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情错（六）
闻声，我先是莫名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停下了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声音。我猛然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然后，虽然身处绝地，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怎么又是这样一幅狼狈的样子？只见他正晃晃悠悠立在我们不远处的殿顶之上，披头散发，身上只着小衣，上面还不知在哪儿蹭的，深一块儿浅一块。大概是冻的，身体有点哆嗦，一张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是苍白一片，与我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很相似，不过此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却生动得多。可能没想到一句话引来这么多注意，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现尴尬，开始咧嘴傻笑，一双手也不自在地绞起了衣角。
看他这样，我简直有些不忍卒睹了。天，怎么还是这副蠢样子？不是当了皇帝吗？不是看透世情，愤世嫉俗了吗？这，这这……这和密报上的形容也差太远了吧？这时他已望向了卢谦，一脸堆笑，只是笑容那个尴尬，那个不自在啊。我不忍再看，终于转开了视线，这才发现，包括玄瑛在内几乎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好机会！我甩手几颗雷火弹，趁乱飞身而下，抓起慕容澹就走。
借着烟幕的掩护，拼尽全身功力，我顺利突出了包围。然后一路隐踪潜行，终于逃到了僻静之处，暂时甩脱了追兵。刚刚内息的急速流动加剧了毒性的扩散，如今一停下来，愈发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痛，我只觉嗓子一甜，一口血差点喷了出来，被我生生咽了下去，可脑中的一阵晕眩，到底让我不由身形微晃。
旁边的慕容澹立刻扶住了我，我对他点点头，他则是一脸歉疚，微微垂眸，轻声道，“对不起，害了你了。”
我眉峰一挑，有些好笑，摇了摇头。你错了，应该是我害了你。若非我之前犯下大错，为逃避追究，妄图改天换日，拖你下水，恐怕你还遇不到今日的性命之忧。自始自终，你都是那样信任我，却不料我只是利用你吧？又是一个蠢东西。不过，我拍了拍他的手，好吧，反正事到如今，我已注定身败名裂，权势尽失，仅剩一条残命，也没什么好珍惜的了，以此护你周全，也算一点补偿了……想到这里，我提起一口气，压下体内剧痛，拉起他，再次前行。
小心隐藏，无声无息地解决过几个侍卫，一路还算顺利，只是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真气散乱，已无法压制毒性，几乎能感到毒性在四肢百骸游走，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肺腑之间更仿佛有利刃翻搅，脑中也是阵阵晕眩。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语声，我心中一凛，无须思考，人已挺剑扑了过去，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惊骇的眼睛……又是他！动作不由一顿，下一刻，长剑已被人架住，是秦子玉。脑中浮起这个念头，手上已和他交了十几招。
被他引着，离那人越来越远，看到他打斗之中仍忍不住一眼一眼扫向那边，毫不掩饰的关切之色。我微觉诧异，据说之前秦子玉和他并无交情，也就救他回来的那一路接触多些，怎么就这样忠心了呢？那傻瓜收服人心的本事倒不错啊。
然后耳听不远处人声喧哗，大概是追兵来了，我凝神静气，剑势骤快。这时却听到了那个人压低的声音，“玄教主，我们没有恶意，请先住手。”
我不觉一愣，这是对我说吗？有点恍惚，认识他这么久，听过他无数话语，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对玄瑾说话……至于那一夜，更像个噩梦，他拿我当神仙，当救命稻草，毫无理智地哀求，自然不算……在现实中的第一次对话吗？心中瞬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一直看戏，忽然被人一下拉进了戏里，感觉有点新奇，有点兴奋，有点，不知所措。
我未及作答，已听他又道，“如果我也想杀你们，现在大声呼叫，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所以，请相信我好吗？”
是委婉的威胁，还是真的只想让我相信他？没有恶意吗？或许你在现没有恶意，不过，若你知道了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知道了我今日不但要救人，还要杀你，你还会没有恶意吗？
他显然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见我不答，立刻提高了声音道，“你再不住手，我就叫人了。”
心中那点自嘲瞬间转为怒意：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从小到大，这样当面的威胁还是第一次……我握剑的手不觉紧了紧，可转眼看到一旁的慕容澹，怒气却又一敛……算了，我的命可以不要，不能再害他了……心中长叹一声，我终于收招跃开。心气一泻，刚刚强逼出来的力气顿时消失，我觉得身体一软，一惊之下，立时提起一口真气，到底勉强站直了身子……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我抬头望向他，只见他也正看着我……他依旧是那幅衣衫不整的样子，只是，眼中没了窘迫，却带了一丝关切与，怜悯……我像被针刺了一下，全身骤然绷紧……我自然知道自己现在一身的伤，样子比较惨，不过也轮不到你这个蠢东西可怜！我咬了咬牙，背脊挺得更直了些，张开口，自己都觉得声音冰冷，“你想怎样？”
对我的无礼，他却不愠不怒，依旧平静地道，“你们都受了伤，我二哥的伤看来还不轻，你带着他是出不去的，不如让他先留在我这里，找个地方躲躲，等他伤好了，再从长计议？”
闻言我不觉冷笑：让我把羊留在狼窝里，你倒说得出口。讥诮地瞟了他一眼，却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真诚，很淡，却很真。我一怔，话再出口，不觉稍稍和缓，“陛下会如此好心？”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一丝焦急，再开口，更是坦白，“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我和卢谦没什么不同，现在说什么兄弟情深的话，料你们也不信。我只说一句，不管怎样，我和卢谦至少有一点不同，我不希望他死。”说着，他指了指慕容澹。
他的坦诚让我微微迟疑……或者，他是对的，从他今日种种作为来看，他的确是要保慕容澹，而以我此刻的状况，要带慕容澹离开也的确不易……这时，却传来了慕容澹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好！”
我一惊转头，只见慕容澹望着我，恳言道，“茗峰，他说得对，这样我们都逃不了，不如你先离开，事情总还有希望……你不用担心我，至少在他手里，我一时总死不了。”说到这里，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惨然。
我瞬间想起了密报上的内容，呼吸一停，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涌起，语气更冷，“不行，我怎么能把你交到这种人手上？”
像是印证我的怀疑，那人以急不可耐的口吻，张嘴就开始发誓，“你放心，我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你就相信我吧，没时间了。”
如此轻易地赌咒发誓，让人不由怀疑他的诚意，可慕容澹却立刻应道，“好，那我相信你。”然后转向我道，“没事，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兄弟。”
我蹙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个毫无诚意，一个态度可疑……一个似乎是急于把人留下，一个恐怕是一心赶我离开……只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慕容澹……他倒是真的担心我呢，我总不能让他陪我死在这里，只好让他再多忍几天了。
主意已定，我终于应了一声，“好，”然后，眼见那边慕容淇脸上立显喜色，不知喜的什么。我不觉更生厌恶，强压情绪，沉声威胁，“好好照顾他，如果你再敢伤害他，我决饶不了你。”
简简单单一句威胁，效果却是出奇的好……他被我吓得呆了一下之后，立刻点头哈腰，连声答应。
那幅谄媚的样子，让我瞬间汗毛直竖，直到离开老远，胃里仍觉恶心……那蠢东西，不但像以前一样蠢，还多了几分猥琐……真是，真是让人，恨不得踢上一脚才好！
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当我逃出宫禁终于甩脱追兵的时候，真力几乎耗竭。强撑身体，逃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处隐秘宅院，进入房中，关上门，再也支持不住，忍了许久的一口血喷出，眼前一黑，已跌倒在地。
紧张之后的放松让人浑身无力，而蚀心带来的疼痛已渐渐转弱，渐渐变成了一种心脏倏忽的麻木虚弱，与脑中的晕眩，眼前的幻觉。我知道我此时该坐起来，运气逼毒疗伤，却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让我不想动，不能动，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许久……
长夜未尽，紧闭的房间中，黑暗浓重而冰冷，被今夜接踵而来的事情影响得跌宕起伏的情绪，渐渐沉淀，沉寂。四周一片安静，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还活着，可是，仅此而已……一败涂地，过了今夜，我就一无所有了吧？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倾尽全力得到的一切，一夜之间，全都输光。
我缓缓闭眼，勾起嘴角，不知对谁，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真容易，和当年一样呢，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只不过上一次失去的，是家，而这一次，是权力，上一次失去之前，还不懂得失去的痛苦，这一次已经明白不能失去，一直苦苦挣扎，却终于还是没能抓住……到底哪一次更痛些？不知道。只知道，上次人还小，犹会大哭大闹，而这次，只会笑了。
权力好吗？当然，控制局面，掌握别人命运的感觉，当然很好，可其实当初只因为恐惧了一无所有的感觉，才开始追逐，想要得到些什么，想要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而不是孤身飘荡于虚空，无所依凭，无人理睬。只是，当得到之后才发现，自己身遭依然空空荡荡，寒风瑟瑟，脚下，也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白骨之山，危若累卵。不过，至少有了一块落脚之地，有了一点安全的感觉。可惜，今日终究连这方寸之地也保不住了……那么，还要再继续努力下去吗？……浓浓的倦意袭卷上来，我微笑……算了，那一切，不过如此，实在不值得我再花十几二十年苦苦追逐。其实，连人的生命，似乎也不过如此呢，寂寞而乏味，不值如此多的挣扎，如此多的付出，何况，还有别人的牺牲……我心中一动，莫名想起一张脸，一张苍白惊恐的脸，是那一夜，他的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白白让他多受了那些伤害，我依然不能保住自己所有……不过……我微微眯起眼，仿佛在黑暗中又看到了今夜他的笑容，无耻猥琐，只是，依旧生机盎然……那家伙，倒真是顽强呢，经历过那样的伤害，依旧能重新站起来，依旧能露出那样生动的笑容，真让人有些佩服了呢。
我望着沉沉的黑暗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轻叹一声，慢慢撑起了身子……算了，我岂能连他都不如？生命并不美好，可是，弃战而逃也是我的骄傲不能允许的。何况，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我答应了慕容澹去救他，还有王皇后仍无音讯，一切因我而起，我总不能丢下他们独自逃走……我抬起头，看向黑暗中那张干笑的脸，轻声道，陛下，记得你答应我的话，事情没完，我还会来找你的……言罢，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挺直身子，盘膝坐好，凝神静心，闭目行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