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情错（十六）
那天夜里，大概由于之前的醉酒和情事，他睡得格外香甜，而我却几乎一夜未眠。既因卸去重负除却心魔的轻松兴奋，也因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既已决心得到他，当年那事必要确保遮掩得万无一失才行。虽然那样不堪的过往他未必愿意回忆，不过万一他哪次想起，忽然发现记忆少了一段，然后着意细思，甚至找人恢复，那就有些麻烦。从我为他抹去那段记忆已过了三年，摄魂术的作用难免随时间的推移而减弱，需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对他施一次术才好，只是他如今神志清明，要做得不落痕迹却有些困难。还有当年事情的记录和参与的人员都要再细细清理查察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隐患才行。这些好说，倒是他带来的麻烦更大一些；京中乱局、北疆隐忧、江南暗潮，这一桩桩一件件，想想都让人头痛，若我与他仍是君臣之分尚可惜力韬光，此刻他已是我的人，他的麻烦自也成了我的责任。好在小狐狸颇有几分小聪明，前路虽艰，也不是过不去的。而且……想想与他并肩携手，共破重重难关，心中竟莫名有些欢喜期待。于是我不由弯起嘴角，伸手掐了掐他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的细嫩脸蛋儿，低声骂道，你这小东西，果然是个魅惑人心的妖精呢！
不过即使再喜欢，让我以妾妇之道侍人，心中总有几分不快。故当我清晨起身，到外间洗漱时，一名尽责的总管太监给我讲了所谓规矩之后，我不知不觉便皱起了眉头。但想到以后要入宫，这些事情是少不了的，还是点头应下，拿起一套簇新的衣衫，回到了内室……不过是服侍他起床穿衣，有何为难？就算偿他昨夜尽心服侍我沐浴之劳吧。只是这回再看见他围在被子里，睡得嘴半张、颊微红的脸，我却没像刚才一样忍不住微笑，反而忍不住低哼一声……小狐狸，让我玄瑾服侍穿衣的人，你可是第一个，希望你消受得起才好……可惜我们的皇帝陛下好像真不是个享得了福的人，在我服侍下，一身衣衫还没穿完，就一幅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赶紧叫停了。我不由暗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你吃不消，那以后就别怪我没守分尽责了。
那情浓意恰的一夜之后，本是趁热打铁拿下他的好时机，可惜因为要回玄冥教与玄瑛交接，我不得不暂离京城，不过也好，正好趁此机会将当年那事的痕迹再清理一番。然后，我在灵云山没待几日，诸事刚有头绪，京中便飞骑传我入京，进宫……对这个结果我并不惊讶，虽然当日他对召选我入宫颇见犹豫，我却毫不怀疑最后他一定会同意，这既因他望向我时显而易见的喜欢，也因朝中日益严峻的局势让他不得不接受安德王与独孤家的示好，同时向所有人表明他的态度。
只是，虽然我对入宫一事因心中有数，能够泰然处之，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能从容以对……当来使宣旨完毕，我安然接旨回身，看到的，是一张张震惊的脸，其中尤以玄瑛为甚……这蠢东西，还真是胸无城府啊。不过让我微感诧异的是，我以为会从他那里听到的冷嘲热讽却并未来临……毕竟我们已彻底撕破脸，这些日子虽然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我仍能轻易感到他的防备、敌意和一点隐约的畏惧，与此相应的还有他言辞中不时流露的尖刻傲慢，可这一次，那些都没有。他只一脸震惊地呆愣半晌，然后数度欲言，最后低声问道，“喂……你，你真要入宫？”
他的语气格外无礼，可当我看到他眼中那一丝茫然、一丝怅然，却只想叹气。于是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不错……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共事的时间应该不长了，你好自为之……你那几分小聪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还是少用为妙。”
谁知我难得心存善意给别人一点忠告，换来的却是他瞬间瞪圆的眼睛、涨红的双颊，只见他一脸羞怒，忿忿道，“你说什么？你威胁我？侍书大人，你以为我会怕你的枕头风？陛下可不是那样昏愦的人！什么小聪明，你还敢瞧不起我？哼！也不知是谁刚刚输给我，落到我手里，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言罢，羞怒之中又多了几分得意。
我扬眉无语地看了看他，然后，甩袖走人。在转身的同时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仿佛要掸掉上面的灰……果然我不适合当好人，好话全被当成威胁嘲讽。那蠢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抓不住重点，不过傻人有傻福，或者本也用不着我给他操心。
相较于玄瑛，其他人的反应正常得多，从灵云山到京城，我所遇见的人无不对此缄口不言，仿佛根本没有听过那个消息。感到众人态度微妙的转变，语气中的小心谨慎，还有背后各不相同的目光，说没有丝毫不快是骗人的，不过天下间要得到什么东西不需付出代价呢？故每念及此，便即坦然。
就在身边众人刻意回避之下，我入宫的日子到来了。那天，当此前的些许好奇终于被漫长的准备与繁琐的仪式耗成不耐时，我见到了他。他本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恍惚，却在见到我的一刻，瞬间变为惊艳……是的，惊艳，对他那一瞬的反应，我只能想到这一个词来形容。可是，无论是他的反应还是这个词，都很难让一个正常男人高兴。于是我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心中因被人摆布了一上午而生的不快却莫名淡了下去……不管是好是坏，这一上午的时间总算见到效果，也不算浪费了吧？而当内侍将我的手放入他掌心的时候，瞬间传来的温度化成暖流，从手上涌入心中时，最后那点烦躁也烟消云散。
那一刻，灿烂的阳光照耀天地，整个世界是从未有过的晴朗明丽，金黄琉璃瓦反射的光彩那样耀目，恰似他望向我的目光。然后，他就那样看着我，笑了。他背后，天蓝如碧，明媚澄澈，一如他此刻的笑容，让人目眩……
那日之后，我正式成为了侍书，不过，这却不是我得到的唯一一项新职务……他不但没因我入宫要求我放弃玄冥教中的权力，反而还交给我一项任务，监视所有官员宗室。
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只觉心中一跳……无论哪朝哪代，这样的任务都代表着君主的绝对信任和倚重，还有巨大的责任与权势。谁想当我以为今后只能隐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间或做些刺探暗杀的工作之时，他却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我从来不是一个超脱恬淡的人，恰恰相反，我喜欢一呼百诺的威赫，喜欢掌人生杀的快意，喜欢大局在握的满足。是的，和大部分男人一样，我有权欲，而且大概因为我的物欲和其它方面的需要一直十分淡薄，所以权欲格外强烈，这也是我一直努力的最直接动力。只不过之前的惨败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一度影响了我的心绪，让我只觉万事索然，连一直着迷的东西也失了魅力。等到后来武功恢复，又得到重返玄冥教的机会，心境才慢慢恢复正常，但以那时的形势，要得回往日权势难如登天，加之我对他动了意，分了心，便觉余生有他也算无憾，只是，若不止有他，自然更好，男儿在世，谁不想有所作为？所以一听到他的提议，我已觉心中鼓动，精神一振，自然毫无异议地接了下来。
于是对新来的任务我十分用心，虽然一切刚刚起步，事物繁杂，十分辛苦，可我慢慢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只觉充实。而且每每想到因为自己的努力，他的安全可以多一份保障，未来可以多一份助力，还会得到一种新奇的满足感……第一次知道，身后有一个人需要守护，那感觉，并不是多了一个负累，增加几分疲惫，而是多了一个支撑，平添无穷力量，此外还有……一丝甜意。
是的，甜意……当每日与他共进晚膳，听着他从朝政聊到乡闻的滔滔不绝，看着他或激昂或搞怪的眉飞色舞时，很甜；当每晚我要离开办事，他腻在我身边，口中东拉西扯，眼中眷眷不舍，只是不让我走时，很甜；当每夜我踏着最后一抹月光归来，见到暖暖的房间里，软软的床褥中，那张睡梦正酣的清秀脸庞时，很甜；当我洗去风尘，毫不客气地钻进他被中，不顾他微弱的挣扎，喃喃的抗议，搂住他热乎乎的身体来温暖我微凉的手足时，很甜；当晨曦初升，感到身边那人醒来，然后就开始偷偷捣鬼，不是在我怀里蹭蹭蹭，就是在我身上摸摸摸，临了还要在我脸上唇上亲亲亲，亲足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起床时，很甜；甚至每天补眠练功之余，偶尔推开窗，望着窗外丛丛幽篁，不经意想起他时，很甜……曾经最厌竹声，如今只因心中有了一个人，再听同样的声音，感觉竟已转涩为甜……如此奇妙，怨不得有人为了一个情字，甘愿舍弃一切。
可惜，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甘甜如蜜……一直知道他身边男男女女无数，不过自这次再见，我却很少见他与旁人亲近，而且也因为真正动心不过是这些日子的事，所以对他的风流多情感触不深，直到那天，他带我去见了慕容澹。我已把慕容澹当作了朋友，这又是那日事败后第一次相见，我自然欢喜。只是，当我看到他望见慕容澹后骤然晶亮起来的目光时，便有些不快。然后两个人更是躲在厅中许久，不知说了些，甚或做了些什么……若说之前我看他吃我与大哥的醋，感到十分有趣，这次轮到自己尝到醋味，可就一点也不觉有趣了。明明知道，他与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真的见到他对他神态亲昵，目光缠绵，仍觉如骨鲠在喉，败絮在胸，说不出的不快。原以为慕容澹是被迫的，可这次见到他们相处似乎不全如此。不过，没关系，无论从哪点来说，我自认都不输于他，即使他全力与我相争我也不惧，何况他态度暧昧，一副无意于此的样子。
只是，到底有些在意了，所以暂时放开诸般琐事，邀了他那夜相见。这一次，是真的想得到他了。无奈，技不如人……不愿承认，可当我在他抚弄之下轻易沉沦的时候，终于不得不承认了……好在不能力敌，犹可智取，他虽然已成了小狐狸，比起我可还差得多。我不过寥寥数语，已哄得他主动把自己送到了我嘴边。可就在我碰到他那里的时候，他的身体却骤然紧绷，然后迅速冷了下去，眼中的迷离沉醉刹那变成极度的惊恐。我怔了一下，然后脑中轰地一下，瞬间醒悟……原来当年那件事，还是在你心中留下了这样深的伤疤吗？深到这么久都无法愈合，无法碰触？……顷刻间，心中巨痛如绞，欲念尽散，我猛地抱住了他，紧紧地，仿佛要把那些不堪的记忆从他身体里积压出去，可是，当然不可能。于是，我只能闭上眼，把头埋在他发丝中，藏住了眼中眉间的那丝痛楚……只是纵然骗得了他，又怎能骗得了自己？这一刻，我是真的，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