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情绊（纪炎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失败之后，了灭被俘，作为降臣被押解入京，然后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侮辱。耳听那个一脸苍白的黄袍少年随意吩咐，要我入宫，侍寝，我只觉耳中嗡地一下，一瞬间是不信，然后才是屈辱和愤怒。
怎会如此？这个恐怕连缰绳都握不住的娃娃，怎可如此羞辱我？不，甚至不是有意的羞辱，看他的态度，那样随便，仿佛只是挑一件要带回去的战利品一样……或者，对他来说，就是如此吧？……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是不自量力，挑战命运的下场？不愿被欺侮，不愿自己的臣民被欺侮，结果，得到的却是更大的欺侮。我错了吧？弱者就该低下头颅，向强者屈膝，可是……不！若再来一次，我还是做不到！或者，战死才是我应该争取的归宿？只是，我又怎能弃十几万百姓于不顾？……所以，或者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在最初拔剑而起，还是会在最后忍辱偷生……愚蠢吗？或者吧？只是，毕竟我已经努力过，时不与我，这不完全是我的错，所以，到此为止，不必再想，愿赌服输便是……
抬头望向悠然远去的那个明黄身影，我紧紧咬了牙，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那一夜，并没有想象中痛苦，却远比想象中屈辱……那孩子很小心，技术也很好，让我几乎没有感到疼痛，可是，正因如此，才让人更觉羞耻，因为我竟然在一个孩子，一个只比小鹰大一点的孩子身下，得到了，快乐……羞耻，甚至超过了都城被围之后我肉袒出降那一刻的羞耻。然后，自是一夜无眠，闭上眼的时候，总能强烈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麻胀，更觉羞窘欲死，待睁开眼，则不免要看到那个趴在我怀中睡得香甜到流口水的家伙，又觉愤怒得欲他死，那夜我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下没将他脖子扭断的。
我以为，那夜是结束，是我生命的结束，也是所有屈辱的结束，谁知，一切却刚刚开始。次日，我竟被他安排住进了后宫……一次还不够吗？你竟要我长久地留下来，作为男宠……那一刻，我不得不垂下眼睑，以免眼中的怒火与恨意被他察觉。是的，我该知道我早已失去任性而为的权利，怎会等那人轻轻松松说起炸渠之议才会意识到这点？那个笑嘻嘻的单弱少年，有着孩子气的笑容和坏心眼，有着孩子气的傻傻纯纯的睡容，一点也不像个天子，让我总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忘形，直到此时才悚然而惊，这人不是孩子，他是燕了皇帝，是我曾经的敌人，现在的主人，是掌握一切的人……或者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今后的身份。
只是当我艰难地压下恨意，准备好接受再一次的羞辱之时，他却再未出现。
宫中岁月慵懒悠长，缓慢而无声流去的的日子，渐渐冲淡了恨意，连那种屈辱感，也渐渐湮没在日复一日平淡而宁静的生活中。有时想想，我也不禁茫然，这算什么，是不是余生就要这样锦衣玉食无声无息地慢慢腐烂在这里？我的臣民怎么样了？我的小鹰怎么样了？还有，我的茉娅，你，可还好？不甘心，不放心，可是，又能如何？每每想到这里，我甚至希望他能再次出现，哪怕意味着再一次的屈辱，也好过这样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结果，如我所愿，他，来了。虽然已有准备，但被迫穿上那样的衣服迎接他，依然让我感到难堪，特别是那人一脸忍笑忍得很辛苦，脸都憋红了的样子，让我不由再次咬紧了了牙关……忍住，这个小混蛋可是大燕天子，不能动手，不能……为了避免冲口而出什么不敬的话语，我几乎连口都不敢开了。然后当他在饭桌上忽然一脸正色，问我因何而败之时，我就像措不及防被捅了一刀，呼吸不由一窒，僵在那里半晌无法言语，心中怒意消散，苦涩却渐渐涌了上来，因为之前的怒气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凉了下来……或许得益于自己的极力压制，又或因为他的郑重态度，我竟可如此平心静气地评说那场战役，虽然胸口像有匕首在翻搅，可吐出的声音已平静得近乎漠然，直到最后，翻腾的心绪也一点点平静下来。然后，在我心中平静到悲凉的时候，那个小混蛋说，“……歇息吧。”我顿时就被打回现实，那种漠然苍凉的感觉瞬间被羞窘取代……看他一幅正经的样子，还以为他今天真的只为正经事而来，谁料……何况，天还亮着呢……这人怎的如此无耻！
是的，真是无耻！不管怎样，他也算帝王之尊，这样上来就撕扯我的衣服像什么样子！身为他的俘虏兼臣属的我已感到了三倍的羞耻，他却毫无所觉，一脸坏笑，笑得这个开心。让人又无奈，又觉背后发毛，不知他转的什么念头，今夜又会发生什么。谁知，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他只高高兴兴钻到我怀里，就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提着的心慢慢放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怀中那人果然又睡得死沉，嘴半张着，眉头鼻子微微皱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嘴巴嚅动了几下，像在说话，又像在吃东西，然后，终于闭上，嘴角微勾，笑了……看着他略显稚嫩的轮廓，我不由低叹，虽然说来他是让我了破家亡的罪魁祸首，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恨起来。只是，睡得这么舒服，却又让人嫉妒……
不知不觉间，我伸出手，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他的头动了动，却挣不开，人没醒，眉毛已皱了起来，手抬起来挥了挥，喉间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嗯嗯声，像只被惹到小猫。我只觉好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捉弄我了。我躲开他的手，却在他缩回手之后，重又捏上他的鼻子，他终于放弃挣扎，索性张开嘴，不用鼻子了……小小的胜利了一次，我觉得心头那口气舒畅了许多……这小混蛋，今天整死我了，我自成年以后，还从未在这么短时间内经历这么多这么强烈的情绪起伏，不但想问的问题没机会问出口，甚至几次险些失态……我满意地松开了手，他舒服了，立时在我怀里拱了拱，把鼻子藏了起来。我顿时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在我胸口处吹拂，心头莫名一跳。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却躲不开那细柔的呼吸，只得转开眼，抬头望向帐顶，想些别的。
其实今天他来，对我未尝没有好处……这些天一直让自己不愿去想的那次失败，在他逼迫之下，终于被我晾出来，细细审视，也终于可以放下，从而更理智地思考过去的一切。
其实，就那一战而言，没什么不甘的，我已做得够好，正如自己所说，六万对十万，我输得，不丢人，战术也并无问题，若说有问题，只是我没能把持好大苑一贯的战略……利用大燕与柔然之间的对立，维护大苑的独立与尊严……或者就像父王所说，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始终不能摆脱个人感情的干扰。对比摄图王子的欣赏敬重，面对燕了使者越来越轻慢骄横的态度，我终究没能忍耐到底，在与两了的关系上表现出了不应有的倾向，而摄图王子的几次出兵增援也让我生了不该有的依仗感，在面对燕了时越来越强硬，最终招致灭了之祸……现在想来，燕了越来越强硬，正是因为它的越来越强大，而柔然的不断示好，摄图王子的倾心相交，除了个人因素外，未尝不是因为在北疆柔然与燕了力量对比的变化引起，不过，现在明白已然太晚。
我微微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我的错，害得百姓受苦，族人像牛羊一样被人驱赶，跋涉千里，困于异乡，终身难返故土。心中瞬间如油烹火灼，我紧紧咬住了牙，刚刚那点小小的愉悦早已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怀中人忽然不安地挣动起来，我低头，正见他眉峰紧蹙，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一脸不安凄惶。我不由一怔，是做了恶梦？难道，这个整日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心中也有什么畏惧烦恼不成？迟疑片刻，我伸手推了推他。他身体一震，霍地睁开了眼，一双惊惧的眸子呆呆看着我，人则急促喘息着，半晌，才渐渐平复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垂下眼，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那样子如此疲惫，竟像背负了无数沧桑一般。
我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他垂着的眼睑轻颤一下，片刻，忽然抬眸，笑道，“没事……抱歉，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看他，没有再问，只道，“没有，我还未曾睡着。”
他一怔，忽然坏笑道，“怎么，美人在怀，睡不着了是不是？”
我无语望天……你还能更无耻吗？
然后，只觉他拉了拉我的手臂，认真地道，“放心，你的家人都很好……你还不知道吧，你现在已是大燕的抚安伯了，我让人在城南找了一处不错的大宅，把你的族人都安置了下来，每月钱粮供给充裕，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我呆了一下，然后只觉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放下，不由松了口气，没料想问却不知如何问的问题竟被他主动提了起来，这孩子，倒细心。我想说些感激的话，又觉现在这样，说什么谢主隆恩之类，实在有些奇怪，结果呐呐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道，“如何，我可是最最重诺守信的，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也要守约，好好服侍夫君我啊……”说着，我唇上一温，竟是被他重重吻了一下。
我应该觉得屈辱的，却只觉哭笑不得……又来调戏我？你不觉得别扭吗？看看怀中单薄的身体，看看自己环着他的结实手臂，要说夫君，也该是……心中骤然一凛，我在想什么！身不由己是一回事，我爱的是茉娅，怎可生起这样不忠且无聊的念头？
想到这里，我转开眼，慢慢收回了环着他的手。他像是觉得冷了，顿时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体，仿佛要说什么，我却提前开了口，“陛下洪恩，臣铭记于心，臣斗胆，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应允。”
他的动作顿时一停，沉默片刻道，“你说……”
我立时道，“臣已数月不曾与族人见面，希望陛下能允臣一会家人。”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他的，男宠，若他因此心生不快，迁怒茉娅，那就糟了。
心中正自忐忑，他却已然开口，“好，朕会着人安排……夜深了，睡吧……”说着，轻轻转过头，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
我静待片刻，耳听他呼吸渐渐平稳，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只是，心中不知何处，却莫名生起了一丝失落。
他果然守信，不过数日，便遣人送我去了趟所谓的抚安伯府，那里如他所说的确宽敞，一应供给虽远不如大苑皇宫，也算丰裕。小鹰和茉娅都很好……小鹰瘦了，却高了，人也似乎一下长大不少，让人又是心痛，又是欣慰。而茉娅，美丽依旧，坚强依旧，静静打理着府中一切，安抚着所有族人的不安，已成为所有人心中的依靠，让我只觉惭愧，她却只是笑着安慰我，拍着我的手说，一切都好。她对我被单独关押并未多问，我甚至不敢想她心中是否曾有怀疑，我也只能笑着对她说，是，以后，会更好，我们夫妻总有重逢的一日……那时候，我心中真是这样相信着的。那孩子，毕竟只是孩子，没有长性的，何况之前早闻他多情的名声，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对我厌倦，那时我若求去应该不难，虽然那孩子算不上好人，我却本能觉得他不会真的难为我……可是谁料，那日竟是我们夫妻今生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