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情错（四）
山风呜咽，吹打着我的衣裳猎猎作响，我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衣摆翻卷挣扎，仿佛惊涛中的一片落叶，心中出奇地平静，几近于沉寂。完了吗？也好，我才不会如你一般，给别人伤害自己的力量。我微微冷笑，再不迟疑，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风声忽止，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下来，我隐约听到远处有细细簌簌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呜咽声，我心头莫名一跳，未及细想人已向那边飞身而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顿时停下，呆立当地，完全失去了反应……
那个，是他吗？头发蓬乱如鬼，衣衫破烂几不敝体，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如今肿胀变形，上面满是污垢，血迹泥渍，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完全辨不出本来的样子，是那熟悉的身形让我认出了他，而那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再不见当初的清澈明净，里面渗满了痛苦与恐惧。
我呆了一下，心中瞬间的欣喜被惊惧代替，仿佛见到了怪兽一般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怎么变成了这样，是，因为我吗？
大概就是这一下让他听到了声音，他跌跌撞撞的步子顿时一停，惊恐地抬起眼，然后，顿住，一双眼睛慢慢睁大，里面惊讶过后，是骤然绽开的喜悦与希望。只见他猛地扑倒在我脚下，呜咽道，“你……你是神仙对不对？救我，求你救救我！”
我正被自己的后退惊到，习武至今，纵使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不曾后退的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怕？为什么会怕？难道你竟被自己做出的事吓到了吗？敢做不敢看吗？真是可笑！……然后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他的话，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殿下，你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差啊，竟会把满手鲜血的修罗当成了神仙？
那边的他还在嘤嘤哀求，大概因为没有得到反应，他眼中的光彩正在飞速暗淡，惊恐凄惶重又浮现在里面。
看着在我脚下匍匐哀求的人，我努力地平抚着自己翻涌的情绪，看到了吧，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愚蠢软弱，可值得你为他牵动心绪？是的，我知道，我看到了！可是，为什么我心口依然会闷闷地发痛？在看到他眼中盈满晶莹的一刻，那里竟会骤然抽紧，让我几乎要伸手去拉他了……危险，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情不自禁地又后退了一步。他张皇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摆，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抓住衣服这本来是绝不可能的事，不过他那一瞬间眼中的惊惧与失望，竟让我一呆之下，忘了躲避，而一只手已情不自禁地伸出去。可就在我手指碰到他手的一刻，冰凉的触感让我霍然惊觉：我在干什么？我做出了那些事，哪儿还有碰触他的权力？而且若有一日，他知道了那一切，会怎么想，怎么做？……为他为我，我们彼此还是离得远些、再远些的好！
于是，未及细想，我已猛然回手，拽出了自己的衣摆。然后他在重心不稳之下，身体骤然后倾，顺着山路，滚跌了下去。
那一刻，那双骤然熄灭了光彩的眼睛，在很久之后，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就那样，紧紧、紧紧地盯着我，成为我新的噩梦……而在那时，我还什么都来不及感受，只在呆怔片刻之后，情不自禁地顺着山路追了下去。然后，就看到几个人已抓住了他。我犹豫一下，不管怎样，先把他救出来再说，可是他在敌人手上，投鼠忌器，倒要慎重。正迟疑间，忽听不远处隐约有动静，我立刻隐身树后，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正躲在灌木丛后，眉峰紧皱，望着那边。那人面目有些熟悉……对了，是秦子玉！我不由微微蹙眉，看来是我这边迟迟没有结果让陛下对我产生了怀疑，麻烦……不过，我心中莫名一轻，他来了，我就没什么事了，不必为难，也，再不用和那个人打交道。
我不由回过头，又看了看正在那几人手中挣扎的少年，目光停驻片刻，终于转头，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去。
次日我遣人探听，果然，就在当夜，他被秦子玉救了出来。性命似乎无碍，只是从秦子玉手下紧锁的眉头，和不断有医者进进出出的情况来看，他好像，很不好。
当我听到这消息，不觉有些走神，但随即就恢复过来……现在他已不是我的责任，让秦子玉操心去吧，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京中刚刚传来急报，陛下病情好转，人已清醒过来。太子澹那边虽然联系上了，可传过来的都是坏消息。他与王皇后分押两处，身边都是守卫森严，他的旧部这些日子也被清剿得差不多了……别看陛下平日行事温和，若真的下定决心，倒也真是够狠。不过，最糟糕的是，太子澹的状况很差，人仿佛掉了魂，完全丧失了斗志，对我的提议似乎并无热情。这让我颇为失望：果然是被宠坏的孩子，平日看着还好，一旦受了委屈，遭了打击，便成了这样，如此，不足与谋，可惜……微微闭目，我收回心神，转回到当下的问题上来：这样一来，眼前的危局便要另想办法……陛下现在已然对我这次行动有了不满，等秦子玉带那人回京，看到他新立太子的那幅凄惨样子，不知要如何震怒，我恐怕逃不掉无能的指责了，我不由微微蹙眉：从我出道至今，虽不能说每战必胜，像这样的惨败却的确从未有过，我，失常了！想到这里，我不知记起了什么，忽觉有些不安，然后，骤然惊悟……糟了！那人看到了我的本来面目！……昨夜我心绪烦乱之下，未及易容，今后若他是主君，我总不可能一世不以真容相对，若他认出了我……我心中微凛……其他的事情还能遮掩，可他是眼睁睁看到我见死不救。到这一刻，心中终于有些懊恼：这桩事办得，真真是一塌糊涂！
事到如今，我该如何是好？……事实上，我当然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斩草除根，永诀后患！可是，不，我不愿意！或者，还没到那一步，那毕竟是最后的选择。而且，秦子玉对他保护得十分严密，未见得有合适的机会，而我已经不能再错。这一次，要慎重，一定要慎重！
于是监视继续了下去，我迟迟未曾行动，眼见他们离开，一天天向京城行进，就在还有数日便要抵京的当口，机会，来了。
听说太子身体不适，京中派了御医前来诊治。因为是秘密任务，又走得匆忙，他是孤身而来。趁他行至无人之处，我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易容改扮，拿着他的令符，混入了秦子玉的驻地，然后，见到了他。
他的情况似乎还好，脸上已恢复了旧貌，只余数处浅淡的瘀青，情绪也还好，静静躺在那里，不言不动，有些出神地凝望着半空……只是，当我行礼问安的时候，他依然是不言不动，恍若不闻。
我的动作微微一顿，但转瞬恢复，不疾不徐走上前去，准备为他诊脉。这时，一旁的秦子玉却拦住了我，抢先走了过去。我以为自己哪处不慎，引起了他的怀疑，可随即便明白，我误会了。只见床上人没等秦子玉走近，眼神便一凝，惊惧地瞪着他，身体缩成一团，口中已开始哀求，“不，不！别过来！不……”
秦子玉的脚步一停，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怜惜，但随即便咬咬牙，两步走了过去。床上人这时已惊恐地起身要逃，被秦子玉一把抱住，锁在怀里，于是开始尖叫挣扎，手脚不住踢打，脸上已是惨白一片。
我怔在当地，看着他惊骇至极的眼神疯了似的挣扎，忘了动作。他怎会变成这样？记得最后一次相见，他的样子虽然凄惨，神志却还清醒，怎会……霎那间，我想起了那天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心脏猛地一缩……难道，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最后一击？
我的呼吸骤然一停，一瞬间只觉身体有些发沉，好一会儿才行若无事地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打开放到他鼻下让他嗅了嗅。他的眼神顿时恍惚起来，挣扎的动作渐渐无力，慢慢软倒，眼中已是睡意迷离，却就是不肯闭眼。
我向秦子玉点了点头，他这才慢慢松开手，让他轻轻躺到床上。之后我借口为他处理外伤，遣开众人，终于得到了与他独处的机会。
他全身瘫软地躺在那里，一双眼仍不肯闭上，一下下强自撑开，防备地看着我，里面全是恐惧与绝望。
我忽然觉得那眼神如此刺目，不由伸出手，覆上了那双眼睛……看不到那双眸子，我的心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垂眸凝视着他纤细的颈子，那白晰的肌肤上依稀能看到伤痕与瘀青，大概是因为紧张，小巧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着。我用两指轻轻按上，那里顿时停住，他的身体也立时紧绷起来，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这时，只要我内力一吐，一切就结束了……我静静望着他苍白的脸颊，颤抖的双唇，久久不动……忽然，我猛地收回手，转开头……不！我做不到！我不想骗自己，我已经，做不到！
我慢慢平复了呼吸，缓缓转回头，只见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对他微微一笑，轻声道，“那么，就让我帮你忘记那一切吧……”
忘记吧，也是一种结束，只当，你从未见过我……而我，也从未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