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情错（二十）
那日，我以为，我已经得到了原谅，从此以后，一切又会回到从前，可惜，原来那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的确，那日之后表面的一切都恢复如初，他会时不时留宿我这里，见了我也会嘻嘻哈哈，只是，留宿，真的只是留宿了，而他的笑虽然灿烂，我偶一回头时，却又常会遇到他茫然甚至痛苦的目光。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然后，就是我随驾南巡，然后，就是他的失踪。当我费尽心机，终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却，与龙翔天在一起……虽然我知道，他应该是被掳走的，虽然我相信，他与他早已结束，只是当我看到他在意他，维护他，而他则对他撒娇，为他脸红之时，纵使我明白，他的反应九成是装的，可是……九分是假，那么，是不是终有一分，是真的呢？
岂料，费尽心机寻到他的那次，却终究没有救到他，海上营救又告失败，且又失去了他的下落。而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他在，调戏谢曦……好，很好！我们忧心若狂，你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你这满肚子色心的小混蛋！
那夜，派人在昊天盟当地分舵捣了点乱，引开了谢曦，我孤身潜入客栈去找他，他身边并无一人守卫……果然，谢曦并未将你当俘虏吧？甚至对你没有丝毫怀疑，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而你又为何迟迟不归？然后，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当我说起离开，得到的回答却是长久的沉默，还有他眼中的纠结与不舍，答案昭然若揭……难道，你竟，是真的？你，真的喜欢上了谢曦？不过月余……心中的怒气渐渐散去，凉意渐渐浸了上来……为什么？若说你对最早的龙翔天是年少冲动，对后来的卢衡是日久生情，那谢曦呢？那，我呢？……我永远也不会是你的唯一，甚至永远都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是不是？
只是，既然你不在乎我，为什么，还要对我好？那温柔的拥抱，那低低的一声，“我想你”，坚冰都被融化，让人心中忽冷忽热，无所适从……陛下，你真行！让人明知你带来的温暖与快乐像烈酒，沉醉下去毫无益处，却只是，不愿放手……
那夜，在我力阻之下，他依然决定与那人去趟和州。虽然临行前他说，诱杀昊天盟的计划不变，可看着他眼中的眷恋与痛楚，我只想冷笑……陛下，真到那时，你可，下得去手？
出乎我意料的是，当约定之日到来我去接他的时候，他竟毫不犹豫地和我走了。而当他下令诱杀计划开始的一刻，他的眼神中没有一点温度，声音中没有一点颤抖……你真的，放下了？
只是，你若真的放下，在绯云山庄那一夜，你又因何而醉？而且即使这个是真的放下了，你的心也不会有安定的一天吧？否则你也不会刚从我的房中出来，就转头又进了玄瑛的房间。
静坐房中，听着对面房里哭哭笑笑之后，是喁喁絮语，最后变成了一片寂静，我起身，离去……不走何待？难不成真要留下来听春宫？只是，虽然我那天我走了，那场春宫，我依然没能逃过……
诱杀计划一步步实现，我也一日忙似一日，而他却似乎胸有成竹，所有人都在忙的时候，他却随玄瑛去了灵云山，玄瑛的说法是巡视，秦子玉的说法是休养，而慕容澹的说法是，偷懒……我的看法与慕容澹一致，不过，不知为何，想到他与玄瑛在一起，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没错，不是嫉妒，是不安……怎会如此？
然后当我来到灵云山，我终于知道，不安因何而来了……听教中人说，教主带一少年住进了弄云楼，昨夜更是为那少年开启了沉香阁，两人在里面直呆到半夜，也不知在折腾什么，只知后来那少年是被教主抱出来的……我怔了一下，那少年必是他了，不过，他被玄瑛抱出来，反了吧？……忽然，我的心猛地一缩，然后就开始怦怦乱跳，莫非……我咬牙定了定神，才又问那人道，这两天教主可用过什么药。然后，我就听那人回了三个，凝魂丹，狂跳的心瞬间停止，接着，一点一点凉了下来……果然，如此……你，既不是来巡视，也不是来偷懒，而是，来找回那段封印的记忆吧？
当我见到他的那刻，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那躲闪的目光，做作的笑容，无不说明一件事……他，知道了……我以为我会紧张，我会恐惧，可是，没有，仿佛绷到了极致的弓弦，终于砰地一声，断了，我只觉胸口猛地一松，一颗心飘飘悠悠，不知要去往哪里，脑中却是清醒异常。
于是，我竟那样平静如常地向他汇报了一切，平静如常地对他一笑，最后，平静如常地问他道，“陛下，全想起来了吧？”
结束了，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平静如常地说出当年那一切的，只知当我望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些时，他眼中的痛楚，仿佛我吐出的不是一句句话语，而是一把把匕首，在他胸口翻搅，痛吗？很痛吗？是不是，就像我这刻一样？
若说上次我跪下请死，还有一半以退为进的意思，那么这一次，我是真的希望能够得到痛痛快快的一剑，那样，也比这样一直一直痛下去好吧？可惜，没有……他眼中的痛与恨一点点消失，最后，竟显出了一丝恶意的笑容，他说，“愿领责罚？你说，让朕怎么责罚你？朕想想，对了，朕当日经过的一切，你想必也很清楚，如果，让你也依样尝上一遍，如何？”
我心头猛地一抽，然后缓缓放松，这样……也好，我欠你的，今生还清，来世才好，再不相见！这样的痛，我不想再要……只是，再不相见……
可惜，最终他却并未给我这个还清欠债的机会。最终他眼中连那一点点怨毒与恶意也消失无踪，只剩一片阴冷肃杀……他就那样望着我，缓缓道，“从前的一切，朕不想再追究。不过，从今而后，朕要你的绝对服从。如果，再有一次阳奉阴违、叛主欺君的事情出现……那就真要烦请你自废武功，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吧。”
胸口瞬间如遭大锥，我一口气哽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永远可以，更痛，痛到让人恨不得把心挖出来……陛下，你，真厉害！
这时他却笑了，温言让我起来，让我好好休息，还说，我是他的，肱骨之臣……他的笑容很暖，却让我全身的血缓缓冻住……原来，这才是结果……得力的臣子，得宠的侍书……从今以后，我对你来说，仅此而已……
他，飘然而去，而我，木立房中，已然失去了行动的力气。门轻轻合上，他的身影从窗外行过，消失，只余金色的晚霞映在窗纸上，刺得人眼睛生疼。很快，隔壁响起了敲门声，门扇开合之声后是几句说话声，接着是细微的杯箸相碰声。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又响起了说话声，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说笑声，说话的内容却越来越混乱，吐字也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一阵叮咣之声后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是呻吟与喘息……
是……玄瑛……一瞬间，我心中的疼痛骤然变成恨意……是你吧？是你为他恢复了记忆，是你把晋家灭门的真情告诉了他？好师弟！……即使在你酷刑折磨我的时候，我也未曾恨过你，可是此时，我希望你死！顷刻恨意如狂，我伸手就去摸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这才猛然想起，伴我多年的月影已不在身边。只这一错神间，我已清醒过来……不，不可以！也，没意义……我不过是在，迁怒……从头到尾，最错的人，是我……
隔壁的声音一点点激昂，我却连恨也恨不起来了，只是本能地缓缓收紧手指，仿佛要握住什么，又仿佛要捏碎什么，可掌中却只有一片虚无。我猛地闭上眼睛，无数纷乱的画面却依然在眼前闪动。我一步一步退后，却退不到一切没有发生的那刻……不，没有用，怎样都没有用，依然会痛，如万蚁噬心……我错了吗？我错了吗？为何最后会变成这样？……我又在后悔了吧？真可笑呢！我也很想如有的人那样，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做就做了，我不后悔，可是，我办不到。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这次又是如此。只是，为什么？是为最初的失败？是为之后的隐瞒？是为违旨灭了晋氏一门，还是为灭门之事终有纰漏，为不曾早些防他恢复记忆？又或者，是为了，根本不该认识他，不该接近他，不该，爱上他……原来，最终，我还是和母亲一样，让自己的冲动和愚蠢，把一切，都毁掉了……既不能守住自己的心，也不能，留住心中所爱……
不知何时，耳畔已是一片寂静，那两人，睡了吧？茫然举步，却发现身体已然僵木，于是一步一挪，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顿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终于清醒了些。抬眼望去，天边已微现青色，原来，一夜竟就这样过去了。
我在门前站了片刻，忽然不知何去何从……该离开了吧？再留下去已毫无意义，我本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的，不是吗？只是，现在想来，似乎之前要做的那些事，什么监视百官，什么扫除乱党，也已没了意义。奇怪，当初是为什么做得那样兴头，那样努力？……胸口又是一下抽痛，我微微蹙了蹙眉，转身想走，却看到了一旁紧闭的一扇门……他，就在里面，这次分别后若再见面，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脚步莫名顿了下来……真就这样放弃？……心头又是一痛，那一步却无论如何也迈步下去了……不，还不用这么急着走吧？昨夜似乎有人来传急报，或者，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我帮忙，或者，他，还有什么要交代？……心中想着，嘴角却已勾起了一个讥诮的笑……够了玄瑾，输了就是输了，还这样拖拖拉拉，真难看……可是，终于，我还是站在那里，站在与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再未向前。只是，那时我却未想到，我等来的，不是转机，而是最后一击……
记忆里，那天的最后，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就在那阳光中，他挣脱我的手，看也不看我一眼，向前飞奔，然后，猛然跃下，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儿，飞向，那个人……那一刻，阳光那样亮，照得人甚至有些晕眩，世界都融在了一片刺目白光里，然后，扭曲，变形……手依然伸在半空，不知是要扶上廊柱，稳住身体，还是抓住胸口，阻住那仿佛要炸开的感觉，然后最终，却什么都没做，只慢慢，慢慢收回，握紧……远远地，他正在那人怀中大笑，那样灿烂……胸口最后刺痛了一下，然后，一片麻木……我缓缓闭上眼，慢慢微笑……好了，终于，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