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情错（十七）
那夜的我，是真心想要以后对他好，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他，可是，最终，伤他最重的，却是我……
那夜之后，我更是尽心竭力投入到了自己的新职责之中，那份热诚勤谨，即使在当年以弱冠之龄初登教主之位时，也不过如此了。这既是因为珍惜失而复得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更是因为，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是，我喜欢他，要对他好，想要他喜欢我，更喜欢我，可是……应该怎么做呢？怎样去争取一份感情，维护它，经营它，这个问题，似乎从小到大，都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不，或者小时候有过努力吧？试图挽回忽然远离的父亲，改变别人骤然冷掉的目光，结果以败逃告终。那么，这次呢？我不知我做得对不对，我的确是在努力，可似乎行的仍是臣子之责。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总觉得，我们的关系似乎总有些不对，比君臣近些，比朋友么……如果慕容澹可以算朋友的话，似乎也近些，那么，这就是情人了吗？好像，缺些什么……没错！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当年他对着那人时的痴迷狂热……是的，他看我的目光有温度，不过，不够热，就像怎么也燃不旺的一簇火。这让我渐渐有些躁，有些闷。
我不知怎样让那火旺起来，只知即使我为他做再多的努力，弄到再多的消息，得到的也只是赞赏，至多是感激，没有用。那么，拥抱呢？紧紧的拥抱与亲吻，可以让他的脸颊飞上红晕，可以让他的眼神变得朦胧，然后慢慢燃起火焰，这火焰和他身体的温度能让我心中的焦渴迅速平复，可惜，只有一时。在一切结束的时候，那目光又会迅速凉下去，变回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是因为彼此太忙，接触的时间太少，让那热度无法积累吗？似乎不是，我只隐隐觉得，似乎有种阻力让我们始终无法完全贴近，即使我们的身体曾经那样的亲密。或者，当年的事情，已让他耗尽了所有热度吧？……当我终于忍不住这么想的时候，只感觉心慢慢地沉下去，然后是不甘。
后来我想，若非事情变化太快，我们之间有足够的时间，或许我会慢慢找到靠近他的方法，或者，渐渐压下那种不甘，学会忍受那种不平……虽然，依我的骄傲与任性，后一种可能很小……那么，一切或者就不会变成那样。不过当然，“如果”、“或者”之类，从来都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那一步……
在我因着与他相伴而生的欢喜和满足，渐渐掺进了焦躁与挫败的时候，朝中局势也在迅速变化，我们与太后和卢家之间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任谁都能看出，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必难善了。让人不解的是，据大哥所说，在之前几次事件中初显智慧锋芒的陛下，却开始有些犹豫迟疑……形势紧急，陛下若一味顾念往昔情谊，打起来恐怕会处处被动。可若陛下选择的不是战，而是和，非要保持与卢家已不复存在的合作关系，且不说是否可能，只说即使做得到，也毫无意义。而且若陛下执意如此，与卢家结怨已深又站到了风口浪尖上的独孤家，难保不会被陛下抛出去，成为与卢家媾和的牺牲……虽然对大哥的最后一句话不以为然，前面那些我却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大哥因此让我劝劝陛下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我微忖之后，却觉得不必多事……小狐狸已非当年，这么多人陈说过利害，他焉能不懂？必是心中已有计较。而且政治一向非我所长，以目前的身份，也不宜在朝政上指手划脚。或者心底深处，也是想避免任何与他起争执的可能吧？毕竟，我想是留住他，不是想把他越推越远，可惜……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那天开始的时候，我心情很好，晋家被贬，等于剪去了卢家的一只羽翼，算是我方一大胜利，我的心情自然好。然后只听说卢衡入宫为晋家求情，被陛下斥退，随即陛下召我觐见。途中却遇见两个惶惶不安的宫女，手中捧着托盘，盘中全是碎瓷，两人还在窃窃私语，说不知卢相那样温文的人这次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发了老大的脾气。两人声音虽低，又离我有段距离，却逃不过我的耳朵。我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脚步略顿，瞟了一眼那堆已完全不见原形的碎片，才继续前行。等到了湖边水榭，陛下却是神色如常，并不见生气的样子，只是脸色白一点，眼神冷一点，常常挂在嘴边的笑容也不见了。我不由微微蹙眉，他却并未发觉，一双眸子只冷然注视着水面，然后，静静吩咐我暗杀晋荣。我怔了一下，才躬身接旨。而他，自始至终，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回到泠泉宫，之前的好心情已彻底无踪，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忽视，而是因为他的反常……那样的暴怒，反常，那样的冷酷，反常。自去年重逢，我只见他整日嘻嘻哈哈，绝少有这样的情绪起伏，真情流露。而那样冰冷的眼神，那样平静的杀令，更是心软多情，甚至有点黏糊的他不曾有过的。静坐房中想着这些，我心中渐渐烦乱起来，半晌忽而起身，唤来宫中暗线，吩咐她去打听一下陛下今日行止……只是，我到底想要知道什么，确认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晌午，消息传来，说我离开之后，陛下一个人在水榭坐了很久，然后一身是水，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宫，唬得乾清宫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里，我久久不曾出声……你为何弄了一身水？为谁失魂落魄？是因为他吗？卢衡……
若说此时只是怀疑，当夜就是确定……那夜，前殿设宴为永安王接风，热闹非凡，衬得后宫清风孤月，格外冷清，我却难得心绪不宁，不想出宫做事，只命人在园中摆酒，听竹赏月。竹声簌簌，一如我此刻烦乱的心绪，明月冷冷，一如我指尖冰凉的温度。我勾勾嘴角，不错，如此气氛，再加一位弃妇，就是一首正宗的宫怨诗了。抬头扬手，一口烈酒灌下，火辣辣地灼人。笑话，我玄瑾是何等样人？岂容别人轻忽慢待，岂会任人主宰命运？我在意你，你就应把我当成最重要的！小狐狸，我不管你心中在意的到底是谁，你是我的，逃不掉！
不知不觉间，已是酒意微醺，这时他的贴身内侍小福子却带着一名侍卫长打扮的人求见。我略感诧异，召来问过才知，原来今夜他也喝了不少酒，大概有些醉了，说要在御苑中清清静静地赏月，把人都赶了出去。那当值的侍卫长不放心，又不敢扫了陛下的兴致，只好找小福子想办法，而小福子就找到了我。他是陛下近人，自然知道我从前的身份，因此希望我能暗中保护陛下，这样既不至与醉酒的陛下起冲突，又可保他的安全。
他醉了？听到这里，我倏然记起那个改变发生的夜晚，那一夜，我醉了，他却醉得更厉害。想到那时他红着脸冲我傻呵呵地乐着的样子，我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于是嘴角微扬，便应了下来。
不紧不慢在月下御苑中漫步时，我犹自想着那夜情景……小东西醉了的时候，笑容格外傻，人却格外真实，就像他睡着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往我怀里偎，那个暖暖的身体，让人的心不自觉软下来，满起来。大概酒醉会让人放松戒备，放开胸怀，所以才让人感觉彼此间无形的阻隔消失，距离格外近。或者，今夜是个好机会，又一次改变的机会？……思及此处，我心中一动，脚步也不觉快了起来。
然后，当我接近小福子说的听荷轩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的脚下猛然顿住，半晌，一步一步向声音来出走去。
声音是从听荷轩东厢的窗中飘出，随着我的接近，愈加清晰，一声声娇吟急喘，正是，他的声音。我在窗下怔怔站了片刻，然后，轻轻抬手，无声地震断窗栓，缓缓推开窗扉。我身负的武功，让我能在夜中视物，于是当我从窗缝中望入时，那样的一幅画面便闯入了我的眼中。他躺在那人身下，双腿紧紧缠绕着身上那人，双手死死抓着那人的肩头不愿放开，一双眸子映着从窗纸上透入的月光，晶晶发亮，只是凝在那人脸上，即使看不清，也能感到里面的深深爱恋……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是了，我初见他那夜，便是如此情形，只不过，这一次被他紧紧依偎的人，是，卢衡……
原来，你并非不能如此，原来，你并非失了热情……我缓缓闭上眼睛，然后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月冷如霜，疾步走在幽静的御苑之中，我只觉心中空空荡荡，丹田里却是内息鼓动。我知这情形不对，我所习内功需清心寡欲，所以性子冷淡的我内力上的修为就比玄瑛高出许多，若情绪大起大落，则极易走火入魔。我此时应该收束心神，静坐调息才对，只是，不想停下来，更懒得去运什么功，调什么息，我反而提气纵身，在殿宇之间急速飞掠起来。沸腾的内息找到突破口，顺着行功方向，窜入经脉，开始飞速奔涌，如万针攒刺，我却越行越快。寒风如刃，割过身体，身体却因疼痛和奔腾的内息越来越热，渐渐渗出汗来，只一颗心，冰冷依旧……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胸口猛地一阵绞痛，喉咙一甜，却被我咬牙压下，只是身体终究一沉，落了下来。我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在体内乱窜的内息，缓缓睁眼四顾，见周围环境竟是意外地熟悉。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顺着往日路径来到了城南，再过两条巷，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就是我每夜召集属下之处。想想今夜之前，每次来这里，常会忙上一整夜，只是心中不觉辛苦，反觉能为他做些什么，又是充实，又是安心……我勾起嘴角，讥诮地一笑：真好，你为他费心准备对敌之资，他却转脸和敌人打得火热呢。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直起了身子，呆立半晌，然后，举步前行。
当我走到地方，人已经彻底冷静，一如往昔，连内息也平定下来，神思一片清明。如常见过下属，如常处理事务。直到合上最后一本密报，我抬首望望窗外，天际已微露霞光。我凝思片刻，然后提笔用暗语写下一纸密令，命人送到十七处。十七是我手下负责暗杀的头领，而密令是，灭晋氏一门于西北。
陛下，我现在才知道，你恨煞晋家，却只敢让我暗杀晋荣一人，是因为什么了。原来一直以为你自有分寸，照今日情形看来，恐怕是我错了，碰到与卢衡有关的事，你恐怕很难保持冷静，运筹帷幄。明明与卢家之战已无可避免，你却总是迟疑不决，软弱任性得如同孩子。那么，若你执意不肯先动手，就让他先动手好了，只要准备得当，后发制人也未尝不可。
陛下，你下不了决心吗？那我帮你下！无论为了社稷，为了陛下，为了独孤家，还是为了，我，毒疮，都是早日拔除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