盖掉,但肚子和手脚都还在隐隐作疼。
眼镜歪掉了,纪宜没时间再去配一副,只好先把他收到衣袋里。
他一拐一拐地回到会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买晚餐,介鱼没有他看著,一定又没有好好吃饭。
他不禁叹了口气,在走廊的大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现在的他,还真是够狼狈了,从身体到内心都是,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麽,反而觉得痛快了些。
他走到门口,忽然发现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第一个想到会不会是瓜子跑回来,但仔细一听,又觉得声音不像。为了让介鱼可以自由地跑出去捡铁罐,不会因为回来忘记密码锁被关在外头,纪宜都没有锁门。
房内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然後是介鱼一惯细微的嗓音。纪宜心头一紧,立刻就冲了进去:「介鱼!」
一冲进去,纪宜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脸上的伤隐隐抽痛。他看有个不认识的男人,看年纪和穿著应该也是这学校的学生,正压在介鱼身上。介鱼则四肢放松地躺在地上,周围散落著两、三袋的铁罐,而男人正笑著对他开口:「这样就对了嘛!总不能让我免费帮你,反正你也被很多男人上过,不差……」
纪宜没等男人把话说完,就冲过去推开了男人:「介鱼!发生什麽事了?」
介鱼看起来有点错愕,他看了一眼满脸是伤、眼镜也没了的纪宜,好像有认出他是谁。又看了一眼被纪宜推到墙边去的男人:「啊……他只是……」
「只是什麽?你认识他?」
纪宜眯起了眼。介鱼摇了摇头,脸色如常地说:
「我……我在路上遇到他。因为捡了太多铁罐,一……一个人搬不回来,他就忽然走过来,说、说是要帮我搬,我就把袋子交给他,和他一起提回来……」
纪宜觉得胸口有东西在撞击,他咬住了牙,
「然後他就跟你说,既然他帮了你,你就应该付给他报酬,就像人体模特儿时一样。所以你就让他对你为所欲为?」
介鱼没有答话,只是对著纪宜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男人听了介鱼的话,得意地笑了一下,边脱著上衣边又走了回来:「听见了吧?小子,他都同意了。反正你应该也上过他吧?彼此彼此,老实说上次在那间破房间上过之後,一直觉得不过瘾,又找不到藉口再来一次,这次在福利社旁边撞见,原来他又开始招揽起男人啦!还住到这麽好的房间……」
「滚。」
纪宜仍旧蹲在介鱼身前,背对著男人说。男人愣了一下:「什麽?你没听到他说的话了吗?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是他自己……」
纪宜从地上站了起来,仍然没有回过头,「我叫你滚,听到了没有?」
男人被他低沉的声音慑得停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放弃,还伸出手来抓过纪宜的肩:「喂,就跟你说了,是他自己说……」
碰地一声,鼻梁骨断裂的声音在房间回音里听来格外清晰。纪宜的拳头还停在半空中,男人已经捂著鼻子倒退了好几步,一路退到了墙头:「干!你干什麽……」
男人捂著淌血的鼻子,声音已有些惊慌。纪宜才慢慢转过身来,边靠近男人边捏了捏手骨:「我刚才才被人莫名其妙扁了一顿,现在心情正好很差,顺便告诉你,我是戏剧学院的,还是你想当我下一出即兴演出的对手?」
纪宜一边靠近一边扬起唇角,没了镜片的遮掩,盈满笑意的眼神看起来更为骇人。男人先是逞强地挺了一下脖子,然後退了一步、两步,最後终於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房门,从房间里可以听见他飞也似地跑下回旋梯的脚步声。
纪宜吐了口气,心情终於好了一点。老实说刚下舞台时,他是真的有点不爽,毕竟被学弟这样海扁,虽然知道罐子大约也明白女王的用意,在协助自己、引导自己,所以才这样拼命地激发他的怒气。
但是真的,好痛。好像有什麽东西,被人硬生生从体内剖开一般。
他坐倒回椅子上,看见介鱼又开始收拾起地上的铁罐,竟一句谢谢没对他多说。
他无言地望著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纪宜终於渐渐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介鱼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特性,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毫无抗拒地接受。
即使有人欺负他、凌辱他,在大雨里把他赶到宿舍外头,他也不会觉得生气,他只是单纯地接受。就连纪宜曾经破坏他作品的事,不过几周时间,介鱼连他的脸也给忘了。
所以别人对他的善意也相同。纪宜的善意,让他住进这间房间、为他准备食水、替他洗澡、协助他创作,这些平常人会觉得受之有愧的恩情,对介鱼来说,就只是「接受」,一如他对恶意的态度。所以他不会对任何人感到感激,也不会有任何不好意思。
善意也好、恶意也好,对介鱼而言,就只是单纯地「发生了」而已。是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对他有什麽影响,介鱼都无所关心,他也不会记在脑子里。
他忽然想起瓜子的话:像你这种人,就该碰到比你无情一百倍的人……
正发呆著,介鱼已经把刚刚做到一半的、最後一串铁罐也串上铁丝,串在最尾端的一条大木条上。铁罐已预先喷上了喷漆,串在五颜六色的铁罐上,更增添梦幻的色彩。
介鱼好像相当兴奋,他从地毯上跳起来,走到那一张张铁罐做成的大帘子最前端,竟是开始搬动那些铁罐。
「怎麽了?要帮忙吗?」
纪宜惊醒过来,看到他吃力地曳著大木条,忍不住出手帮他。介鱼就说:「到庭院去!到有风的地方!」纪宜搞不懂他想干嘛,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也放弃搞懂介鱼的想法了,就帮著他把一串串帘子搬到了下面的中庭。
警卫听见铁罐的杂响,还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他们合力把铁罐串成的帘子全都搬到庭院里,庭院的风很大,天空悬著一轮明月,星星数量不多,但足够明亮。两人就在庭院的凉亭架上,把那些帘子全都悬了起来。
介鱼走到最前端的帘子前,双手用力向那些铁罐一推。
铁罐被风牵引,立刻起了连锁反应,先是一串铁罐,然後是两串、三串,前头的帘子先动起来,撞到後面的铁罐,後面的铁罐也跟著摆动,就这样牵动了整片罐海。
铿啷、铿啷,介鱼和纪宜都站在铁罐前,听著铁罐相撞的声音,扰人心绪的刺耳声响,配上奇异梦幻的色彩。纪宜站在风中,痴痴地看著那篇飘扬的罐海,他觉得体内似乎有什麽东西,被那些声音占领了、眼睛被那层色彩给迷惑,心却越来越混乱了。
「『爱情。』」
介鱼看著那些飘动的铁罐,被喷漆染得也五颜六色的脸上,终於绽放出笑容:「这是这个作品的名字。」
纪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铁罐,只是看著介鱼的背影,又钻到那些晃动的铁罐间,这边拨一下,那边敲一记,好像在调整他震动的频率,又像单纯和孩子玩闹的傻爸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成作品的瞬间,介鱼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快乐。
好痛,除了脸身体以外。还有其他不知什麽地方,确实地在疼痛著。
「对了,你怎麽了?」
介鱼站在罐海里,忽然回过头来看著纪宜,纪宜发现他竟盯著自己的脸:「你受伤了吗,纪宜?」
纪宜愣了一下,本能地狂喜起来,如电流般的兴奋感窜过他的心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发抖,当介鱼叫他名字的时候。但随即又醒悟到,他竟然为了一个学弟记住他的本名,而高兴到这种地步,甚至连身上的伤痛都顿时忘了。
啊,他忽然明白了。明白罐子的话、也明白那一幕,他始终演不出来的原因所在。
但是,已经太迟了、也太多了。
大概是见他没有回答,介鱼走到他面前来,纪宜便忽然伸出了手,用力抱住了他。他忽然发现,他这一生,竟从来没有真正拥抱过一个人,那种热度、那种几乎把人逼疯的冲击,胸口彷佛被人挖出来、揉碎了再装回去,再也摸不清原来的模样。
「介鱼……」
他感觉到自己眼眶潮湿,看了一眼仍旧不明所以的介鱼:「小鱼……我……」
螃蟹以为伸出蟹爪,就可以补捉到眼前的小鱼,却反而被鱼吃去了伪装。
他的壳不见了、融化了,被眼前这些嘈杂的铁罐给敲碎了、击溃了。
但他却已离不开那条鱼,被鱼拖进了他所不熟悉的汪洋大海里。
而这一迷失,就是整整七年的光阴与折磨。
***
「小蟹学长!」
纪宜才一走进那间约定好的Lounge Bar,就看到座位那头有人朝他大力挥手。那是个打扮精致,染著俏丽红发的女孩,虽然三年多不见,纪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杏!」
即使是一向稳重的他,见到久违的老友,还是小跑步起来。林杏比他更激动,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就抱住了扑过来的纪宜:「小蟹学长,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喔,你一点都没变!」
她的唇上涂著高雅的唇膏,穿著白色的短晚礼服,头发烫卷了高高盘上头上,还配上镶珍珠的发扣,看起来成熟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过度减重的黄毛丫头了。她又看了旁边一直站著、看来十分局促的男人一眼:「介鱼!你是纪学长口中的小鱼吧?幸会,久仰大名。」
林杏笑著说,介鱼才从纪宜背後冒出一颗头,见林杏伸出了手,赶忙伸出手来跟她握了握,林杏却握著他的手不放,笑得灿烂又暧昧:「你真有本事,竟然真的到英国去把我们的小蟹追回来了,否则我们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介鱼立时脸红起来,纪宜连忙低喝一声:
「小杏,不要这样,小鱼他很容易害羞。」
林杏打量了穿著白色西装,难得端端正正的介鱼一眼,才抿著唇放开了手,还嘻嘻地笑了一声:「好嘛好嘛,我知道,小蟹学长最怜香惜玉了。」
听见久违的学生时代调侃,纪宜心中泛起许多感触。抬头见林杏跑回座位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从他身边站起,林杏还挽著他走过来,纪宜不禁一愣:「这位是……」
林杏低了低头,苍白的後颈泛起红晕:
「啊,是我的未婚夫,也是现在我那个剧团的演员之一。我们明年春天结婚。」
「这样啊,恭喜你,林杏。」纪宜由衷地笑著,看著林杏像新人般羞涩地低下头,回想起当年舞台上,那只活泼、放荡的母猫,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万千。
「啊对了,其他人呢?」
纪宜转头看了一眼Lounge Bar的四周,林杏就嘟了一下嘴:「还说了,只有我们准时而已,啊,熊先生已经到了,不过他好像拉肚子,跑去上厕所,到现在还没出来。」纪宜愣了一下,反射地问:「熊先生,那谁?」林杏就说:「就是女王的排助啊,叫Teddy的,你忘啦?」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有这个角色……」
纪宜苦笑了一下,介鱼一直捏著他的手,他就回头看了眼怯生生的情人,温柔地笑了起来:「你先去那边坐著吧,这里的酒听说很不错,反正大概是我要付帐,你就尽量点吧。」介鱼却还是没有放手,纪宜就笑道:「放心,我不会再偷偷跑到英国去,最近机票钱很贵的。」
介鱼才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回到沙发上乖乖坐著。这时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林杏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干,不对,喔,我姊她们来了!」
似乎发觉自己的言行不符淑女风范,林杏红著脸捂了一下唇,还偷看了下坐在沙发上的未婚夫。她和纪宜都跑上Bar的阶梯,到寒冷的屋外去,因为是大年初二,街道上几乎没有什麽人,只有几辆呼啸而过的摩托车。
其中一辆就在他们面前紧急煞停,是重型摩托车,重金属管滑垒的瞬间,竟让纪宜想起一位已故的故人。那个人的重型摩托车,後来被女王保留起来,一直留在活动中心的办公室前,当雕塑一般地装饰著。
「堇!你迟到了!喔,还有『姊夫』!」
林杏刻意强调地叫道。摩托上载了两个人,驾驶的人一贯的紫色冲天头,还变本加厉地涂了同样紫色的眼影。後座的人则留著一头黑色长发,毕业多年,只有她看起来一点没变,依然是冷漠、豔丽的冰山美人,只是眉间看得出些许成熟的痕迹。
「杏,你胡说什麽!老娘才不会嫁呢。」
堇一跳下摩托车就说。林杏笑著接口:
「哎哟,堇,你就别逞强了,你看阿耀学长多情深意重,都不离不弃地缠了你四年了。」前座的阿耀就拿下安全帽,对著堇穿皮衣的背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娶你这种人做老婆吗?」
「林堇、何耀,好久不见。」
见两人又要吵起架来,纪宜连忙踏前一步,温和地说道。阿耀首先瞪大了眼睛,好像认不太出来似地瞪了他好久,紧接了张开了嘴,费好了大力气才叫出声来:「小蟹?!」
他不可致信地扑上去,双臂环绕住纪宜的肩:「妈的!真是你?你回来了?什麽时候?从英国吗?靠,死小子,我们都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林堇也走到纪宜身边,「白痴,他是被小情人追回来的。否则他纪大少爷哪有这麽容易滚回来。」她说著。纪宜脸红了一下,他放开阿耀,堇也忍不住伸出臂,和纪宜紧紧相拥了起来:「欢迎回来,小蟹。」她难掩感动地说。
「你们还是每年都会来聚会一次?」
走回Lounge Bar的沙发,介鱼看见纪宜回来,表情明显松了口气。纪宜捱到他身边坐著,每个人都点了杯酒,纪宜点了掺水的威士祭,替介鱼点了香槟,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剧组成员的眉目,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就缺你一个人,小蟹公爵。」阿耀笑道。林杏在一旁接口:「本来是女王召集我们的,我们每逢这天的早上,就会一起……去他们两个的墓上转转,然後晚上到这附近聚会,聊聊近况、大伙儿一起喝喝酒。」
林杏呼了口气,林堇就看了一下周围:
「咦对了,女王呢?他还没来?」
「喔,老师有打电话给我,他说他今年不能来,他好像要去探望什麽人,要到东海岸那一带的山区,好像是一间疗养院还什麽的。」
熊先生不知道什麽时候冒了出来,但很快又抱著肚子冲回厕所去。
沙发上的众人脸色都略微变了一下,纪宜的神色倒是平和,他在众人的沉默中喝了一口威士忌,淡淡说:「我有去过,他一搬到现在这间疗养院,我就去看他了。他的情况很好,很健康、很快乐,他的亲人一直陪著他。」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介鱼担心地握了一下纪宜的手。沙发周边的人都低下了头,阿耀一语不发的挂在把手上,林堇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林杏则忽然捂住了面颊,旁边的未婚夫递过手帕,她就强笑著接过,还拭了拭眼角。
「或许他……真的是幸福的也说不一定。」
开口的还是纪宜。他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望著他的介鱼,温婉地笑了笑:「因为世界从来不止一个……人只要能待在他向往的世界里,就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虽然当我们掀开他人的故事、坐在舞台下,观赏别人搬演的戏剧时,总会觉得舞台上的演员如此不幸,为他们愤愤不平、为他们一洒同情之泪。一旦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从自己的眼睛看出去,才发觉这些悲伤的事物对自己而言,竟也是种另类的温柔。」
他握紧了身边的介鱼,感慨地笑了笑:
「不是吗?我想罐子他们,现在应该也在世界哪个地方继续演著吧!」
林堇一直背靠在沙发上抽菸,这时忽然悠悠地开口,
「女王……你们还记得吗?女王曾经说过很多次,为什麽这出戏,不找专业的演员,非得找年轻、像我们一样青涩的学生来演的原因。」
她似乎感慨地吐了口菸,眼睛直视著前方:
「大概就是因为……这出戏,那出『剪刀上的蘑菇』需要的,正是那一种荒唐和毁灭的力量。而只有年轻、只有世人所谓的无知和懵懂……才能允许那样的力量,也才有可能爆发出那样的力量。现在叫我们再去演一次,只怕这剧组没人再能演出来了,而还演得出来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沙发周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静静地喝著手边的酒。林杏擦乾了眼角的泪痕,看著紧紧牵著手的纪宜和介鱼,忍不住破涕笑了起来,打破了沉默:「对了,小蟹,别光讲别人的事,这麽久不见,我们都很好奇你的事。」
这话说得沙发旁众人都点头赞同,纷纷直起了身,八只眼睛全望著纪宜。纪宜苦笑了一声,放下酒杯摊了摊手:「还能怎样?只是去个陌生的国家流浪了两年,一事无成地回国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林杏还不打算放过他,笑道,「少来,我们不是要听这个。你怎麽会跑回来的才是重点。」
纪宜瞬间有些局促,人也安静下来。介鱼捏了一下他的手,竟开了口:「是、是我去……带他回来的。」
他一开口,纪宜就立时出声:「小鱼,没关系,不用说。」
「我……我很……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但是我……这麽多年来……七年来,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情,是我害他……」
「小鱼,不要说了!」纪宜忽然放大了声量,Bar里的人都朝这里看了一眼。
纪宜彷佛也察觉自己反应过度,见沙发周围的人都看著他,不禁有些脸上发烫,他捏了一下手里的毛巾,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抱歉,我……去上个厕所。」
他说著,就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厕所。不知道是否有些酒意,脚步看起来格外不稳。介鱼立时跟著站了起来,追著纪宜的背影:「小蟹……小蟹!」他叫著。
纪宜几乎是冲进厕所,自动门在他身後碰地一声关上。他看著镜里的自己,早上梳理好的头又乱了,西装也有些歪,他有些茫然地调整好,今天外头仍然下著雨,年关的雨,把他肩头都打湿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好像总是会碰到雨,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如此。
新年的雨,冷冷的、时有时无的,就像介鱼过去七年来对他的态度。
一定是太漫长、太难熬了。所以他才会愚蠢地决定放弃一切。
门被人慢慢推开,有人走进来,纪宜知道是介鱼,他对著镜子慌忙抹了抹脸,从镜子里看到介鱼低著头的身影,忙看著镜子笑了:「小鱼,我没事,我马上就回去。忽然跑进来,一定吓到那些小毛头了,我们还是回去喝……」
「纪宜,」
介鱼叫了他的本名,往他的背走近。久违的称呼让纪宜再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他只好闭上眼睛:「纪宜,对不起……对不起。」
介鱼忽然靠了上来,丰润起茧的十指贴上他的背,唇上反覆著这样的细语。纪宜靠在洗脸台旁,忍住满腔的鼻酸,强笑著扬起唇角:「道什麽歉呢?你又……没有错。」
介鱼拥住了他的肩,用唇触碰他的脸颊。纪宜看著他满怀忧伤的眼神,像是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咬住下唇,泪水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滴湿了镜子里的自己,就连介鱼的身影,也跟著模糊了。
自从「剪刀上的蘑菇」公演後,纪宜就不再参与任何学校的剧场设计,专心投入论文的研究,两年多前,纪宜终於从剧场研究院毕业,取得剧场的硕士资格。他的父亲接到这个消息,褒奖了么子一番後,就打算把他送到英国继续深造,和他其他兄姊一样。
那一年,纪宜陷入了最大的犹豫。那时候他和介鱼住在一起,已经长达五年,正为了纪宜的毕业,在一起另觅新居,好替介鱼找一间画室。
介鱼还是一样,做著他永无止尽的创作。他的脑子里像是有数不清的美丽构想,总是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另辟蹊径,五年来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奖,即使毕业之後,也持续在国内的美术比赛中展露头角,甚至有国外来的老师主动说想指导介鱼。
但他本人倒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愿,一来介鱼惧於和人接触,二来对介鱼而言,他的艺术细胞彷佛是天生的,在哪里创作都盖不住他的光芒。
离开这个国家,就等於离开介鱼。纪宜知道介鱼对自己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太微弱,像星火一样,时燃时灭,纪宜甚至不确定那有没有爱情的成份。
他就像个捉到萤火虫的孩子般,为了介鱼一点亲腻的表现而狂喜、为了介鱼突如其来的冷漠猜疑、为了介鱼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轻描淡写的一句言语,患得患失、思潮起伏。研究生涯的最後一年,纪宜差点毕不了业。
不知不觉,介鱼已经把他整个人吞没。世人已找不到纪宜这个人,纪宜已经化成邮票、化作铁罐,化成千千万万个破片,散在介鱼的每个部份。少了介鱼,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纪宜。
他始终在恐惧著,到底自己在介鱼眼里,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裸著身体,横陈在昏暗画室里的人体艺术品。
他和介鱼自从那一次以後,始终没有过肉体关系。他不止一次向介鱼告白过,甚至曾经在一晚喝醉後,崩溃般地抱住介鱼,哭著陈述自己的感情。但是介鱼总是忘得很快,第二天起来,有了新的构想,又埋头到属於他的异想世界里。
回想起来,纪宜直到那时候才察觉,当年在舞台上有多麽青涩、多麽愚蠢。如果他能早一点感受到这些东西,就不会因为一次的卸甲失控,终生都不敢再站上舞台。
三年级的夏季公演,在他心中已是永远的烙印。
他不想找藉口是为了介鱼,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他亵渎舞台的明证。就算是为了介鱼,为了他放弃任何东西,他都甘之如诒。
这一次,他几乎要为了介鱼,再一次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会因此成为家中的逆子,被菁英世界盖上不求上进的标签,但或许他也有疯子的基因,这个学院里的人都有,他想一生一次地疯狂一回,从骨子里的。
但是那一天,他走回他和介鱼的新居,打算把留学的资料扔进垃圾桶里时,却撞见了令人意外的场景。那就是他多年的室友,竟然坐在窗口,和另一个男人接吻,那个男人他竟也认识,是他很久以前的室友瓜子。
介鱼的表情看来有点错愕,抬头看见纪宜,脸色更是苍白。
但当时的纪宜什麽也没办法思考,他只觉得全身无力,五年来提心吊胆、念兹在兹的追求,那种等待、再等待,却始终怎麽也等不到的煎熬,尽数化成束手无策的绝望。
纪宜永远记得自己转过身刹那的心情。五年的执念、五年的心血,要在一瞬间割断,对凡人而言根本不可能。所以纪宜死了,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听见灵魂衰亡的声音。
他一个人火速办好了所有手续,连父亲也没打招呼就跳上通往英国的飞机。那是单程机票,一落地他就毁了所有的手机、退掉父亲为他准备的宿舍,也没有去那间等待著他的学校,切断了一切和国内的连络方式。
第一次踏上异国的雪地,纪宜真有一种自己已经完了的感觉。他在街头流浪,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最後像个流浪汉一样倒在地上,他才知道他切断的,不止是他的过去。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介鱼、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纪宜就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最後他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那里打一些杂工、做些简单的会计工作,竟就这样过了两年。如果没有发生奇迹,那个死去的纪宜,说不定真的就会这样死去了。
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延迟了两年,或者是七年。公爵最终找到了他的虚妄之花。
「……小蟹,其实,瓜子他是来找我的,说你的事。」
介鱼始终从身後拥著他,他吻著纪宜不住颤抖的、发青的唇,「他跟我说了很多……真的很多,关於你的事。包括你担心我的事、为我做的事,还有那一次作品被烧掉,你替我去求情、拚了命地修补的事。还有,为了我……演戏失控,从此再也不站上舞台的事……很多事情……」
纪宜的泪流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感受著介鱼的体温,那跟他在伦敦街头,乍然遇见找了他两年的介鱼时,体温完全不同。
那时的介鱼,体温好冰冷、弱小地发著抖,哭著对他叫著:「终於找到你了,小蟹,终於……」即使和他拥得那麽紧,也回复不了半点温度。
「他看我还是不懂,所以就……忽然吻我,然後问我,他吻我的时候……和你有时吻我的时候,感觉到底有什麽不同。他说,如果我感觉不出来有什麽不同,就马上离开你,不要再折磨你了,他还说,因为我,你已经快要撑不下去、快散架了,他看了很不忍心。不止他,你的朋友都很不忍心,但只有我一个人,什麽也不知道……」
介鱼的声音同样颤抖著。纪宜握起他的手背,抿著唇吻著,介鱼眼眶也红了:「但是後来……你就不见了……从我身边消失了。我找遍了你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学,每个人……每个人都告诉我……叫我放过你、叫我放你一马……但是我……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因为我……我发觉自己也不能没有你,我无法忍受看不到你……做完作品,也一点都快乐不起来,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麽……」
介鱼真的抱紧了纪宜,一根手指也不肯松开,
「是我……是我放不开你了。对不起……小蟹,对不起……」
两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时,沙发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到两人脸上的泪痕,脸色都暧眛起来。阿耀还用手肘撞了坐回来的纪宜一下,惹得他低首瞪了他一眼。
纪宜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吓了一跳,连忙把他从背袋里抽出来。
一看来电显示,更是吓了一大跳,毕竟已经有两年没接到这通电话。回国之後,他还费心去找了以前的亲友,把被他毁掉的电话簿全部补回来,现在显示的就是那时补上的电话之一:「是虞老师……」他喃喃开口,怔愣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小纪。」电话那头很快就开了口。
听见久违的、恩师的嗓音,纪宜刚停住的泪水,不自觉又有些哽咽了。剧组的人全都靠了过来,纪宜也不太好意思再掉泪,吸了一口气:「喂,虞老师,你那边还好吗?我们全都在等你呢!」阿耀在旁边大叫了一声:「新年快乐,女王!」其他人也跟著叫了起来,顿时电话周围吵成一团。电话那头传来女王笑著喝斥大家安静的声音,几年光阴下来,女王的嗓门还是一点功力不减:「小纪,你回来啦?」
众人安静下来後,女王才问,随便的语气中,难掩令人怀念的关心。纪宜抿了下唇,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啊,我回来了,虞老师。」
电话那端传来女王的轻笑,他笑了一阵:
「那麽,你的『壳』褪掉了吗?」他又问。
纪宜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唇笑了,「是啊,我想是褪掉了吧!」他说著,又握紧了身边始终和他相握著,如今已然和他同样温暖的手:「只是,好像又长了新的呢!」
「是吗?那就努力把他在敲碎吧。」
女王笑著说。但纪宜摇了摇头,他回过头去,和介鱼相视一笑:「这世界上,还是有怎麽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虞老师,我现在明白了,我是小蟹,所以一辈子都会带著壳,这就是我。」
他一本正经地说。女王哈哈大笑,剧组的人也跟著开怀笑了起来:「啊,那就带著你的壳,努力寻找吧!属於小纪你的幸福,还有属於你们的世界。」
螃蟹迷失在大海里,很多很多年。
然而,再把他抓回来的,竟是当年他试图捕捉的小鱼。
小鱼和小蟹,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这是人们所知他们最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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