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情错（二十一）
当日，我没有离开，而是留下来与玄瑛一起整理总坛防务，肃清叛徒。坐在玄瑛房中，鼻端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暧昧的气息，只是，心中已是一片平静，甚至看着玄瑛始终铁青的脸色，竟有些好笑。唔，我这正牌侍书还未如何，你这露水鸳鸯倒做出一副怨妇相来，给谁看？莫非你竟……心中一动，抬头看看对面玄瑛，牙关紧咬，一脸凶狠，只是，眼中竟隐有水雾，不由暗叹……难道，你竟不只是觉得受辱，还觉得，受伤了？我已解脱，倒是你，若不能及时放手，那可有的苦吃了。
不愿看他那副样子，待事情略定，次日一早我便往和州赶去。看来，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只是局势已到如此地步，若要停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谁知等来的命令却是，计划照旧。我微感诧异，不过，只字未问……既是君臣，作为臣下，听令而行便是，不必多问，更无须，多想。
只是我不愿多管，有人却不让我清闲。虽然也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会让某些人不安，若劝不动他，或者会把主意动到我的身上，只是却没想到，找来的人会是他，玄瑛……自我们闹僵之后，他一直躲着我，如非迫不得已，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没想这次竟会主动来找我。
而他对我探究的眼神似乎毫无所觉，一见面便遣散左右，一脸心事重重地道，“师兄，我觉得，我觉得，陛下有些不对，他说只是玩玩，可我看……”说着，他脸上竟显出了惶恐之色，半晌才道，“师兄，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
我扬眉道，“师弟倒是了解陛下。”
玄瑛眼中羞怒一闪而过，却并未发作，只抿紧了唇。
我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和秦子玉说过你的猜测吗？”
他立时蹙眉道，“说过，不过他只说是我多心。”
“那就是了，秦子玉是他的心腹，他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多事？”
“姓秦的就会顺着陛下来，我看陛下就算说要去当和尚，他也不会阻拦！”
“陛下喜欢，由他去就是，我们何必做这个恶人？”
“可是……”
看着他眼中掩饰不住的焦急，我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道，“这么着急？师弟还真是天下为人臣者的楷模啊。”
他的脸腾一下红了，我收起笑，转开了目光，淡淡道，“放心，陛下会回来的，他会清醒过来，只不过，让他清醒的这个人，不能是我们，也不会是我们……”
“什么意思？”
“陛下身在局中看不清楚，难道你也晕了头吗？谢曦是怎样的人，我们都和他打过交道，再清楚不过。偶尔一时冲动或许会有，可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再多的，他可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之人。要他什么都不顾，陪陛下胡闹，这可能吗？所以，你怕什么？”
望着怔在那里，半晌无言的玄瑛，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是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已跳出局中，自然看得清楚。而你，还要在局中呆多久？或者，你甚至还没发现自己已入局中吧？
果然一切如我所料，谢曦终究不能放下，而他，终究只能回来。只是决战那夜，那样从容镇定，那样狠辣无情，而且是对那个他差点为之放弃一切的人……你，又被伤到了吗？不过，这些再也与我无关了……不，不对，怎能说无关？冷静理智，你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倒真是我们做臣子的福气呢。我想扬起嘴角，笑一笑，却只觉面部僵硬，终究笑不出来。
为什么？不是已经放弃？为何见到他痛，依然无法淡然处之？甚至只是见到他，就已经让我这些日子拥有的平静起了波痕……无法不在意，见到他的那刻心中瞬间的放松与欢喜；无法不怀疑，最后一刻救起谢曦到底有几分是为了事，有几分是为他；无法不承认，被他握住双手时心跳骤然的变化，听到他柔声关怀时胸口坚冰裂开的错觉，还有最后，当他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对我温颜笑着，一边淡淡说着，要除去我侍书之位时，心中仿佛有什么碎裂的感觉……原来，不是不会再痛，只是，在一次次疼痛后，心上生了硬壳，变得迟钝，而你，就有这样的本事，能轻轻易易剥去那层防卫，再狠狠一刀，破开血肉。
逃吗？逃不开，除非挂冠而去，否则如何能不见他？只能任伤口愈合，然后再被撕开，甚至被他狠狠撒上一把盐……是的，那天，当我在船上，见他与卢衡深情相拥，一脸甜蜜，心中的感觉，就是那样……
为什么？你就这么原谅了？不管起因为何，那也是谋你皇位、害你亲人、欲置你于死地的仇人，你怎可这样轻易就原谅？你还真是胸襟若海呢！只是，若你连他都可以原谅，为何对我……想到这里心中伤痛顿减，一丝不平却升了上来……你这样，叫人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然后，当到了秣陵行宫，你又让我亲眼见证了你对谢曦的关怀体贴……不过是个俘虏，你却生恐委屈了他，连个礼也不肯让他行，望着他的目光那样缠绵缱绻，深情无限，让人牙酸……
那不是你的敌人吗？于公，他多年与朝廷作对，手上沾满你臣属的血，于私，他辜负你一片情意，甚至在最后发现是你的时候，那一剑也没有停下……这样的人，你都能原谅，甚至百般照拂，却……你怎可如此？……不平已酿成了忿怒，如在心头点起了一簇火苗，然后，这一簇火苗，在那天晚上，彻底爆发……
那日，他半夜宣我，四喜常乐闻之喜不自胜，兴兴头头催人为我备水沐浴，收拾打扮，最后还不忘塞了一瓶药在我怀中。我却知道他们想叉了，但懒得解释，便任由他们折腾，至于那边他会不会等得急了……等着去吧，陛下不是宽宏大量得很？料来也不至为这点子事生气。
果然，他是又想出了一个鬼主意，计划收拾安德王，要我准备……若是早两年的我，或者会钦佩陛下的智谋，感念陛下的信任，若是不久前的我，或者会欣慰于小东西的日渐成熟，满足于又可为他做些什么。然而此时的我，只感到了一点厌烦，一点倦怠。而当我见他面对我时，不是一身不自在，就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白日那点火不免又燃了起来，结果，在他结束训话的一刻，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有吗？”话是随口问出，不过问过之后，却如放下千斤重担，有种豁出去的快意……你的伤痛怨恨，我的不甘不忿，今天通通说个清楚吧，从此即使一拍两散，也得个干干脆脆……没错，就是这样！
大概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挑衅，他惊愕之后，不免显出了一丝慌乱，声音都有些结巴，“呃，那个，整件事情一定要保密。”
装糊涂吗？可惜，今天容不得你再装糊涂！于是，我死死盯着他，一句一句逼问道，“就这些？……陛下深夜召臣前来，就这件事？”
我们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已被打回原形，只知傻傻看着我，舌头都在打结，支吾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却是，“……对了，上次说的，让你筹建天机阁的事情计划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若滚油泼火，我只觉胸中腾地一下，烈焰冲天……你就这么讨厌我？就这么急着赶我走？那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你把我当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的小玩意？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他们你都肯原谅，到了我这儿，你让我滚？不，还不能真滚，卖命的时候还要回来，那时你怎么又不找他们去了？你怎可厚此薄彼到这种程度！是我表现得太愚蠢，让你认为我发觉不了这不公，还是我表现得太软弱，让你认为我可任人予夺，任人摆弄？
我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惊得脸色渐白，步步后退……要逃？我说过，今天，容不得你逃！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已一把将他拽入怀中，对着那因惊讶张开了的嘴上，吻了下去。
柔软火热的唇，瞬间燃尽了我的理智，这些天来所有积攒的痛苦愤怒不安不甘，统统化作欲望，奔腾而出，将我吞没。不知怎样已到了床上，不知怎样身下人已衣衫尽褪，那微弱的挣扎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没有妨碍我的动作，直到，一声清晰的抽噎在耳畔响起……我倏然抬头，正见他满眼是泪，一脸惊恐绝望与伤痛，哪儿还有半点白日那个英睿帝王的风采？只是一个受惊又受伤的孩子，就像当年滚下山坡时的样子，就像之前发觉被我的欺骗后的样子……一瞬间，我胸口如被针刺……我在干什么？我伤害得他还不够多吗？……顷刻欲望尽退，只余如山愧疚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猛地抱住了他，一句在平时绝说不出口的话，这一刻，就这样自自然然吐了出来，“对不起……我，后悔了，很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如果可以重来……
怀中人身体一僵，然后猛然推开了我……骤然失去的温度，让我感觉仿佛有什么被从生命里生生撕去，那一刻，极致的痛与绝望让我完全忘了反应。然后，就在下一刻，只听啪地一声，我脸上已着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接着，是擂在身上散乱的拳头，最后，是颈上被他指甲狠狠抓过。
痛吗？不痛，比起曾经受过的各种各样的伤，这些实在不算什么。还可以再痛些，再痛一些……只要，你肯原谅我……
可是，他的动作已经停止，四周一片寂静，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只是却始终听不到那个最终判决。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慢慢抬起头，望向了他。却见他一脸泪痕斑驳，也望着我，我心中骤然一阵酸痛……
那张小小的脸，晶莹的眼睛，红艳的唇，曾是我生命中最鲜活的记忆，带给我生命中最强烈的爱与痛……不，不想失去，不想失去这个霸道地闯进我生命中的人，不想生命重归灰白，即使是这样的痛也好，也好过之前那些平静到近乎麻木的感觉。饮过了烈酒才知道，原来从前的白水是那样淡而无味，让人怎么回得去？
恍惚之中我轻轻伸出手，想抚上那张苍白的脸，却见那双眼睛瞬间微微睁大，我只觉心忽地悬了起来，骤然惊觉，停了动作……不！如果下一刻那双眼中露出的是拒绝或是厌恶，怎么办？……我几乎不敢呼吸，直到，那双眼中的目光渐渐变软，渐渐柔和，而想象中的拒绝，终未出现。心中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我的手微微一探，终于碰到了他的脸……温暖，柔软，还有些湿润……生命的感觉……他并没有躲，原本僵硬的身体也一点点放松，就如我紧绷的心弦……我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抚摸，轻吻，拥抱，越来越放松……真好，一个可以让自己如此接近的，另一个，温暖的身体，真好……而你，没有拒绝，是不是意味着，你，原谅了？……小小的希望，随着他的顺从越长越大，心中的疼痛悲伤在不知不觉中已被驱走，然后，一切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拥有了他，第一次，而心也随着他对我彻底敞开的身体，终于安定下来……
事毕之后，拥他在我怀里，见他眼中的恍惚渐渐退去，然后，像是忽然清醒过来，露出一副羞怒交加的神色，想挣开我，却又跌回来，结果恼羞成怒地骂道，“玄瑾！你太过分！”
我觉得我应该紧张的，却笑了，然后正色道，“过分吗？……我只是不想只做你的臣子，或是男宠，我还要……住到这里去……”边说，便点了点他的胸口……终于说出来了，原来，这样容易……
他呆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我微微失望，不过随即释然……依照刚刚水乳交融时他的配合程度，纵使今日得不到回应，应该也不用我等太久吧？继续努力便是！
谁知，就在我抱起他，准备去沐浴的时候，忽然他抬起头，然后温软的嘴唇就印上了我的唇……我怔了一下，脑中便是忽地一下，心中狂喜再难抑制，如潮奔涌……这是，你的回答？……喜悦让全身都开始颤抖，双唇更是一刻不停，狠狠吻了下去，至于接下来的，顺理成章，澡也不用洗，转身回屋。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雨住云收，等收拾完毕，小东西已经软软瘫在我怀里，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我却仍然兴奋得全无睡意，精神奕奕地躺在黑暗中，脑中无数画面、无数想法分至迭来……原来，原谅这样容易就能得到，只要道歉，诚心实意地便可……或者，自己从头到尾都错了，爱一个人，本就如此简单。身处各种争斗的漩涡久了，难免处处小心，步步谋划，这样的方式，不知不觉也用在了和他相处之中，今日方知，原来，和爱人相处，城府心机全都无需用，也不能用，自始至终只记得一个诚字便是，不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或者也是最困难的吧？只是……看看怀中睡得香甜的小人儿，我微微扬起唇角……我不介意为你，一点一点从头学起，反正，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