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情错（十八）
后来我曾想，那件事的发生，是偶然，还是必然？若我没有在那天那时出现在那里，或者一切就不会发生？结论是，也未必……以我的骄傲，以他的多情，那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只不过我的手段或者没那么激烈，后果没那么严重。如此说来，既然无可避免，也就无可后悔，可是，不然，我依然后悔了……
其实那日一早我已然后悔，不过并非因为我所下的灭门令，而是因为自己的失职……那夜我以为自己很冷静，很克制，可不久之后我就意识到根本不是，原来我那时神思如此混乱，以致根本忘记了自己去到那里的目的。我是去保护他的，可最后竟扔下他自行出宫。当我想到这点已是次日，那时却并未如何担心，虽然御苑中无人，但之前我曾让人在御苑周围严密布防，问题应该不大，却不料当我甫一回宫便得到消息，陛下失踪。
那一刻我只觉脑中轰地一下，什么窒闷不忿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即便欲转身出门，遣人察探，却被面前的小太监拦住，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过，我刚刚听到消息，说陛下已经，已经自己回来了……”
我脚步顿止，无言地看着面前那个一脸无辜笑容的人……干得好！你是叫常乐吧？上次知道他要来见我，结果留了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在浴池旁的，就是你吧？我记住了……
不过随即我就知道，放心得太早了。他虽然回来了，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日，人事不知。
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干裂的双唇，头一次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这么个小东西，如此单薄，半点武功不会，身体也不好，这样烧下去，如何经得起？若是自己当时没有离开，是不是……微微蹙眉，抛开那些无用的自责，握住他的手，缓缓送过去一缕真气。看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我的眉峰也渐渐松开，或许作用不大，但至少能让你舒服一点，是不是？
好容易等他醒来，却又得知他中了荆萝的毒，忧心之余也不由暗叹，我的这位陛下，还真是命运多舛，只是几时荆萝又与昊天盟有了瓜葛？于是一面暗中联络玄瑛，一面命人全力查探昊天盟的消息。这才知道最近昊天盟似乎将在此地有所行动，不少重要人物已分批入京，甚至有人说连盟主谢曦也已入京。闻得这个消息，我不觉心惊，这数月来，玄冥教变故频生，人心惶惶，掌管消息的朱雀堂又被拆分，大半人员都被调去监视朝中官员，竟至遗漏了这样重要的消息。现在京城正是暗潮涌动，昊天盟在此时出现绝非偶然，若他们趁乱生事，甚至与卢党联合，局势恐怕更难收拾。念及此处，我立时增派人手，严密监视昊天盟诸人的一举一动。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多久京城又发现了擎宇楼的踪迹，而龙翔天，也出现在了京城。他那未曾被确认的身份实在可虑，若他真的来自柔然，必是其意不善。而陛下对他的态度……似乎太平淡了些，你是，真的放下了？那因何又要我查他，你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才是……不过不管怎样，他若能够如此冷静地让我注意这个人，就证明那人在他心中分量已不重，不值得花太多心思。而且我发现自己似乎也花不起这许多心思，那小狐狸精太会招惹人，这边蛊毒的解药还全无头绪，那边他已不知和来为他解毒的玄瑛玩儿起了什么，弄得玄瑛像被调戏了一般，面红耳赤地逃走了。看到他那副心虚赔笑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算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擎宇楼的出现让局势更加复杂，我这边不免又要重新布置一次，关键时刻，哪边也不能松懈，只是这样一来，本来紧张的人手就更加捉襟见肘。而且江北从来就不是玄冥教的关注重点，要无声无息地把人员渗入目标身侧本非一朝一夕之功，无法与目标太接近，消息的质量就不可靠，这也让人很是头痛。而这时西北传来消息，任务完成，虽然中间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不过事情总体还是按照我的意思在进行，想来卢党已经知道消息。这剂重药一下，我就不信卢党还沉得住气。而卢衡，陛下，到那时你就会知道，他的选择如何……既使他对你有感情，那几分情谊，是否敌得过他对身家性命、权势富贵的在意？
只是，明明胜利在望，为何心中殊无喜悦？见到他把一件件最机密的事情交来时那信任的目光，为何会忽然不想与他清亮的眸子对视，心中只像堵了什么一般？为何会在他质问自己因何任务失败，因何滥杀无辜时，如被针刺？为何当他说了谅解之后，心中反而越沉？头一次质疑，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自己却也知道，弓已开，箭无回，对与错，其实已不再重要。
是……不再重要，如今重要的是全力监视卢党动向。现在已经知道荆萝就是太后身边的用毒高手，如此看来，昊天盟可能已和太后结盟，而擎宇楼和卢党的关系似乎也颇为密切，需防他们用出暗杀的手段，毕竟两派中高手不少，谢曦和龙翔天更是劲敌。于是和秦子玉商议后，我安插了十几名好手到乾清宫的侍卫之中，以保护他的安全。自己若无事也常常易容住进乾清宫，不过我却并未告诉过他。为什么要让小混蛋知道我这样小心，好像我有多在意他。哼，之前日日缠着我，如今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整日不见人影。真把我当成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了？哼，现在顾不上，等我有时间，小狐狸，你要小心了！
然后，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卢衡竟与太后决裂，选择了陛下。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本能的感觉是不信，故转头便欲质疑，却看到他一脸笑意温柔，正自恍惚出神，霎那话便哽在了喉中。而那一刻胸中瞬间涌起的，是灰心，虽然转瞬即逝，却让我在之后数日都疲惫莫名……难道我竟是弄巧成拙？明明想逼他们决裂，竟反而促成了他们和好？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些天，看他们日日相伴，言笑晏晏，心中是什么感觉呢？好像没什么，又好像不太对，木木的，甚至连生气都没有了。输了吗？不，我不愿这样轻易认输，可是，看着他在他面前，那样放松的神情，那样依恋的目光，那样简单的笑脸，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又纯又傻的孩子，我只觉茫然，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呢？
那两人和好之后，他曾数次严令让我撤去对卢衡的所有监视，并强调对卢衡其他亲友的监视也要尽量隐蔽，实在不行，撤回部分探子也可，只不能引起一点误会，让他那好不容易得回的先生不快。是，好，如你所愿！我初闻他命令时的本能反应是立时甩袖走人，却不知为何，终于没有，甚至未曾沉默太久，便即应下。然后，一次又一次，到后来，连那一点不忿也没有了……你就，这么在乎他？或者我不该用那样曲折迂回的法子，手起剑落，多么痛快。闭上眼，在想象中，看见鲜血喷溅，头颅滚落，那张总是一副虚伪假笑的脸上笑容凝固成惊恐……我微微勾起嘴角，多么痛快，可惜……轻叹一声，睁开眼，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命人将绝大部分暗桩撤回，却仍留了几个最隐蔽的钉子……卢衡，我怎么就不信你是真心归附呢？就算是真心的，你也要小心这一辈子不要行差踏错一步才行！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个人，的确另有所图。
那日为保护永安王，正与龙翔天对阵，两方消息却几乎是同时到来。一面是西山的太后有异动，这我倒不担心，那边明里有秦子玉，暗里还有玄瑛，问题不大。另一个消息是，卢谦秘密调动内禁卫，意有所图。这个消息虽然让我一凛，但转眼就看到他们行动的时间还有数个时辰，应对上绰绰有余，然后想到羽林卫和守备府都在我们手中，卢谦纵有异谋，也掀不起大风浪，只要防范他们像对付永安王一样，使出暗杀手段就行。于是我一面命人前去保护羽林卫和守备府的将领，并向宫中增援报信，一面对擎宇楼发起全力攻击，试图逼退他们，腾出手赶回京城。毕竟他还是在我亲自保护下更放心些，只是可惜难得有机会收拾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人，龙翔天，今天算便宜你了！
谁知待我逼退擎宇楼，永安王那边也已整装待发，正要起兵入京护驾之时，他的传书已到，同时收到消息，京城四门已闭，守卫森严，而守备府新任守备已被暗杀，守备府已在副守备，严陵的命令下向禁宫方向而去，意图不明。一瞬间，我只觉心脏猛然一缩：糟了！他们行动提前了！后来才知，卢谦是因为发现淑妃莫名自杀，心中起疑，才提前了行动，但当时哪儿还顾得上想这些，只草草安排几句，就直奔京城而去。
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夜，以致在我将剑架上卢衡颈子之后，感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恐惧……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再见不到那个人了。记得知道他失踪的那刻，心中瞬间涌起的极致恐惧，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冷了，记得在一处处宫室中寻找，又一次次失望时，感到的惊惶焦急。直到看见他身影出现在宫外的那一刻，整个人才猛然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虽于寒冬腊月我却汗湿重衣，而在我提剑劈开城门时，手指犹在颤抖。好在，都结束了！
心跳终于一点点平复，我回眸望去，只见剑锋下的卢衡竟仍一脸淡漠，我的手腕不禁微微一侧，顿时一缕殷红渗了出来，一瞬间，我仿佛受到了诱惑，握剑的手慢慢收紧……如果，再用一点劲儿，只要再加点儿劲儿……不！我猛地抬起了头，只见我们身处的树丛外人影纷乱……不，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不行，玄瑾，不行！……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一边一点点放松手指……不，现在已经没必要了，事到如今，不论我动不动手，这个人都死定了，即使不死，他与他，也已永无可能……割入他肌肤的剑终于抬起，我伸手扣住他肩膀，走出了树丛。只是，当他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却情不自禁地脚步一停……再一次，我在那双眸中看到了那样强烈的恨，与痛……霎那间，我竟感到微微退缩……这样深刻的感情，已经刻入到灵魂里去了吧？……不，不愿去想……只是，我之所以没有下手，真是因为不必？还是因为，不敢？不敢去试探那人在你心中分量……原来，我玄瑾也有不敢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