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情绊（纪炎下）
那日之后那人又是很久没来，不过我却再未因此陷入目盲耳塞的境况中……那日茉娅拍我手时，顺势塞了一只小小的海螺在我手心，那是伪装成饰品的鹰哨，能发出人听不到的声音，召唤训练过的异种山鹰。于是从那日开始，我终于和他们恢复了联系。
开始和我通信的都是茉娅，内容很简单，一般是隔三五日报一声平安，寥寥数语说说近况。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字，但每每收到时，却能让人立觉心中安定轻快……他们都很好，日子和我一样，虽然不自由，不过至少平静安闲，这就好，这就好。因着无事，茉娅开始自己教小鹰习文学武，小鹰进步得很快，如今已能和茉娅过上几十招不露败象。闭目想想晴空丽日下那母子俩你教我学的情景，总是让人忍不住微笑。
然后忽然有一阵，不知为何，连着十几日没收到茉娅的讯息。一次又一次，看到鹰腿上那空空的竹管，我心中越来越焦急，却什么也做不了。终于有一天，信来了，却是小鹰所写。看到那封信，我才终于知道，之前的安心是多么可笑……原来从他们住进所谓的抚安伯府没多久，境遇就每况愈下，月例已有许久不曾发过，如今更是连米粮菜蔬都供给不上，日子愈加困顿。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如今忽然缺衣少食起来，身体哪里吃得消，近日族中有人染上时疫，结果很快就在府中传开，如今已有十几人倒下。茉娅一直忙于照顾生病的妇孺，由于太过疲劳，几天前也病倒了……我一边看，一边只觉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怎么会这样？原来之前的一切平安只是茉娅为我造出的幻景，这次若非小鹰偷偷发信给我，我恐怕仍然蒙在鼓里！
一封信读完，我又是心痛又是心焦，只是，心焦又能如何？我手头倒有的是金银细软，都是那人的赏赐，或这些日子的例钱，只是我连离开这座院落的自由都没有，要如何送出？至于我身边的人，与其说是下人，不如说是看守，大概受过严命，不要说帮我私运财物出宫，便是平日多和我说几句话也是一副重重顾忌的样子……看来，只有求他了，只是，他，他这么久没来，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如今我贸然相求，他可会见我？可愿插手？据说负责看守族人的晋荣是兵部尚书之子，他尚未亲政，一向只是韬光养晦，可愿为我与重臣生隙？而且我主动求见他，只为替家人求助，他会不会觉得心中不快？此外，不知为何，我心底深处本能地不想见他……是觉得尴尬吧？还是羞窘？不知道……
就在我犹豫不定，不知是否要求他，怎么求他时，他却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见，这一次，他却是一副一本正经，或是故作正经的样子，让我不觉松了口气，却也总觉有些不适应。不过这样也好，他端着主君做派，我便以臣下的身份求他作主便是……让我意外的是，他只思忖片刻，便应允下来。我心中顿时一松，依礼叩头谢恩……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跪他，却是我第一次不觉勉强地跪他。走投无路之时，有人肯伸手帮一把，焉能不心存感激？纵使那个人，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如今已无法计较这许多了。不过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对我的感激只淡淡回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就是在为这个发愁？”他这话似乎有些奇怪，而且他那骤然垂下的眼帘让人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于是，我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已然告辞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年瘦削的身体，在华服之中，反觉有些伶仃萧索之意，再想想之前他一垂眸的样子……这孩子，似乎不快活呢，为什么？不是天下之主吗？……我忽然发现，一直印象中那个没心没肺的狂妄孩子，好像不是他的全部。
他果然守信，小鹰很快传来消息，说晋荣病休，负责的人换了一个，所欠钱粮已如数下发，医药也到了。然后没过多久，又传来好消息，部分城破时侥幸逃出的大苑旧臣组织起来，潜入京城，意图营救我们，如今已与茉娅联系上了。虽然他们招募了一些武功高强之士，但大家的想法还是能不动武就不动武，动武是不能救出这么多人的，最好的办法还是暗中收买官员，影响燕了朝廷对大苑旧族的态度，如果策略得宜，重获自由不是没希望的，就算要在有生之年重回故土也不一定就是奢望……一切似乎真的正在慢慢变好，好得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有了一点不安，而这点不安在我连续三天没收到茉娅的消息时，达到了极点……怎么了？难道又发生了什么？自从上次之后，因我的要求，如无特殊情况茉娅每日都会与我联络，这次是怎么了？
然后那天，终于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我独自一人潜入后园，吹响了鹰哨，在我等到几乎放弃之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黑影向我飞速接近，在晴朗的秋夜，明亮的月光下格外显眼。我只觉胸口怦地一跳，忽然喉头有些发干，心脏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安，已紧紧提了起来。然后，我抬手，鹰落，打开竹筒，拿出信笺，手上镇定如常，心头已在怦怦乱跳，人站在那里，却是半晌未动。终于，我深吸一口气，展开了信笺……世界轰然碎裂，我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想仰天大叫，一口气却哽在喉间，让我甚至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胸口涨闷得仿佛炸开一般，身体不自觉地剧烈颤抖，惊得臂上鹰翅膀一振，飞上半空，绕着我盘旋两圈，然后一声低鸣调头而去。我伸了伸手，空中那点身影却越来越远，终于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胸口猛地一痛，一丝腥甜已顺着嘴角缓缓涌出……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我似乎喝醉了，又似乎陷在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之中，世界如此地不真实，无边无尽的黑暗沉沉压下来，仿佛要将人碾碎。不知何时我拔出了刀，拼命向四周披斩，仿佛要破开那黑暗，挣脱那噩梦，可是，没有用，黑暗碎裂，浓雾又来，世界一片惨淡的灰，再无色彩……不知过了多久，只知我从初时的心痛如绞，渐渐变得麻木，四肢百骸却越来越痛，掌中刀越来越沉，我却就是无法停下。忽然电光划过，破开浓雾，然后咔啦啦一个惊雷，大雨如注，疲惫至极的身体被冷雨一浇，不由激灵灵打个冷颤，瞬间虚弱得几乎要倒下，神志却渐渐清明起来……不不不，让我就那样到死吧，我不要清醒过来，不！我不想记起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记起我是如何的无用，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守护，也不能复仇！手中舞动的刀，到底是想绞碎什么？那个虚空中的敌人？还是自己，任你死去的我？死……不，不！我不要记起……茉娅，已经，不在了……
忽然之间全身力气骤地退去，身形一滞，便再也移动不了一步，掌中刀仿佛重逾千斤，带得手臂颓然落下……茉娅，死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一声呼唤，“纪炎！”有些熟悉的名字，有些熟悉的声音……我霍地转过头，是他，是他！一切的罪魁祸首！……所有悲伤瞬间变成愤恨，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刀已架在了他纤细的颈子上。
他没有躲，甚至连声音也没出，一动不动。我能看到他苍白的颈子上浅蓝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一下一下，碰触着寒冷的刀锋……只要，切下去，所有仇恨，所有痛苦，都可了结……心中已骤然涌起一阵快意，手一动，却又被仅存的一丝理智生生止住。
这时，他却忽然开口了，只听他一字字道，“那件事，刑部的结论是，歹人入室偷盗，见色起意，坚决不从，杀人泄愤，后畏罪潜逃。”
心中怒火轰地炸开，我手腕一压，顿时一缕血丝自他颈上渗了出来……脑中一个声音在喊，杀了他！杀了他！另一个声音却在叫，不行，不行！你要让大苑皇族甚至所有大苑百姓为你的复仇陪上性命吗？而且，或者还不算复仇，说迁怒才更合适些。可是，不！茉娅，茉娅死了，死得那样惨！她的冤屈，她所受的屈辱，必须要由血来偿还！……刀柄被我攥得嘎嘎直响，掌心硌得生痛，掌中刀却像僵住了一样，上下不得。
而他，却始终一动没动，一双眸子似乎看着我，又似乎没有，有些空空洞洞地茫然，脸上则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轻轻道，“你我都清楚，这些混帐话有多可笑。至于事情的真相，我知道，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慕容淇，在此发誓，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一定……”随着他的话语，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声音渐渐清晰，说到最后，已是字字铿锵，一双眸子正正望着我，其中,是坚定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