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情错（十九）
那晚，我没有下手，之后我不止一次为此后悔，若早知后来他竟会做出那个决定，不如那晚冒些风险，一了百了。
召卢衡入宫吗？你，真的是为羞辱他？……是，羞辱。一般男子，被选入宫，都会觉得是莫大的羞辱吧？如我这般的恐怕不多见吧？……应该，不只是羞辱吧？你，一直想要他吧？虽然现在一定和你当初想的差了很多，但毕竟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他了，是不是？只是心愿得偿，你为何不见欢喜？你眉角眼梢的阴郁为何整日不散？这都不像你了，当初那个笑得干净灿烂的孩子，哪里去了？不久前明明一肚子小聪明，却总是笑得傻傻的少年，又去了何处？
你，变了……处理朝政，明敏果决，像个真正的天子了，作为臣子，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看到那个仿佛一夜成熟起来的你，我只觉得一颗心有些凉，有些痛。或者就因如此，见你不但和卢衡纠缠不清，又把慕容澹接回了宫里夜夜缠绵，我应该愤怒的，却忽然没了那样的心情……你上一次的改变，是因为龙翔天，而这一次，是因为他吗？因为，他的背叛？还记得你那时眼中的恨与痛，每每想起，我如被虫蚁咬噬着心脏，因为嫉妒，也因为心痛，还有，愧疚与不安……我想他死，我想你们决裂，可我，不想你如此痛苦。而且，你这样在意他，若有一日知道真相，又会怎么反应，怎么看我？一想到这里，我的呼吸都会一窒……第二次了，第二次我狠狠伤害了你，而且，这一次还是利用你的信任。
那段日子，我有意无意开始躲着他……不想见他，不想见到他的痛苦，不想见到他的改变，更不想见到他一如既往的，信任的眼神。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那件让我数次从梦中惊醒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知道了晋家灭门的真相。
看着他赤红的眼睛，其中又是愤怒，又是伤痛，我竟有些恍惚，原来，你也会为我，露出这样的神色呢？只不知你这样，有多少是因为我的背叛，有多少是因为我伤害了你们的关系……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觉好笑，事到如今，我还在计较这些，真是……不过，至少让我担心了这些日子的事情，不用再担心了……
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我的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结束了，到底结束了。那样的温暖，原来我终究是留不住的。也好，至少不用再忧惧失去，也好……只是，真的彻底放弃了吗？跪在他面前，向他奉上配剑的一刻，我真是一心求死吗？还是想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连自己都不清楚。
我看着他抽出剑，然后，一剑狠狠劈下，却，不是对着我。眼瞧身畔竹枝纷纷落下，我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原来，你终究还是……正想着，颊上一痛，竟是被他用竹枝狠狠抽过。我手指微微一紧，收拢内力，任由竹枝一下下抽上身体，疼痛一波波蔓延开去，然后鲜血一滴滴落下，心中的希望却在一点点升起。你不肯杀我，就是还在乎我，对不对？那，是不是还有，原谅的可能？若是如此，那么，痛一点，再痛一点，又有何妨？打过，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可是，当然，那不可能，而原谅，我终于没有等到……
听着簌簌的脚步声飞快离去，越来越远，终不可闻，我没有动，也没有抬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一直在下，我收束起内力，任由寒气一点一点渗入肌肤，透入骨髓，脏腑，一动不动。双腿开始刺痛，然后逐渐麻木，那麻木渐渐向上扩散，最后仿佛连思维都停止了……真好，不想也不痛，真好，若身旁再少了那群不时聒噪的人，就更好了，于是，我冷冷一声滚，耳畔终于清静下来。
天，一点点黑了，沉沉的黑暗，无边无际，四周一片寂静，不知何时连雪拂竹叶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了我一个人……没关系，这没什么，一直一直，我不就是一个人吗？如今，不过又回到最初，没什么，只是……有点冷……
时间仿佛停滞了，似乎过了一世那样久，天才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不知何时，雪已停了，金色的阳光洒上身体，却不能带来一丝温暖。我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短，又慢慢地拉长，脑中只是空白一片，不知自己是在等待什么，还是仅仅因为疲惫得不愿移动……
太阳渐渐沉落，身遭的晶莹世界被晚霞映衬得流光溢彩，五色光华在雪粒冰珠间闪耀，那样美丽，好像，好像……那天温泉殿中在半空飞洒的水珠……我僵硬的手指微微一颤，想抬起，按上胸口，却终于没有动作……痛，真痛，怎么还会痛……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当如何？
我茫然地想着，就在这时，只听远处一阵嘈杂，我缓缓抬头，然后心脏怦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是，他……只见他跑得脸颊飞红，一脸焦急心痛。然后，我未及出声，已被他一把抱了起来……身体猛然感受到了温暖，那样，温暖……僵硬的四肢一点点放松下来，我重新感到了血液的流动，心脏的跳动……真暖和……所以，值得的，是不是？虽然，会痛……
当冰冷的身体，被他一点点捂热，当木然的心，被他懊恼关切的注视打动，希望再一次慢慢萌生，然后，得到了他的回答，“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仿佛一脚踩入虚空，又像胸口骤然变成了一个大洞……这就是，你的回答？你终究还是，不能原谅吧？
果然，之后他不过坐了片刻，便无声离去，次日也没有出现。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大哥却来了。经过他的从中调解，我和大哥的关系虽不曾恢复如初，也没再出现那时剑拔弩张的局面。想必我和他前日闹的事情大哥已然知道，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次探望。虽然大哥不曾明说，然而，看到他担心却又不知如何问起的样子，我又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不过，不！无论是关怀的话还是同情的眼神，我都不要……于是，我只简洁地说了一句，“大哥不必多问，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便转开了话题。大哥果然没有再问，他是君子，强人所难这种事，是不会做也不愿做的，不像某人，脸皮厚若城墙，又专喜多管闲事，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其实并未如我想的一般，从此绝迹泠泉宫，只是每每来时，他一改往日嘻嘻哈哈、滔滔不绝的风格，代之一脸虚伪假笑、满口言不由衷……看着他费尽力气故作无事，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样子，我都替他觉得尴尬。也曾数次想开口，叫他不要来了，不要这样为难自己，却终究没有开口。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或许，过几天，再过几天，一切就会慢慢变回去了，是不是？
然后，转机果然来了……
新年那晚宫中大宴，我以侍书的身份伴驾。本来一进殿中就看到卢衡迎面走来，心中已觉不快，待他来了，坐到我与卢衡中间，看看我，又看看卢衡，然后就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更是不悦。更不用说他的眼神还不老实，一下一下瞟着不远的慕容澹。嗯，你倒真忙！我心中正堵得慌，身旁的四喜常乐偏偏火上浇油，你一言我一句，全在劝我把握机会，拉回陛下的心。若非场合不对，我真要掷杯而去了……我玄瑾是何等样人？你们真把我当娈宠男妾看了？还教起我怎么争宠献媚？笑话！
心中正自愤懑，忽然，一只温软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对不起……还疼不疼？”声音虽低，却情真意切，绝非之前的虚伪客套。
瞬间，我心头怦地一跳，满心火气散了个干干净净。想一把抓住那只手，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无，只呆呆僵在那里，一颗心却怦怦、怦怦跳得欢畅……你，原谅我了？……终于，我一点点转过了头，望向了他。哪知只是一霎的视线相交而已，他却如受惊吓，霍地收回手，慌慌张张避开了我的视线。我怔了一下，然后不由勾唇一笑……瞬间从九重天跌到地狱的感觉，就是这样了吧？颊上犹自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心口却一点一点凉了下去。然后，耳听着他对一旁的卢衡温柔絮语，嘘寒问暖，这一次，我却连不快的感觉都没有了。
早早离席，我只想快点回到泠泉宫，痛痛快快一醉，然后倒头睡去。哪知我刚出殿门不远，便遇到了大哥。他是天子近臣，又是我的家人，故被特准今夜入宫赴宴，只是他的官职不高，座位离主席很远，故而之前我竟未注意到他。不过我的位置可显眼得紧，他若留心，自然会发现我的离去。想来正因如此，他才追了出来。我心情不好，不愿与人闲谈，与他寒暄两句便即住口。可他却一反常态，仿佛没发现我的不欢迎，只是不肯告辞，见我无话，他也慢慢住了口，只陪我缓步而行。
我早便打发服侍的人先行回宫，一路上只有我与他。随着我们越行越远，渐渐走入了御苑之中，前殿的热闹喧嚣已不可闻，耳畔只剩了脚步落在雪地上的沙沙声……他的安静，让我烦乱的心绪渐渐沉淀。而身畔有个人，自己又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关心自己，这感觉让那心头的一点凉也慢慢退去。大哥，你，还是当年那个温柔的人呢，虽然那天我把你气成那样，你依然会关心我，所以，这些日子才一次次入宫看我吧？而你每次虽然不曾问过什么，但明明眼有忧色，却强颜欢笑的样子，还有今日这样一声不响陪在我身边的行为，我又怎会不知因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软了下来，脚步也慢了下来，终于停在了一片树丛之侧，转身道，“大哥，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回去吧。”
他看了看我，轻轻抿了抿唇，接着，低声道，“我已和父亲说过，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就求陛下放你出宫。”
我一怔，不由眉峰微蹙道，“不必！”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人呆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个微涩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陛下？”
我的脚步猛然一顿，半晌未曾答言。
身后隐约一声叹息，片刻沉默之后，大哥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陛下，或者会是一个好皇帝，不过……他并不适合，适合……”
不适合什么？不适合我，还是不适合，去爱……我忽然想笑了……大哥，你还是这么厚道，即使在背后，也不肯说别人一句不好……那个人，岂止不适合去爱？根本就是再糟没有的选择……好色，多情，有段伤痛的过去，对感情敏感懦弱，狡猾多变……真糟糕，是不是？可惜，我发现得太晚了，可惜，我已经，爱上了……奈何？
我的久久无言已让他明白了什么，只听大哥又是一声轻叹，半晌才道，“若是这样，那……”
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注意，因为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是你吗？你怎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那边二哥还在说些什么，我已听不入耳，只随口应着，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那逐渐接近的脚步上。
忽然，脚步声停了，随即，一点一点向这边靠近……我想象了一下那边的情形，然后，几乎笑出声来……蠢东西，就你那沉重的步子，还要学人偷听？你想听什么？你……对了，我几乎忘了，之前他似乎对我与大哥的接触颇为在意，原来，你竟真的怀疑我与大哥有些什么？
我正又好气又好笑间，忽听那边呼吸声一停，然后是吞咽口水的声音……什么意思？你在紧张？为什么？脑中飞快地想了一下刚刚的情景，刚刚好像，大哥说了些什么，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你……我……至于中间是什么，他声音太小，我又未曾留心，竟没听到。不过，想来那边的小混蛋已经自动加上了某些暧昧内容……真是，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大哥关心我，我敬重大哥，竟被你想成那样，你，你……忽然，我心念一转，顿生一计，心中竟莫名兴奋起来……你还在乎我，对不对？所以我帮你找个借口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想到这里，我身体微动，调整好角度，然后，抬头……一丝不差！我与大哥的唇轻轻碰到了一起。
霎那间，整个世界一片安静，接着，只听那边嘎巴一声，是树枝断裂的声音，就不知是陛下踩断还是掰断的了。
我正想笑，忽见对面的大哥瞬间脸色大变，腾腾后退了好几步，愣愣看了我片刻，然后不发一语，转身便走。我怔住了，大哥应该不知道刚刚我是有意，不过一个意外，怎会……难道……
我本能地不愿再想，停了片刻，便提声道，“陛下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呢？”我看你再给我摆出一幅保持距离的样子！
只是，他的反应却让我有点失望。他的确没再作出一幅生疏的模样，只是在肉麻兮兮地说了一通关心的话之后，便再无其它。
我心中微微一沉，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谁知我这一句话，却让他的神色一变，脸上谄媚的笑容一分分退去，慢慢地竟现出了一丝苍凉，最后，连那一丝苍凉也消失不见。他就用那双静如死水的眸子望着我，平静地道，“下次小心点儿，这种事传出去，我也保不了你们……”
心，在那眼古井中一点点下沉，下沉……我呆呆立在那里，眼看着他收回视线，转身就走，然后，忽然，他停住了，接着猛地转身。然后，在我尚未回神的功夫，领口已被他猛地揪住，双唇则被他用袖口擦得生疼……只听他怒冲冲道，“刚才那些话都不算！独孤瑾，你给我记住了！再有这么一次，我保证，陪着小金在西疆吹风的就不是苏黎，而是你大哥！”接着，我仍在怔愣中，双唇已被他狠狠吻住……身体慢慢热了起来，而一颗心则渐渐飞扬，只是……倏忽地狱，倏忽天堂，陛下，你真真能把人折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