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情错（五）
遗忘似乎是很好的一剂良药，当他再次醒来，神志已基本恢复了正常，至于和之前是不是有些微小的不同，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在为他施术之后，他还昏睡着的时候，我已借故离去。
然后就是日夜兼程回京赴命，与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到达了京城。因为他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最后的遭遇他记不清，也不愿说，秦子玉自然也没必要说，毕竟那也算是他的失职，所以陛下并不知道那些最可怕的事情。而且陛下自知时日无多，太子一回来，就有无数的事情交待，一时无暇他顾，同时或许也是不愿影响局势的稳定，所以最后我任务失败得到的处罚不过是几句斥责。
于是，将玄玮派调柔然之后，我便带着余下的手下返回了江南。这些年昊天盟从未消停过，新旧交替之时自然更要防他们借机生事。之后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天子驾崩，新帝即位。依礼我该北上面见新君的，可我看了邸报良久，终于只是手书贺表一封让人送了过去。不想见他，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是不愿，还是，不敢？不愿再给任何人扰乱自己心绪的机会，不敢面对因自己而被重重伤害了的人。原来多年征战，染血无数，我竟然是良心未泯？……可笑，可耻……
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甚至不曾回过京城，只是不管我愿不愿意看到，他的消息仍是源源不断被呈上我的案头。虽然只是从那些最简单枯燥的叙述中，我依然可以看到，他，变了。
他依旧不务正业，依旧好玩，只是他现在玩的再不是那些小孩子的游戏……登基没多久，新帝好色之名已传遍天下。先帝在时，略显冷清的后宫，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满，民间已开始流传新皇帝如何荒淫好色的故事，一个比一个香艳离奇。
看了那一切，让我不觉怀疑，这个传说中的人，和当初我所见的那个人，可是一个？犹记当时，即使是沉浸在欲海中的他，眸中盈满雾气，深处却依然纯净，更不用说那双眸中曾经有过的专注与执着。如今那双眼中终于只剩欲望和愤怒了吗？是的，应该是愤怒吧，这样放肆的纵情，也是发泄吧？却不知是发泄对那个人憎恨，还是对命运的不满？
可即使知道如此，即使知道他的堕落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每当我想到他和那些不知名的男男女女在床上放纵交缠、彻底沉沦的样子，就像看到曾经喜欢的衣服沾染上了污秽，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若真是件衣服，自然好办，毁掉便是，眼不见，心不烦。可那是我的主君，无论我愿不愿意，都不得不与他打交道，不得不听令于他……躲不掉，逃不开，这让人恶心之外又多了一点厌憎，当这感觉与曾经的一点点愧疚，一点点在意混合之后，更是难以名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好滋味。
而这种感觉，在我得知他连续一个月，强留前太子于寝宫之后，达到了顶点。看着密报，我竟有了一种晕眩的感觉，然后，是恶心：那是他亲哥哥！真是，恶心……我从未感觉他如此肮脏过，即使在他最狼狈的那天，也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已彻底变了。他原来只是蠢，现在是又蠢又坏，连他身上曾经有的勉强可算动人的东西也已消失不见。我觉得想吐，不得不咬紧牙关，压下那种欲望，双眼却仍留驻在那份密报上，不肯移开，很久，很久……
胃中翻涌的感觉慢慢平息，心脏急促的跳动渐渐变缓，身上血液仿佛也在一点一点变缓，变凉，终于，又回到了最初。那时我总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的是冷水，永远安静、冰冷，如今，那些许微澜止歇，于是，我再一次得回了自己永远的冷静理智。
我不由满意地一勾嘴角，终于放下了手中密报……他已经变成了这样，不论原因是不是我，再让他活着并且拥有伤害我的力量，好像太过危险。如果这个魔鬼是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就让我亲手毁灭吧。或者，这也是一种慈悲吧？无论对世人，还是对他……想来会这样的疯狂，他也是痛苦的吧？我帮他解除痛苦，不也是一桩善事？对了，还有对慕容澹，他也可以脱离苦海了，也算我报答他相知之情……
慕容澹，那个如芝兰玉树的人，他视我为友。可他不知道，只有他这样从小一帆风顺，备受宠爱的孩子，才会如此容易地相信别人，接受别人。而像我这样的人，经过太多，血已慢慢变冷，再不会那样容易地付出感情，无论何种感情。不过，虽然我无法像他一样视对方为挚友，却也不得不承认，当年与他的相处是十分愉快的事情。他是这些年我难得遇到的一个值得我正眼相看的人，故我才破例亲自留在他身边保护。甚至之后想起那个人，嘴角还不由微微上扬，若我未来的主君是那个人，好像还不错。不过，被宠坏的孩子就是任性脆弱，从他冲动地进行了那场几无胜算的宫变起，他就开始让我失望了，到后来，被废被囚，斗志全失，如此软弱，真是让人失望。如今，残酷的事实应该终于让他清醒，让他有了振作的理由了吧？希望这次你能证明，你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
这样做，自然风险很大，一旦失败，万劫不复，不过，比起以后日日惴惴，不断担忧被拆穿被惩罚，不断弥补可能出现的漏洞，无论从理智上，从感情上，我都宁选放手一搏。只是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须得定好万全之策，才能动手。
从那日起，一封封京城的密报源源不断送上我的案头。有宫内的布置，朝中的局势，太后与他、还有前太子澹的种种消息。我的计划渐渐成型，却迟迟没有行动。
因为所囚之人身份特殊，新任天子又频繁临幸明晖宫，那里防卫极其森严，甚至超过了皇帝的寝宫。而前皇后却是囚在另一处，若要动手，必须同时将她救出，否则以慕容澹如此重情的性子，日后行事必会大受掣肘。我这边，这样要命的任务，只有真正的心腹才能让他参与，所以我手头可用的人并不多，必须一击而中，同时要想方设法把牺牲减到最小。
由于上面种种顾及，我虽已有了大致计划，却一直按兵不动。而且我不但未向任何手下透露半个字，甚至没再与慕容澹联系过，既然计划还不完善，时机还不成熟，没必要增加任何一点泄漏的可能……没错，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是这一等就是两年，直到那一次，宫中密报，慕容澹受了重伤。
我心中一惊，人算不如天算，难道我的计划要就此夭折？但是，之后我就收到消息，说陛下似乎已经厌倦，有好些日子不曾踏足明晖宫。我本能地意识到，机会来了。然后在他连续两个月没到过明晖宫之后，我给慕容澹送了第一封信。回复到得很快，慕容澹不但同意了我的计划，而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从他缜密的分析之中可以看出，他已彻底恢复，明敏果决一如当初，且比当初又多了几分细致沉稳。很好！我终于不再迟疑，正式开始了行动。
我一面与慕容澹保持联络商讨细节，一面秘密往京中调遣人手，精心布置，同时按他的指点，帮助他四处联络朝臣。毕竟我们的最终目标是皇位，将人救出，甚至杀死现任皇帝与太后，都不过是计划的一小部分，计划中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禁宫，控制京城，最后掌控朝局。
事情并不简单，却也没有想象中困难，特别是与部分官员的暗中接触的结果出奇的好。毕竟新帝的表现太让人失望，卢家根基尚浅，却又试图把持朝政，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与此同时，皇帝与卢家的关系日趋紧张，让卢太后的防备目标从前太子党，渐渐转移到皇帝这边，也给我的诸般动作提供了方便。
于是，就在紧张筹划近一年之后，我秘密北上入京，准备动手。
事情很顺利，一切都在按着预定轨迹发展，只除了一桩意外……不知为何，在一年之后，那个人重又来到了明晖宫，留宿一夜之后，又莫名地许诺不会再骚扰慕容澹，并且允许他去前皇后处探病。什么意思？良心发现？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听他的反应却又不像。不过，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只有走到底了……若是他心中生疑，恐怕很快会对慕容澹下手，我的计划进展到这一步，这么大动作，事后清查，断无可能遮掩得住。若是他无意为之，那慕容澹现在难得的自由就是最好的机会。无论哪种情况，对我来说，如今只有一条路，而且，一定要快！抓住机会，或是抢在他发现我的动作，布置好一切之前动手。
虽然最后阶段有些匆忙，但一切都已安排好，应该没什么问题。首先入宫救人，然后我重新潜入宫中，伺机刺杀皇帝，慕容澹则在我手下的护送下，与守备府中他的人汇合，控制局面，调集人马，进攻皇城……
又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当时的我真没想到，我即将遭遇人生中第二次惨败，而且是再一次败在一个我从未放在眼里的傻瓜身上……那个傻东西，傻到即使被我整了，也发现不了是我动的手脚。犹记他小时被人欺负了，只会瞪眼跺脚哭，大些了，倒是渐渐有了一股子狠劲儿，加上那手出神入化的毒术，终于让一般人再不敢惹他，只是，智慧似乎一如当年。所以虽然他一直和我别别扭扭，却从未让我生过提防之心。没想到他竟有本事买通我手底下最亲信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捅了我背后一刀。
那天夜里，当我看到骤然出现的大批侍卫，心中已是一寒。然后当我与人动上手没多久，就发现腹痛如绞，内力也在飞快地流逝时，我已明白，大势去矣。最后，我的好师弟出现了，这一次，我的反应只剩下笑了……好吧，好吧……欺负了你这么久，一次还清也不错，而且，这样我也不算白死，死在你手上，至少成全了你那点子野心，自己师弟，也算没便宜外人。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把命交出，所以，师弟，好好打点精神，陪我打完这最后一仗吧。
这一次，真的是拼尽全力……体内剧痛越来越强烈，内力的流逝越来越快，可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再无顾忌，再无牵绊，眼中心中渐渐只剩了交缠的两把剑……我知道，自己的剑术正在经历一次大的提升，自接任教主，每日琐事缠身，于武学一道骤然止步不前，没想临死前还能经历这样一次飞跃，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好。
只是，再怎么精妙的剑法，若没了内力和体力的支持也是枉然，我已感到手中剑越来越沉，眼前景象也渐渐模糊，时间，不多了……我勾唇一笑……好了，就是此时吧，再挣扎下去，真成了困兽之斗，就太难看了。想到这里，我手腕一转，便要向颈中抹去，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