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情错（十二）
他的计划再一次奏效，不过数日，我这个钦犯已经重返玄冥教，成为了，嗯，长老会的大长老，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长老？这个名字还真是……我闭闭眼……糟，又想笑了。然后回头看到他故作淡定，但两眼光芒闪动，巴巴望着我，好像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扭头，笑了……
只是，我与他似乎都太过乐观，很快我们就发现，战斗其实才刚刚开始，而战火已经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因为，不久后就传来消息，敬了公府因事被抄……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我要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敬了公府吗？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我四岁之前，曾经有另一个称呼，家，而四岁之后，再无意义……可是，真的毫无意义了吗？那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的心脏会微微一缩？然后不由会想，那个始终对我温婉和蔼却又客气疏离的女子，她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受此惊吓，是不是又要病倒了？那个心高气傲却又一生不顺的男人，如今无辜被连累，更要厌恶我了吧？而他，那个永远一幅温厚好大哥样子的人，这一次，又会怎么想？他还会再一次微笑着说“没关系”吗？……手指微微一颤，我轻轻闭了闭眼，稳定了一下纷乱的情绪……曾经以为不在乎的，却原来，从来不曾放下……
那一天，应付了卢谦的威胁，陛下的安慰，然后，我独自站在窗口，许久，一动未动，直到夜幕低垂。四周寂静无人，只见竹影婆娑，只闻竹鸣簌簌……忽然记起，我在那个地方的住所周围，也是种满了修竹，而且是北方很少见的湘妃竹。因为，那个女人喜欢，所以，父亲，想方设法让人移植培育了出来。幼时我也喜欢，因为那竹干上斑斑点点很有趣，也因为爹娘都喜欢，而且那种竹子阖府都没有，只我这里有。然后，那个女人死了，而父亲，再没来过。每当夜深，风过窗棂，竹吟切切，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只觉身遭世界格外的静，格外的冷……从那以后，我最讨厌的植物就是竹子。
所以，应该不在乎的吧？所以当初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所以此后一次又一次选择时，才会从不顾及他们。只是，我错了，直到此时，直到面临永远失去的时候才明白，我其实，在乎……当初为什么离开？只因为被抛弃的感觉太难受。为什么辜负？只因为心中终有不甘。若不在乎，又怎会难受，怎会不甘？到得今日，不得不承认，我始终是，他的儿子，他的弟弟。只是，是不是太晚了呢？就如，当年，当那个女人死的那一刻，一切无可挽回，我才明白，纵是再恶心、再讨厌，妈妈依然是，妈妈。这些年我一直不愿去想她，真的只因为恨她愚蠢的不贞、任性的死亡吗？还是因为，一旦想起她也会让我不由自主恨起造成她死亡的自己？
其实我这个生命，对于所有与我相关的人，都是无益的吧？若我不曾存在，或者，他们都会幸福许多？甚至对我自己，那一日日的挣扎，一日日的奋斗，最终的结果也并不能让自己比幼时深夜独自蜷在床上那刻快乐多少。真是毫无意义的生命呢。那，若我死了，是否皆大欢喜，会不会有人伤心？或者，慕容澹？他会有一点难过吧？毕竟，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呢。还有……他，他会伤心吗？……我骤然想到那一双总是亮晶晶望着我的眼睛，若知道我死了，那双眼中的光彩会不会有一刻的黯淡？会吧？即使不为我这个人，也会为他费尽心力的安排泡了汤而郁闷吧？忽地想起，当初他手舞足蹈向我解说他的绝妙好计时的兴奋，计策成功时的得意炫耀，我不由轻轻眯了眯眼，忽然，又想笑了……
抬头望望窗外，远方天际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甘冽的空气，然后慢慢呼出，也把之前的沉郁苍凉呼了出去，然后转身，上床睡觉……或者，还不到死的时候，那个人没准儿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呢，而我，几时成了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所以还是好好休息，以便未来有精力应付一切，我已经预感到，未来的路程恐怕更加难测呢，特别当，有他在侧……
果然，不过一日，他已从震惊抑郁中恢复过来，而且有了对策。接下来我与他都忙了起来，他忙着在暗中指挥布置，我忙着到各处联络安排，当然，首先做的是按他吩咐，潜入狱中，见了，父亲。
自六岁离家，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当初年轻俊美、意气风发的男子，如今两鬓斑斑，囚衣脏污破旧，更显疲倦狼狈，老态毕现。乍见那个和记忆中相去甚远的老人，我呼吸一顿，不知不觉间双拳已慢慢握紧……不，怎会如此？犹记当年，他在我简单的思维中，曾是那样美好强大的存在，那时的自己，只觉母亲是拥抱我的大地，而他，是保护我的天空。天地不灭，我的世界也是一样永远安稳，谁知地裂天崩，如此容易，而这一切，甚至是我一手造成……一霎那，心中骤起的刺痛让我慢慢咬紧了牙……我宁可在记忆中保留他冷然相望、然后转身而去的背影，也不愿见到，这样的他……你……怎可如此？……这一刻，我再不能说不在乎，这一刻，曾经那样强烈，然后，在岁月中一点点磨淡却始终不曾尽散的怨愤与憎恨，终于消失无踪。
我死死瞪着缩在囚室一角的他，半晌，他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茫然的目光从半空收回，缓缓转向我。而我却在两人目光相对的前一刻，倏然收回了视线，垂眸片刻，然后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抬手，撕去了脸上的易容，停了一下，回首转眸，迎上他的视线，低沉却清楚地叫道，“父亲。”
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在瞬间的怔愣之后，缓缓张大，里面惊愕、茫然、愤怒、痛苦……无数种感情飞快掠过，而最后剩下的，是无奈。只见他刚刚骤然挺直的后背缓缓垮下，然后他慢慢扭开头，声音喑哑干涩地道，“你来做什么？看看我们有没有被你累死？”
我的手指微微一颤，不由抿了抿唇，这才低声道，“是陛下派我来的，陛下说……”接下来，我详详细细说明了陛下的计划。
听了我的话，对面人木然的脸上慢慢显出希望的光彩，但忽又变成狐疑，我不由住了口，他迟疑一下道，“当初独孤家与王家关系极近，陛下果是不记前嫌，真心助我？还是，要借机对付安德王，甚至卢家？若是如此……”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我却已然明白，若是如此，独孤家这个棋子更难逃脱炮灰的命运。
我心头一跳，淡淡道，“陛下希望我全心助他……”闻言，他眼中疑惑却并未退去多少。而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理由。若是从前的我，自然值得别人费上这许多心力，但现在，已与太后闹翻、失去大半权柄的我，价值其实并不太大，而且身为丧家之犬，要收揽也无需费力……我沉默了，半晌忽地垂下眸，平静地道，“其实，陛下曾经……宠幸过我……”
一瞬间，那边声息全无，我不由弯了弯嘴角……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不知听了这个，是不是能让你心中的愤怒平息一点？作为罪魁祸首的我，日子也不是那么舒心畅意的呢。不过……或许你不会相信……其实那次，好像，并没有那么糟糕……霎那间，我盯着斑驳的石地，竟莫名有些出神。
于是，两人久久无言，最后，是他打破了沉默。只听他喉头轻响，然后极低极生硬地答了一声，“嗯。”
父亲同意了计划，剩下来的事就是我的了。安德王被拖下水，朝中顿时一片纷乱，我便顺势联络朝臣，尽量让事态朝着有利于独孤家的方向发展。虽说按规矩玄冥教不能与官员相交，但毕竟玄冥教隶属朝廷，又一直受历代皇帝重视，岂能真在朝中毫无关系？何况我手中还握有慕容澹的大半人脉，造起势来更加容易。有了安德王一系人马在前开路，我的人在后帮手，不到一月，独孤家便成功地被救了出来。
然后，就是众人出狱的第二日，大哥入宫，转告父亲的话，说要我……入宫伴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