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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被困

书籍名:《一个繁盛后宫的建立》    作者: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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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我好一阵没去过酹月宫:实在是没脸去啊!当着锦帆晴霞的面,哭了个一塌糊涂,真是没这么丢过人啊!这回让我还怎么在他们面前端皇帝的架子?
可躲也是躲不了一辈子的,终于有一日,我再也耐不住心中深切的思念,硬起头皮,又去了一趟。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死锦帆竟没像我想象的一样,逮着机会就拿那天的事情狠狠损我一顿,反而从头到尾也没说过几句刻薄话,甚至连眼神也不像之前一样,总是恶狠狠的了。晴霞眼中的恨意也减弱了很多,有时我偶一回头,经常会发现她正用估量的眼神看着我,见对上了我的视线,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弄得我心里一个劲儿发虚。而他,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不卑不亢,温和有礼,唯一共同的就是,他也和那两人一样,自始至终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总算松了口气,于是,一切照旧……只要朝中有一点可能与他相关的事情,我就会忙不迭地凑到他那里,赖上半天,美名其曰:请他参咨政事。不知他看没看破我的小花招,反正他从未戳破过就是了。而锦帆晴霞不知是不是终于开窍了,不再想方设法从中阻挠,冷言冷语也少了很多,甚至经常不等吩咐就走了开去,给我和他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对于这种改变,我虽然不明所以,不过享用起来却毫不犹豫,现在每次都是踏踏实实、心安理得在他那儿混到很晚,就差过夜了……唉,就差过夜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也没少去骚扰,今儿这儿逛逛,明儿那儿留留,如今我可真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了。而且更让我欣慰的是,数月以来那几个竟一直相安无事,顶多偶尔来一次唇枪舌战,全武行却再没上演过,真是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快乐的时光总是跑得飞快,感觉不过是一晃间,寒冬已去,到处桃红柳绿,又是一年春来到。而我也按预订计划,准备北上祭祖……大燕规矩,每年都要遣使在浚稽山祭祖,而每九年的大祭,要由皇帝亲自主持,今年正是大祭之年。礼部已准备了数月,如今一切妥当,我终于声势浩大地出发了。
当然,我信守诺言,带上了谢曦他们,还有二哥、先生、玄瑾和小纪,假公济私游山玩水的好事,自不能忘了我家诸位娘子么!至于龙某人,我犹豫一下,最后却也带上了,让他看看我大燕泱泱大国的威仪,省得再生异心,是吧?
对了,在浩浩荡荡的北上队伍中,还有一个特别的故人,岳纹。上次他为妹妹弄到解药,送回家中,终于获得了他父亲的原谅,重入宗谱。而去岁秋闱,我特为江南士子举办了一次恩科,他也参加了,而且成绩不错,二甲第三,被分配在了礼部。虽只是一个九品小官,不过这次大祭礼部所需人员太多,因此他也被派了过来……所以他在这里可与我无关啊!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对我来说,在礼部一群老头子,半老头子之中,能看到这么一个美人调剂一下,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在我看到的同时,不能让我的众位娘子看到,这稍微考验了一下我的应变能力,不过对于久经考验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由于这次我存了借机游玩的心思,所以提早出发了半个月,时间宽裕,一路上玩玩乐乐,这叫一个逍遥自在。我可是好久没过过这么惬意的日子了……自左右丞相的职务被废除,所有政务都压在了我的头上,小周他们顶多起个参谋作用,所有奏章最后都要经过我的批阅才算处理完毕。一天两天还好说,日子一久,真真是要人命啊!只有此刻,小周他们才可全权处理普通政务,而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如此拖拖拉拉,足足走了半个月才到浚稽山,这时离祭祀大典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这也是我精心算好的,这边风景很美,我可以带大家玩几天再沐浴斋戒,时间刚刚好。
所以,到达浚稽行宫的第二日,我就带了他们几个和十几名贴身侍卫溜出行宫,打猎去了。人多太显眼,要让随行那帮老古董知道,又要被唠叨了,之前我已因一路玩玩闹闹,被他们认为态度不端正,念唠了好几次了……其实,在我看来,祭祀就只是个形式,就像参佛一样,最高境界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而对祖先最大的尊敬,则是守好祖先留下的江山,祭祀之类倒在其次了。汗,话题扯远了,接着回到打猎……而且,人太多了也没必要,整个浚稽山都是禁地,在我来之后,方圆几十里都有士兵巡查,何况还有我那几位武功高强的娘子在,怕什么豺狼虎豹,杀手刺客?……
浚稽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绵延数百里的山脉,行宫与祭坛都在南麓之下。这里是草原与森林交界之处,向南大片草原平缓地起伏延伸,直抵河边,向北覆盖着茂密的森林,随着地势逐渐抬升,树木渐渐稀疏,慢慢变成灌木,一片一片的草丘,不毛的荒地,最后只剩高耸的山峰,皑皑的白雪了。
其实我比较喜欢南边的草地,那里此时正开满了野花,片片深紫浅黄随风摇曳,配着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美得如同梦幻。当然,我想往那边走,还有一个理由……那边地势平坦,跑起马来可要容易得多啊!……对我这个只偶尔在皇家猎场象征性遛过几圈的人来说,在茂密的林中,崎岖不平的路上策马狂奔,实在是有点难度呢。无奈我的几位夫人想都没想,一离了行宫地界,就很有默契地纷纷纵马钻入了林中,好吧好吧,知道林子里面猎物多,要去就去吧……这时,我不由叹了口气:唉,还是先生明智啊,自己不擅长的还是尽早藏拙为是,我要也跟先生一样,早说不去,不就省得这时出丑了吗?只是虽然陪着先生在行宫读书,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在诸位娘子眼中的高大形象,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浚稽山这一带人烟稀少,都是老林子,棵棵树都有环抱粗,参天挺立。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马踩下去微微下陷,一点蹄声也听不到。踏入这里,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越往深处走,越觉得静谧幽深,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鸣,就是一片寂静,仿佛连树叶飘落的声音也能听到。偶尔上方一阵沙沙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只松鼠趴在树枝上,正好奇地看着我们。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恐怕它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我们这样的客人。看到它讨人喜欢的样子,我顿时有些愧疚:好像我带着人来大开杀戒,实在有些对不住这一片宁静平和啊。
不过那几位就没我这样的慈悲心肠了,在我和小松鼠用眼神交流的时候,只听嗖地一声轻响,然后,砰地一声大响,小松鼠吓得出溜一下没了踪影。我循声望去,只见龙某人正打马往前冲去,掠过一片树丛时,俯身抄手,不知从哪儿拎起了一只狐狸。狐狸的左眼上插着一只雕翎,入脑甚深,位置却恰到好处,不伤皮毛。这时我早把刚刚生出来的那点慈悲之心抛到了脑后,兴冲冲地也打马赶了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在狐狸右眼上也镶着一物,却似乎是一根细细的树枝。
这时,龙翔天已转向了玄瑾,挑衅地一笑道,“独孤大人,暗器功夫不错么。不过,为什么好端端地有弓箭却不用呢?莫非……不大会用?”
那边玄瑾微微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怎么,龙兄可是又要比试一次?”
看来这话正中龙某人的下怀,只见他毫不犹豫地笑道,“不错!如何?”
玄瑾并未立刻回答,却望向了我。
旁边二哥见状扑哧一笑,低声道,“果然是出嫁从夫,好贤惠的夫人呐!”
只是他的声音虽小,又怎么瞒得过玄瑾,玄瑾立时瞟向他,扬了扬眉。
我赶紧抢先道,“好好好,你们比去吧,不用陪着我们这一堆人慢慢溜达了。晌午林子外见,我给你们做评判,然后咱们烤野味吃,好不好?”
玄瑾犹豫片刻,又看了看我身旁的谢曦,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我身后的侍卫提声道,“你们好好保护陛下,不得轻离,记住了吗?”他这句话表面上是对我身边侍卫说的,但我知道,这也是对隐在暗处的影卫发出的命令。
我身后众人自然齐声应命,他却又转向了二哥,似笑非笑地道,“一直听闻二殿下文武双全,弓马娴熟,可惜始终无缘一见殿下马上风姿,不知今日能否有此荣幸呢?”
二哥哈哈一笑,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爽快地道,“有何不可?”说着,毫不客气,一抖缰绳,当先冲了出去玄瑾这才对龙翔天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追着赶着,也向密林深处纵马而去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灵活地在树丛中转折穿行,很快消失在深林中,我这才回过了头,却见一旁小纪仍望着那边,同时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鞍畔弓上。我不由一笑,拍拍他的手臂,又看看另一边的谢曦,道,“好了,你们也去吧。”见他俩都是面显犹豫,我立时道,“我没事的!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呢。而且这儿离行宫很近,若有问题,也来得及向那边求救。”
小纪这才点头,虽然脸上未露兴奋,但手已握紧了弓弣,跨下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跃跃欲试的心情,急切地刨动着蹄子,打着响鼻。而谢曦,眼神向我身后树上一扫,终于也点了点头。
见他们都走了,我松了口气,全身也放松下来,伸手摘下了弓,抽出箭,在手中比划两下,然后,瞄准,运气,拉弓,射……呵呵,终于可以试试了,从刚才看到龙某一箭射中狐狸的那刻起,我就只觉心痒难挠,只是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实不敢班门弄斧,现在诸位娘子都不在,我终于可以放开来玩玩了……于是只听“嗖”、“噗”两声,箭矢已牢牢钉在了数丈外一株儿臂粗小树之上,箭头没入树干数寸,尾羽犹自晃动不停。我见了,呆了一下,悻悻地甩了甩被箭杆擦痛的手掌,没吱声。
这时我身后一名侍卫却立刻打马上前,笑着道,“陛下好箭法!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细的树干,不偏不倚,臣佩服啊佩服!”
是不偏不倚正中树干,可惜,不是我瞄的那棵!……听了他的话我更气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缩了缩脖,不明白怎么马屁就拍到了马腿上,不敢再作声了,另几个侍卫本来正要跟着说两句,这下全都闭嘴缩脖,装不存在了……
我冷哼一声,打马向前跑去,边跑边庆幸:还好,还好,那几位不在,我的形象啊……
没跑出多远,正自郁闷,忽闻前方一阵簌簌之声,接着眼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从树后窜了出来,飞快地向前跑去。好漂亮的狐狸!毛色艳红如火,光润亮泽,比刚刚龙某射到的那只可强多了!我顿时大为兴奋,追着狐狸就跑了过去:若真射到了这只,拎上给姓龙的看看,那才有面子!而且这毛色和不久前我送给谢曦的那件火狐皮裘很像,正好可以再给谢大哥做顶帽子,配一套!
耳听身后众侍卫急急跟了上来,还有人忽然叫道,“火狐!这是火狐!”
嗯,还真有识货的!我一面在心中赞了一句,一面叫道,“谁射到了这只,朕重重有赏!不过不能伤了皮毛!”鉴于刚刚失败的尝试以及前面那只狐狸灵活矫健之极的动作,我对自己能亲手射到它实在不报太大希望,不过反正这边没人敢拆我的台,所以,谁射到不是我的呢?呵呵……
听了我这句话,身后的众人自是各个奋勇当先,纷纷拉弓搭箭,顿时嗖嗖嗖,数只羽箭就向那只火狐疾射而去,可惜被它灵活的一个转身,全落了空……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啊!
不知不觉间我们就跟着火狐跑出了很远,我已是汗流浃背,大腿内侧也磨得生疼。眼见地势渐渐升高,树木渐密,而那只火狐却仿佛不知疲惫,仍然灵活得很,我不觉有些犹豫了。
哪知,正在这时,只听刷刷一阵轻响,只见无数银光闪过,接着就是几声惨叫,我身畔数名侍卫已应声落马。众人尚不及反应,又是一阵箭雨,等这一阵儿过去,我这边已只剩了数人。这几人都是身手较好的,此刻已围成一圈,把我护在了当中。
我憋住的那一口气还没喘完,已有十几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我手下侍卫奋力阻挡,但似乎和对方武功有些差距,颇为吃力。这时,两道人影一闪,我的那两名暗卫已从树上突然扑出,措手不及之下,顿时有两名黑衣人身上见了血。可那帮黑衣人却是训练有素,并不慌乱,立时分出四人,缠住了那两名暗卫。要说玄瑾给我配的人武功的确很好,以一对二尚占优势,可是那些黑衣人虽然身上很快已伤痕累累,却丝毫不惧不退,动作愈加狠辣,而且彼此间配合极好,竟暂时拖得那两名影卫寸步难进。
那边陷入胶着,这边却已等不了了……我眼睁睁看着身旁熟悉的身影,一个一个倒下,鲜红的血液溅到我的身上、脸上,火烫灼人。忽然,又一名侍卫倒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剑疾刺而至。眼见已无法躲过,我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住。这时,忽然一人扑到我的身前,长剑从他后背透胸而过,最后在离我胸口数寸的地方力道用尽,剑势停了下来。我呆了一下,立时伸手扶住了那人,那人勉强一笑,仿佛想说话,张开口却只有鲜血涌出……犹自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这张嘴还讨嫌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没想……就在我一愣神的功夫,那柄剑已从他胸口猛然抽出,霎时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我一头一脸,我心中针刺般猛地一痛,可与此同时只觉后颈挨了重重一击,下一刻,已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唤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粗糙的石地,略抬眼,则是一片刺目的白。我呆了一下,这时骤然一阵强风刮来,顿时无数细碎的雪粒打在我的脸上,我不由一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然后昏迷前的一切顷刻涌入了我的脑海。我心口一紧,身体一挺,就想坐起来,可坐到一半,又倒了下来,这才发现全身都被捆得死紧,根本无法使力,这一下挣扎只是让绳索勒得更紧,后颈也疼了起来。紧接着未及反应,后腰已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同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老实点!”
我痛呼一声,转头却见一个黑衣人正站在我身畔,此刻他脸上的面巾已去,可以看到他正一脸愤恨地瞪着我,见我看他,他脸上怒气更盛,眼看抬腿又是一脚,这时他身后却出现了一个人,拉住了他,劝道,“好了,他还有用,大哥说让我们不要伤害他的。”
那人这才愤愤地收回脚,仿佛要往回走,却到底不甘心,转头又往我身上啐了一口,才和身后的人走到一边,坐了下去。
我呆了一下,不由微微苦笑,勉强镇定下来,抬眼向周围望去。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嗯,或许不能叫山洞,这只是山壁上一个小小的凹陷。靠内壁左右各坐了数人,都是一身黑衣,有的身上还有伤,看打扮正是之前袭击我的人。我看了看那几个人,总觉得有点怪异,略一思忖,才发现,原来这几个人虽然都是一样打扮,却好像又有些不同。左边那几个此刻面巾都已摘下,不时相互私语,其中一个没事还会瞪我一下,正是刚刚踢我的那人。右边几个却不言不动,整整齐齐、身姿笔挺地靠石壁坐着,面巾也好好地戴在脸上。这些人,好像不是一伙的啊?心中想着,转头又往洞外看去,不由心中一惊,这里显然是一个山坳,只是在这个季节四周仍是一片白雪茫茫,寒风凛凛,竟不知是在多高的地方才会这样。而天色阴晦不明,也不知是我晕得太久,快要天黑了,还是山中天气不好。
正想着,却听洞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争执声传了来过来。
只听一个声音道,“当时说好留活口,你的人却忽出杀招,到底是什么意思?”声音低沉,隐隐带着怒意。
另一个声音却不慌不忙,一派轻松道,“失误!失误!是他一时情急,出手重了,回去我一定重重处罚他!……要不这样好了,这次少收你一万两银子如何?”
第一个声音哼了一声,没说话。这时我却心中一跳……这个人的声音,好像有些耳熟啊。
我不及细思,说话的两个人已出现在了洞口。
当先一人衣饰清雅,却又不失华贵,一身雪白狐裘,头上只束了一根银色发带,上缀一枚拇指大的珍珠,此外再无装饰,却更显一头长发乌黑柔亮,如鸦翅一般。露出的那张脸,肤白如玉,眉目俊雅,笑意盈盈,观之可亲。
倒是个美人……我目光顿了一下,才又转向了他的身后,然后,就是一愣。只见他身后一人鼻直口方,面目端正,却是我认识的人,陆简。
而此时他也正愣愣看着我,一脸惊愕,这时,坐在洞内左边的那几人早站起身,迎了过去,其中一个还兴奋地指着我道,“陆大哥!狗皇帝真的让我们抓来了!”
闻言,他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我,犹豫一下,仍忍不住问道,“你,是皇帝?”
他身旁的几人也有些诧异,纷纷道,“是啊!”“没错!我们听到那些侍卫叫他陛下的!”
而就在这一瞬之间,我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可到最后终于只是苦笑了一下,答道,“不错!”事到如今,已无从抵赖,再多说废话,不过是图惹人笑,堂堂大燕皇帝,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何况,观其行,听其言,好像他们一时还没想杀我呢,没必要现在就孬了,是吧?
陆简呆了一下,又看了我片刻,眼中情绪流转,看得我又是心虚又是愧疚,终于忍不住转过了头,这时才听他又道,“大家辛苦了!”
而那个与他一起来的贵介公子般的人,正看着这一切,脸上仍是笑微微的,眼中却是光华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刚刚坐在石洞右边的那几名黑衣人已向他恭恭敬敬施过礼,安安静静侍立在他的身后。
这时只听陆简那儿有人问道,“对了,陆大哥,你那边事情怎么样了?”
陆简迟疑一下,才答道,“朝廷答应了……”他身边人立时一阵欢呼,可也有人看到他眉头紧蹙,没急着高兴,试探地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陆简摇了摇头道,“太顺利了……他们只让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答应了,而且没有附加任何条件。”
听到这里,我终于放下了心,看来他们想用我做什么交换,既然那边这么容易就同意了,必是条件不算为难,而陆简是个好人,应该会言而有信,看来我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当然,也可能那边有了万全的营救之法,所以才敷衍着答应了,若是这样,那我就要小心一些,时刻准备配合了。
而这时,他那边的人在静了片刻之后,忽有一人道,“陆大哥,你也别想得太多!想是他们顾及狗皇帝的性命,故此不敢废话么!”
陆简没说话,仍是皱眉沉思,片刻后,他的目光忍不住向我这边扫来,顿了一下,随即又垂下了眼睛。
那个白衣男子却忽然轻咳一声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陆兄,人已经捉到了,而且你们已验明正身,是燕帝慕容淇,那咱们说好的另一半钱……”说到这里,他却停住了口,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辉,望向了陆简……这个,好好一个温文尔雅的小美人,怎么转眼变成了这样?真是让人有些扫兴啊……霎那间,我不觉一阵失望。
陆简尚未答话,他身边一人已眼露鄙夷,抢先答道,“放心吧,少不了阁下的!”
白衣人只是一笑,对那人有些无理的表现仿佛毫不在意,陆简却立时抬手止住了那人的话,对白衣人拱手道,“对不起张兄!我兄弟都是粗人,失礼了!”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片,双手捧着递给了白衣人,又道,“另一半酬劳就放在此处,张兄拿着这张纸,到上面的地址去取即可……如果不放心,在下愿陪张兄一起去取。”
白衣人立时接了过来,脸上笑容一下子灿若春阳,口中连连道,“不必了不必了!陆兄为人江湖上有口皆碑,小弟又怎会不放心?”说到这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容忽然一淡,面显犹豫,看着陆简,支支吾吾道,“对了,那个,刚刚说减一万两银的事情,那个,陆兄,你看事情反正已经成了,这个……”
陆简不等他磨叽完,已答道,“既然一切顺利,朝廷已经答应了我们的条件,那些细节也没关系了,一万两不必减了。”
白衣人闻言顿时眉花眼笑连连称谢,本来挺大挺精神的眼睛竟然弯成了月牙。然后,只见他笑得甜蜜蜜地,看了又看那张纸片,终于恋恋不舍地小心折好,珍而重之地放到了怀中……此时他的动作依然优雅,我却已经彻底无语了……眼见刚刚气度清华的贵介公子,转眼露出了十足十的奸商嘴脸,一身铜臭,我只觉,很受伤,很受伤……
这边白衣人心满意足,转身要走,一抬头,脸色却是一变,看着远处道,“有人来了!”
所有人,包括我,都立刻紧张地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哪里有什么人呐?我正暗自嘟囔,陆简的表情却凝重起来,叫道,“大家小心!来人功夫极好!”
闻声所有人都纷纷去摸兵刃,洞中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这时白衣人却安慰道,“没关系,来的就一个人,问题不大!”
就这一会儿功夫,我已发现山谷入口处仿佛是有身影一闪而过,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飞掠而来。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是谁?怎么就一个人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忐忑不安地转头看了看白衣人,然后又看了看陆简。只见陆简全神贯注看着那边,脸上的凝重渐渐退去,却慢慢浮上了惊喜,终于他眉目尽展,一脸狂喜,叫道,“公子!是公子!”说着,身形一晃,已跃出山洞,向那边迎了过去。他身畔众人闻言,一愣之后纷纷露出惊喜之色,也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
这时我也终于明白过来,来的人,应该是谢曦,而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应该就是他吧?……想必谢曦未死、被我留在宫中的消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因此陆简他们想出了这么一出要“救”他……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乱,虽然明知自己手中的砝码足够重,他不会离开我,却仍忍不住一阵发慌,脑子也有些乱了。
而那边的人影已越来越近,渐渐可以看到轮廓了,只见来人身形再熟悉不过,可不正是他么?
这时,他终于停了下来。而迎过去的陆简也停住了身形,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猛地跪了下来。随后跟过的人,也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至于谢曦,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能看到他也是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慌忙抢上去扶,然后,就被人围在了中间。呼啸的寒风隐隐送过来了一阵谈笑之声,如此亲热,如此快活……
我呆呆看着那边,心里一阵发慌,一阵发空,茫茫然不知所措。
而那边,那群人围着他仿佛谈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他向这边而来。
我全身顿时一绷,不知不觉已攥紧了拳头,眼睛却不错神儿地望着他。他却仿佛没看到我,侧着头和身边人说着什么,随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了,清俊的眉目微微含笑,如此熟悉的人,就在今天早上还与我并骑而行,可此时在众人环绕之中,温颜而笑他,看起来,却莫名地有些遥远,有些陌生起来。
恍惚之中,他终于缓步走到了洞口,然后,仿佛无意地一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们默默对视了片刻,眼见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眼中的愉悦一点一点淡去,慢慢恢复成了一贯的清澈无波,仿佛终于从某个愉快的梦中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忽然,他错开了视线,目光仿佛转向了我身下的地面,缓缓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停了片刻,然后,他的手,按上了剑柄。
我的脑中轰地一下,心脏骤然缩紧,仿佛忘了跳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绝望……他,要再杀我一次吗?……
他身后似乎传来了陆简急切的声音,“公子!我们已经答应朝廷放过他,要不还是等下次……”
可一句话未完,已被锵地一声剑吟打断。
眼见剑光闪过,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凝在他脸上,片刻也不舍得离开。
而这一刻,他的目光也终于重又转到了我的脸上,清亮的眸中,淡淡然全无情绪。
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猛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静止,然后……咦?……然后,怎么没有然后了?身上非但不痛不痒,反而骤然一松。我立时睁眼,未及反应,已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白皙优美,是他的手。傻傻向上看去,只见他右手持剑,剑尖斜斜指向一边,再往上看,他还是那个表情,看着我,大概见我一直毫无反应,不由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下才把我惊醒过来,慌忙握住他的手,然后这才发现,身上的绳索已全部断裂。这时他手上用力,一把将我拉起来,旋即转身,面向众人,而我,就被他护在了身后。
我被他挡在身后,掌中握着他温热的手,感觉仍在梦中,之前是噩梦,而现在是美梦。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回不过神,嘴却已乐得合不拢了。忽觉掌中的手一动,仿佛要收回去,我哪里肯放?急忙死死握住。他的动作一停,然后竟放松下来,由我去了。
见此情景,四周的人早已呆住,傻傻看着我俩说不出话。
他却未作任何解释,右手剑虚虚指地,视线缓缓地在洞内众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了白衣人那里。
白衣人立刻拱手笑道,“幸会幸会!”
谢曦也一笑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驾是何方朋友?”语气虽客气,手中剑却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白衣人却仿佛没有感到他身上淡淡的敌意,笑容灿烂依旧,道,“呵呵,正常正常,小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鄙姓张,名三,生意人,生意人!”
谢曦含笑道,“哦?生意人?何种生意?”
白衣人终于有点不自在了,干笑道,“这个么……只要有钱挣,都好说……对了,小弟别处还有点事,既然这次的生意已经做完了,就不妨碍你们叙旧了!告辞!告辞!”说着,陪着笑,对着谢曦陆简等人做了个团团揖,便带着身后那几名黑衣人退了出去。一出洞口,几个人立刻运起轻功,很快消失在了山谷之外。而这时的山洞之中,却陷入了一片沉默。
陆简他们怔怔看着这边,脸上神情各有不同,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开口。而谢曦,收剑入鞘,之后便微微侧着头,也是一声不出。
风愈大了,扑入洞中,夹裹着雪粒在山洞中急速盘旋,不时引起一阵刺耳的啸鸣。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夹衣,全身早就冻透了,刚刚因为紧张,不曾觉得,此刻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哆嗦,然后情不自禁就向他那边偎了过去。
他这才恍然惊觉,转身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在了我的身上。受宠若惊之下,我完全忘了反应,只是傻傻看着他。他见我根本没有抬手的意思,看了我一眼,便伸指为我系上了带子。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大大方方,可这一刻的我却头脑轰鸣,心脏狂跳,完全乱了分寸。
这一刻,他离我如此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甚至可以感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而他的动作,又是那样细致温柔,正如我在梦中一遍一遍梦到的一样。美梦成真,如何不醉?
这边我晕陶陶忘了反应,那边陆简等人却终于看不下去了。有人已开始窃窃私语,陆简则干涩地叫了一声,“公子……”
这时,带子已然系好,他又不慌不忙把我背后的风帽理好,上下扫了一眼,这才转过身,看向了陆简。
陆简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喃喃道,“公子,你,你……”可终于还是没问出来,停了一下,却勉强一笑道,“公子,我们现在走吧?朝廷答应放我们平安下山,等出了浚稽山就好办了。那时我们放他,朝廷会再把晴霞锦帆放出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
我虽明知不可能,心中仍是一跳,忍不住上前一步,望着谢曦的侧脸急道,“谢大哥!你要和他们走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垂着眼,静静看着地上某处,俊秀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表情。半晌,忽然一笑抬头,望着陆简,平静地道,“不必了……”
闻言陆简惊讶道,“什么?”
谢曦又是一笑,环顾着眼前的众人,柔和地道,“谢谢各位兄弟为我冒了这么大风险,这份情意,谢某必会谨记于心……”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垂下了眼帘,才又缓缓道,“不过,恐怕这番恩义,谢某只能来生再报了……”
此言一出,那边立时乱成了一团,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公子!”“公子,你为什么这么说?”“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曦终于抬起眼,清清楚楚地道,“我……不会和你们走的……”
瞬间,一片死寂……
迎着众人错愕惊诧到极点的目光,谢曦依然是那样平静,续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自愿留下,并非被迫。”
那边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立时叫道,“不可能!”
谢曦一笑道,“为什么不可能?你们已经看到了,我武功尚在,那么天下间又有什么地方能困得住我呢?”
那边顿时又是一阵沉默,可随即便有人激动地叫道,“不可能!自愿?怎么会!公子,我才不信你会自甘下贱,留在狗皇帝的宫里做他的……”
“你胡说什么!闭嘴!”陆简急得厉声打断了他。
可马上又有人面红耳赤地叫道,“定是狗皇帝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我杀了他!”说着已是钢刀出鞘,就要向我这边冲过来。
与此同时谢曦已拉着我后退了一步,同时长剑锵然出鞘,指向了那人,剑光森冷,寒彻人心。
对面人都呆住了,一道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实质一般,射向了谢曦,连我都感觉瞬间有些透不过气。可谢曦手中剑稳稳指着对方,连手指都不曾颤动一下,仿佛混不在意……只是,只有我才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正在缓缓收紧,再收紧……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之前心口隐隐的甜蜜瞬间消失,胸中慢慢涌起了一阵酸涩,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这样,也好,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你只属于我一人……我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如何残忍的一个人,可是,虽然胸口刺痛,我却终于未发一言。
然后,谢曦略显飘忽的声音便在山洞之中响了起来,“昊天盟的谢曦已经死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燕宫中的谢枫。”
许久,那边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只是一脸震惊地望着他。而他,眼神仿佛看着他们,又仿佛越过他们看着洞外灰茫茫的雪峰,暗沉沉的天空……
终于,一个人轻声问道,“为什么?”
极轻极轻的声音,他却似被骤然惊醒,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望着那个人,忽然轻轻一笑道,“因为……我不想死,我也过够了胆战心惊,东奔西走的日子。陛下宽宏,许了我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一个平静安宁的未来,所以,我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
那边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炸了锅一样,一起叫嚷了起来,“我不信!”“不可能!”“谢大哥,我不信你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
谢曦脸上笑容终于退去,厉声打断了那人,“可我就是那种人!你以为我是哪种人?我为什么非要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我为什么非要做你们想要我做的那种人?为什么非要是我?我受够了!我为昊天盟做得还不够吗?谢家为昊天盟做得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我死无葬身之地,谢家都死绝才够?你们放过我好不好!”声音哑然而止,他猛然闭上了眼,咬紧牙,努力平复着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忘了反应,怔怔看着他。
这时站在众人身后的一个人忽然走上了一步。那人脸上斜斜一道伤疤,弄得一张脸狰狞可怖,大概他也知道这点,所以一直躲在暗处,甚至没怎么说过话。此刻他却站到了众人之前,涩声问道,“公子,你还记得你的家人?那你的父祖因何而死,难道你就忘了吗?你这么做,可对得起他们?没错,这些年你为昊天盟流血流汗,的确付出了很多,现在想要退出,过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可曾想过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的平静安宁又该向何人去求?他们若知道他们的牺牲全部付之东流,他们可能瞑目?你可对得起他们!”
眼见谢曦闻言身体猛然一颤,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那人,怒道,“你们凭什么把一切都压到他一个人肩上?他又不是神,他凭什么就要为一切负责?”说着我已再顾不得许多,前一步握住了谢曦的手,只希望能给他一丝丝温暖,一点点帮助。
而他却恍若不觉,只垂着眼,死死盯着地面。
这时只听那人已毫不犹豫地答道,“他当初既接下了那副担子,自然应该负责!”随即转向谢曦,大声道,“你自己想想,昊天盟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样?那一战死了多少人?多少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你却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想撂挑子走人?这算什么?那些死去的人又算什么!”
被我握住的手骤然一紧,握得我骨头剧痛。我的心口也是一紧,慌张地向他望去。他却全无表情,只是脸上已血色全失。
我心中一痛,立时对那人喝道,“够了!今日之事,朕可以不予追究,但你若再胡说下去,朕可不保证能让你生离浚稽山!”
那人一扬眉,转向他,一脸讥诮地道,“怪不得你不肯走,原来圣眷正浓呐……阁下做盟主很失败,但看来做男宠倒是很成功啊。”
我脑中轰地一下,瞬间怒填胸臆,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斥道,“什么男宠!不许你侮辱他!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那人猛然转头看向了我,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顿时让人心中一寒。只见他紧紧盯了我片刻,然后慢慢转向谢曦,一字字道,“真心相爱?什么时候?那战之后?你竟能爱上世仇,爱上一个杀了自己那么多兄弟的人?还是,那战之前?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你们,早就认识?怪不得江南之战败得蹊跷,少主之死更是疑点重重,整个昊天盟知道他藏身之处的不过数人,怎么那么快就被朝廷找到?原来如此……真心相爱?好重的四个字!奉上什么都值得了,对不对?”
谢曦猛然抬头,睁大眼睛,愣愣看向了那人。
陆简终于回过神来,叫道,“够了,樊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则同时喝道,“你胡说八道!他没有!根本不是这样的!”
而谢曦已经收回视线,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在我掌中的手冰凉,半晌方才轻声道,“……随他怎么想……天晚了,陛下,我们走吧!”说着,拉着我的手就往洞口走去。
那人却抢上一步挡在洞口道,“站住!先把话说清楚了!”
谢曦猛然抬头,手中剑一抖已指向了那人胸口,道,“就凭你?让开!”
那人目光炯炯,与谢曦对视了片刻,忽然惨然一笑道,“你竟真要对兄弟出手?好!”说着,刀已出鞘,反手就挑向了剑锋。
谢曦却不与他硬碰硬,手腕一转,剑尖如灵蛇一般急速绕过对方刀锋,刺入了他的腕间。那人手一软,顿时钢刀落地,这时谢曦当胸一掌已至,那人被打得直跌出数丈,撞到了山壁上。
余者一惊之下,纷纷扑到了那人身边。只有陆简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谢曦。
谢曦淡淡扫视了所有人一圈,冷冷道,“现在还有谁要拦我吗?”
瞬间所有人都望向了他,目光中有震惊,有悲愤,有哀恸,谢曦的面容却始终冷硬如石。这时,那个疤面人已大吼出声道,“走!让他们走!算我们瞎了眼睛!走!”剩下的人,无人出声,也无人行动。
谢曦停了一下,然后看也没再看众人一眼,拉着我大步就走出了山洞。踏出洞口的一刻,他忽然脚步一停,低头看了看手中剑,只见三尺青峰尖端一点殷红。他轻抿了一下唇,手腕一抖,剑锋已断成了数段,他也再不犹豫,将剑柄一掷,疾步而行道,“今日兄弟情断,来日各不容情!”
天色愈加昏暗,重重灰云压下来,仿佛连四周高耸的雪峰也要被压倒一般。寒风也愈加猛烈,无数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颈间,如寒冰做的鞭子,打得人又冷又痛,融化的雪水顺着颈子,流入衣领,引起一阵战栗。
而所有这一切,他仿佛都没看到,没感到,只拉着我的手,大步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我几乎是拼命跑着才能跟上。他却根本没有发觉,从头到尾没再看我一眼,眼神只直直盯着前方,目光恍惚空茫。一头乌发被风打散,疯狂地舞动着,一次次打在他脸上,更显得他一张脸苍白木然,如玉雕一般,没有表情,没有生气。
我心中剧痛,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猛地停下脚步,拉住他叫道,“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吧!别让他们这么误会你!”
他仿佛恍然惊觉,目光终于渐渐有了焦距,半晌,慢慢转过头,看向我,忽然,温颜一笑道,“你不是要我留下陪你吗?这下,即使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不好吗?”他的笑容,依然美丽,却空空洞洞,仿佛只是一个美丽的面具。
我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嘴唇开合半晌,方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不必……如此……”
这时,他的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闻言淡淡一笑道,“如此才好,让他们彻底断了念头,省得再来找我,白白送了性命,也给你添麻烦,不是吗?”
我还欲再说,他已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道,“陛下,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天一黑山中就危险了,而且好像要下大雪了呢。还有那白衣人的来历十分可疑,据幸存下来的一名影卫描述,他的手下所用武功似乎不是中原一系。虽然目前他们的身份还没查清,不过想来他们的目的并不单纯,还是赶紧下山与大家会合妥当一些。”
我本欲再劝,闻言却不由脱口问道,“怎么,这次真的只你一人来了?”一边说,一边急急跟着他的脚步。
他看了我一眼,答道,“他们都很担心,但是陆简要求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上山,雪峰之上无遮无掩,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所以只我一人来了。”说着,指着远处山下斑驳的草甸和灌木道,“他们都等在那边。”
我极目俯眺,可惜天色不明,实在看不到什么,只得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他却并无反应。我抬头向他看去,只见他正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看他,这才转过目光与我对视片刻,然后忽然转开眼,轻声道,“让岳涵做事慎重点吧……”
我心中一凛,立时追问道,“怎么?”不过话一出口已明白哪里不对了:陆简他们都是昊天盟的人,按说这么大的行动,岳涵不应该不知道,可他却只字未向我提及。造成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是岳涵对我不够忠诚,存心欺瞒了我……这种可能并不大,且不论他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是否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说陆简明目张胆去谈判,索要谢曦,不管我最后是死是活,朝廷必会知道此事是昊天盟所为。之前知道岳涵已向朝廷投诚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昊天盟的名册也早已分藏各处,这些岳涵都知道,故此他断没有冒抄家灭门及整个昊天盟被剿灭的危险隐瞒此事不报。所以,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陆简他们是私自行动的……可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却要私自行动,还有,他们明显人手不够,却宁可花钱去请那个来历不明的张三帮忙也不向岳涵求助,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昊天盟内部不和,已经出现了分裂……这就麻烦了,一旦昊天盟四分五裂,我原本的计划全落了空,到时若出现一堆这个盟、那个盟的,抓都抓不过来,更别说我还不想杀人。想到这里,我头都大了。
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恐怕岳涵做事太急又不够细致,引人怀疑了,看来有空要找他好好谈谈。”
他点了点头,迟疑片刻才又道,“尽量……不要杀人……”
我立时道,“放心,我会让他以怀柔为主,聚拢人心。”不过如果万不得已,必要的清洗恐怕……想着,我看了看他,他也正望着我,清亮的眸中现出了几分忧色……我心中顿时一软:若他知道,他走了之后,从前的兄弟反目成仇,昊天盟内部自相残杀,心中不知得有多难过……思及此处,我到底不忍心,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望着他道,“放心,我会尽力!”
他终于松了口气,又是一笑,笑容之中,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自嘲。我还没弄清他笑容中的意味,已见他又道,“对了,我在宫中的事情,也不知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只听陆简说,是那个张三主动找到他,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我不由蹙了蹙眉道,“这个张三倒是神通广大,回去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正说话间,只见他神色一变,忽然转头向后看去。我惊诧之下,也回头望去。只见两个人影正向这边飞速掠来,同时隐约还听到有人叫道,“公子……”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出,其中一人是陆简,而另一人竟是那个疤面人。见状谢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向前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时那两人已来至近前,看着那疤面人狰狞的面孔,我的心不由一紧。哪知,那人刚刚站定,却又扑通跪了下来,对着谢曦大声道,“对不起公子,刚刚我一时情急,出言无状,后来冷静下来,又听了陆大哥的劝说,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说着,已叩下头去。
谢曦见了,慌忙上前扶起了他,脸上神色一黯道,“这不怪你,我知道,你父亲九年前死于朝廷的追捕,兄长……死在一年前,江南一战,我看着他……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大家……”这时,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疤面人更是红了眼圈,紧紧咬着牙关,脸上肌肉更显狞厉。
陆简慌忙上前,强笑道,“如此就好,不过是个误会罢了。我就说你不必专程过来道歉,公子不会计较!”说着,拍了拍那人的肩。
那人扯了扯面孔,仿佛是笑了一下,退到旁边,这时他离我不过数尺。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而那边的谢曦状似无意地也退了一步,挡在了我们之间。
陆简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看了看谢曦,又看了看我,迟疑道,“公子,我想单独和你说句话……”
谢曦却立时道,“不必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我忙道,“没事,我到那边等你,你们说吧。”然后不等他答话,已向远处走了开去,停在了数丈外的山崖之下。
只见那疤面人站在一边,陆简则凑在谢曦跟前急切地说着什么,谢曦始终一言不发,陆简脸上更显焦虑,却终于停了下来。这时谢曦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我,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陆简脸色立时一变,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谢曦到底开口了。虽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陆简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即脸显喜色,急急说了句什么。谢曦答了一句,陆简脸上欢喜更浓。
见此情景,我不觉心中一提,情不自禁就向那边走了几步,可惜风声呜咽,完全盖过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哪知就在这时,变故忽生,本来站在一旁的疤面人忽然身形一动向我这边扑了过来。谢曦发现不对,立时返身拦阻。这时疤面人却一抬手,顿时一排寒光向我激射而至,同时他人已不要命一般合身扑向谢曦。谢曦身形一停,左手一翻挡去了他全力打来的双掌,右手一扬顿时一股劲风横扫,向我袭来的那一片寒光顿时被荡得偏离了方向,甚至无一擦到我的衣角。不料我这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忽见对面崖壁之上数只铁箭飞掠而至。谢曦大惊,左手一带已将疤面人甩出老远,同时飞身而来双掌猛地拍出,那几只铁箭顿时被打得斜飞出去,落入不远处的悬崖之中。可就在这时,又有十几只铁箭以更快的速度疾射而至。谢曦随手解下腰带,挥舞如长鞭,将铁箭一一扫落崖下。
这时崖下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的轰鸣之声。我不由一呆,还没等我向下看去,只听头顶传来了滚雷一般更加巨大的响动。我猛然抬头,只见头顶碎雪簌簌而落,而更上方,巨大的雪块一块块错开,滚落,汇成洪流,向这里汹涌而至……雪崩了!
天地都在轰鸣,震动,根本无法再站立,我勉强走了一步便跌倒在地上。眼见头顶山峰上巨大的雪浪裹着巨石,以吞噬一切的气势,滚滚而下,我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冷,仿佛已被死亡的寒意淹没。就在这时,我只觉手臂一紧,随即身体已腾空而起,被人揽住腰肢,跃上了半空之中。
抓住我的人,自然就是他了。他搂着我,在雪雾之中快速穿行。无数大大小小的雪块碎石从天而降,却始终没有一块碰到我们身上。他灵巧地在大石雪块之间腾挪闪跃,小些的则被他舞动手中腰带拨打开来,再小的,他也不去理会,在他身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那些碎块没等碰到我们已被弹了开去。只是我们很快,可头顶的巨涛更快,转瞬已近在眼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下来。当先一块巨石,顺着山势翻滚跌落,眼看就要将我们压为齑粉。我惊得全身的血液都停了,而他仰头看到巨石,却动作一停,然后竟迎着巨石扑了过去。
我吓得一声惊叫,但被淹没在轰天巨响之中,连自己也听不到。只见他在快要接近巨岩时,身形一闪,一手抓在石上,一手抱着我,使两人身体紧紧附在了石上。然后就是天旋地转,我们跟着巨石快速地翻滚了两圈,他则随着巨石的滚动不断调整着位置。然后一声轰然巨响,巨石斜斜掉到了谷底,而我们正落在巨石与山谷的夹缝之中。几乎与此同时,落雷之声在头顶炸开,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雷声轰鸣,渐渐沉闷,稀疏,终于止歇,大地的震动也终于停止。
直到这一刻,我才骤然呼出一口气,但随即心中又是一紧:那只与他一直紧紧相握的手,竟然是空的!刚刚落地时那剧烈的一震到底将我们震得分了开来,我被重重甩到了地上,头晕目眩中竟没注意到他怎么样了……
我呆了一下,只见四周一片漆黑,耳边一片寂静,摸索着站起身,探出手,碰到的只有空气。我的呼吸一窒,停了一下,才轻声叫道,“谢大哥!你在哪儿?谢大哥!”
然后就在下一刻,只见黑暗之中忽然现出一点火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持火折,就站在一步之外。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就在咫尺之外,安然无恙。我的心猛然一松,全身一软,差点跌倒,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骤地扶住了我。一把反握住那只手,感受着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和热度,我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笑了出来,可是笑到半截,眼泪却出来了……我们还活着!竟然还活着!……迟来的惊怕与劫后余生的欢喜让我再顾不得许多,猛地扑到了他怀里,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他的身体一僵,怔怔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任由我把鼻涕眼泪涂了他一身,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骤地推开我,又后退了一步,才道,“我们要尽快想办法出去,这里气流不通,不能久呆。”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他手中的火折。只见那点火苗晃动了两下之后,便稳定下来,静静燃烧着,再无一丝颤动。
我心中顿时一沉,再顾不得伤感,抬头就向四下看去。只是周围一团漆黑,哪里看得到什么?等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才借着微弱的火光,隐隐看到了我们所处之地的情况:一侧是山壁,一侧是倾斜的石壁,组成了一个丈余宽、数丈高的狭窄空间。摸索着往前走去,大约走了十几步,前路便被积雪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缝隙。我的心中一凉:雪崩之时,我眼见雪涛蔽天地压下来,这么多雪压在石上……
愣愣站在那里,一时竟再也迈不动步子。这时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去,只见他走到我身后,举着火折向前看去,然后微微蹙了蹙眉道,“两边都一样,都被雪封死了,挖挖试试吧。”说着抖灭火折,越过我踩着积雪向前走去。
四周顿时又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我呆了一下,听着前面簌簌的踩踏积雪的声音,莫名地又燃起一点希望,于是立时也跟了上去,结果一脚踩到积雪里,半条腿都陷了进去。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他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跟着我走……”我顺着他的力量,拔起脚,踏在他已经踩实的地方,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我本能地抬头看他,头却砰地一下撞上了石壁,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这时只听他道,“试试能不能挖出条通路吧。动作别太大,把雪挖出来,同时用力把雪洞周围拍实。”说着,他身体一侧,为我留出了一个空档。
我立刻上前,按他说的和他一起干了起来。很快我们就在积雪上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小洞,洞穴斜斜向上,洞壁被紧紧压实,近似于冰壁。他又用手在四面拍了拍,然后探身入内,向更里面挖去。我则站在洞外,帮他运送挖出来的雪块。感到他的身体一点点向前移动,我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升高,动作更利落了,手上刺骨的冰寒仿佛也减弱了很多。
可是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一停,之前习习沙沙的声音顿止,四周只余一片死寂。我尚未回过神来,只觉他身行一闪,人已飞速从洞中退了出来,拉起我的手就向后掠。与此同时只听呼啦啦一声响,碎雪飞散,扑了我一头一脸,又痛又冷……只是,我的心中更冷……看来,前功尽弃……
果然,当我和他重新摸过去的时候,面前的只剩积雪,刚刚费尽力气挖出的那个洞已不复存在。我和他站在那里,半晌皆一动未动。终于我勉强一笑道,“没事,我们重来就是!”说着,弯腰伸手又开始挖起雪来。耳听身畔的他静立片刻之后,这才也俯下身,干了起来。
这一次我用了更大的力气拍击雪壁,希望可以更坚固一些,眼见雪洞渐渐变深,慢慢超过了上次的深度,心中的希望不觉再次燃起。然后,又是几声轻响,我呆了一下,已被他揽着向后躲去,同时雪雾再次腾起。
我全身冰冷,站在那里久久未动。忽然我猛地挣开他,扑上去,像疯了一样刨起了雪……不!我不想死!我还不能死!
冰凉的雪水早已渗透了裤管衣袖,寒意沁肌入骨,双手刺痛之后渐渐麻木,可此时的我早已顾不了这么多,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要出去!
他和我又继续干了起来……可是很快,再失败……然后,又一次失败……终于,不知第几次失败之后,他默默站在那里,再没动手。可我却根本没注意那些,身体也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刻不停,再次扑上去,疯狂地挖了起来。
然后,手臂被他抓住,耳畔传来了他微哑的叫声,“够了!停手!没用的!够了!”
我充耳不闻,挣开他又扑了过去。
他呆了一下,再一次抓住我,制住我的挣扎,把我强拖了开来。我在他怀中兀自挣扎不休,他终于忍不住,在我耳边大喝道,“够了!你发什么疯!”
我全身一震,如冰水淋头,瞬间清醒过来,然后木然站在那里,只觉一颗心和身体一起慢慢冷了下来,最后双腿一软,跌坐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管我,在我身畔静立片刻,然后也缓缓坐了下来,轻声道,“这里空气不够,减慢呼吸,保存体力,等他们来救吧。”
我呆呆道,“他们,能找到我们吗?这么大的山谷。即使找到,这么厚的雪……”
他立时道,“能的,他们必定在密切注意山上动静,见这边情况有变,必会立时派人来救,到时候那么多军士,总会有办法的!”
我心中微微好过了一点,勉强冲他一笑,然后才想起他看不见,呆了一下,便蜷起身,不再说话了。我开始按之前他说的,放松身体减慢呼吸,只是心跳也随之慢下来,身上便更冷了。之前一番折腾,衣衫早沾满了雪,此刻碎雪慢慢融化,湿透衣衫,全身像浸在冰水中一样,没一会儿我已开始瑟瑟发抖,牙齿也不由自主得得作响起来。
这时,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湿衣服脱下来给我吧,你换上我的衣服。”说着便是一阵习习梭梭之声,然后一套干爽的衣服带着他的体温,送到了我的手边,见我不接,他立时道,“不妨事的,我将内息运行几个周天,衣服自然就干了。”
我心中一暖,犹豫一下,到底接了过来,换好之后,把湿衣服递给他,嗫嚅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道,“是我连累你。”然后再不说话,静静换好衣服,重又坐了下来,迟疑片刻,忽然伸出手,将我搂在了怀里。
我全身猛然一震,顷刻间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心脏却开始怦怦乱跳,半晌方才慢慢放软了身体,轻轻偎进了他的怀中。感受着环绕着自己的温暖,心中却是酸酸涩涩,忍不住喃喃道,“谢大哥,你对我真好……”
寂静之中,只听他呼吸微微一停,随即淡淡道,“我答应了他们,要把你好好的带回去……”
我怔了一下,心神激荡之下,冲口便道,“只是这样?”
不知为何,这样简简单单一句问话,他却好一会儿才回答,而且语气十分生硬,“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自该承担责任,照顾好你。”
我不及思忖,已然再次问道,“只是这样?”
这一次他不曾让我久候,只是语调更加冷硬,一字字道,“陛下会是一个好皇帝,如果是你当政,对汉人,对天下百姓都是幸事。”
若是平日听到他这样说,我一定会很高兴,可此刻我却像着了魔一样,心中只是焦渴难平,不觉又追问道,“只是这样?”
“够了!”哪知这一次他却大喝一声,猛地推开了我,叫道,“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说什么?”
我一下扑倒在地,瞬间的惊愕之后,脑中灵光一现,骤然想起,此情此情,似曾相识……那一次他到灵云山救我,回去的路上,我也曾这样苦苦逼问过他……我身体猛然一僵,半晌方才缓缓坐起,这回再不敢往他身上靠,只是自己慢慢抱住双腿,轻声道,“对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然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直到呼吸慢慢平复,也再未开言。
狭小的空间中,只余一片死寂,连他细微的呼吸声也终不可闻。
我抱膝垂首,蜷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一些。可是,没有用……身上他残余的温度很快散去,衣衫仿佛越来越薄,最后,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寒气无声无息地缠裹着我,一点一点,渗入了肌肤,沁透了骨髓,弥散在脏腑之间,一颗心也冷得像结了冰。
我缩得更紧了些,竭力抑制着发抖的欲望,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再发出一下丢人的叩齿声,同时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希望能借此分散注意……我想着这次的事情,想着那个白衣人的身份,想着陆简不知是否逃脱,想着玄瑾他们现在会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寻找我们,他们都急坏了吧?……就这样,不停地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原本清晰的思路渐渐混乱,身上越来越冷,胸口似乎开始发闷,可是,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他们,不会来了吧?……脑中朦朦胧胧掠过这个想法,我终于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心中仿佛升起了一丝恐惧,但随即就被混乱的思绪冲散。此刻的我,脑中似乎飞散着无数念头,但伸出手去捉时,却一个也捉不到,而身体之中,只剩了一个感觉,冷……
冷,好冷……仿佛在冰海之中浸泡着,冰水从每个毛孔透进来,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我就要死了吧?……头中昏昏沉沉地想着,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向一旁歪倒下去,然后,却碰上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那个身体躲了一下,但随即停下,然后一双手猛地抱住我,一个声音急切地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热?”
骤然而来的温暖让我的力气似乎回来了一些,迷迷糊糊地,就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钻,口中喃喃道,“冷……好冷……”
那个声音更急了,“别睡!现在不能睡!”
我懒懒应着,“嗯……我不睡……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这时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一丝火热的细流便顺着掌心进入体内,然后在身体之中游走,所过之处,寒意顿减。我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脑中终于清醒了一点,想起了身边那个人是谁,心中一阵安稳,不禁又往他怀里贴了贴,闭着眼睛,恍恍惚惚道,“你记不记得,那一次,在海上,也是这样……那时候,我已经要放弃了,是你最后把我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为什么要放弃?”
“什么?”
“那时候,为什么轻易就要放弃?”
我昏昏噩噩的脑中,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随口道,“为什么?因为……太累了吧?想要的东西,一直一直也得不到,很累,很累,终于想要放弃……”
“你想要的?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有吃有穿,有个暖和的地方住,安安稳稳的生活,还有一个喜欢的人,我对他好,他也对我好……呵呵……可惜,我太贪心,喜欢的,都是不属于我的,所以自讨苦吃。而且同样的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为什么这么说?我看,他们和你……都很好……”
“很好吗?或许吧?”我微微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仍然只有一片黑暗,再闭上眼,无数纷乱的画面在眼前掠过,无数从前不曾想不愿想的念头在心中涌起,终于,我轻轻一笑道,“怎么能不好呢?没有选择,自然就好了……”
“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选择,自然只能对我好,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么……”
“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比如二哥,我不能放开他,我明白,他也明白。如果我死了,我可以放心地把天下交给他,可如果我活着,他随时都可能成为最危险的敌人。这样的人,还是锁在身边最安全,不是吗?还好他只有一个女儿,否则更让我为难……”
“……我以为,你们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所谓的爱么?或许有吧?可是,能有多少呢?谁知道……知道我为何在冷宫住了那么久吗?知道我母亲为何会早死吗?……这些,他和他母亲,功不可没……当然他也付出了代价,登基之后,我整整折磨了他三年……他毁了我最初的一个美梦,而我则彻底毁了他……你说,经过了这么多,我们之间是爱多些呢,还是恨多些呢?”
“你……”
“还有龙翔天……我曾经以为,他是我的救赎,谁知道,其实,是劫难……那时候,很蠢,很傻。那么轻轻易易就喜欢上了他,轻轻易易扔了一切,跟他走了,可是,结果呢?玄瑾只小小挑拨了一下,他就放弃了我,把我往死里折腾。说到底,他只当我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可惜,我不是……所以,让他用一辈子后悔去吧……”
带着恶意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我心底钻出,从我口中吐出。在这彻底的黑暗之中,那些最黑暗的东西仿佛终于失去了束缚,慢慢从最深的地下钻了出来,滋生,蔓延……
他仿佛也被这样的我吓到了,停了好久才又道,“你说玄瑾……他怎么会?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
“玄瑾……是啊……他在乎我,我也喜欢他,这多好,多好……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和先生,又怎会弄到如此地步?”
心中猛地一痛,胸口窒闷欲死,这一次不等他开口,我已不停地继续道,“先生,先生,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知道,我犯过很多错误,可是,为什么你不能再信我一次,就那一次,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伤害我!”这时,我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脑中乱成一片,胸口闷到要炸开,耳际轰轰隆隆,眼前一阵阵发花,不知不觉已伸出手在空中乱舞,仿佛要扫开虚空中无数纷乱的影像。
就在这时,他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所以,那一段段,都是孽缘了?而他们一个个都对不起你,所以需要受到惩罚,对不对?”
我脑中轰地一下,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如遭雷击,悚然而惊:原来,在我内心深处,竟是这样想的?以为不在乎了,可是原来心中的怨却一刻不曾消过?孽缘吗?……不,不是的,当然不是!那都曾是我最美好的记忆,而且直到现在,也是我不愿放弃的美好,只是,伤痕仍在,每一碰触,仍然会痛,仅此而已。至于是谁的错……当然不只是他们的错!即使是和龙翔天,如果是现在的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应该不会是那个结局,何况其他人。我犯过错,很多很多……可是,已经很痛了,如果,每一次都要这么想,每一次都要血淋淋地挖出自己的愚蠢冲动自私来,那,实在太痛……
缓缓抓紧胸口,我茫然地看着虚无,然后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所以,我也一样,是不是?辜负了你一番情意,所以活该拿一辈子来还,对不对?”
我的身体猛然一震,霍地转身看向他,可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只听他低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我们对不起你,所以你留下我们,困住我们,只是因为报复,只是因为不放心,对不对?”
我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叫道,“不是,当然不是!”瞬间无数话语想要冲口而出,却又抓不住头绪,双唇开合半晌,最后却只惨笑道,“若只是这样,那就好了……”扯不开,斩不断,放不下……这些,要从何而说?
而他,却也不曾再问,在我体内流转的那丝内力刚刚断了一瞬,现在重新流动起来,只是他的手掌却已变得冰凉。
这时,我已强迫迟钝的大脑缓慢地运转起来,同时,缓慢地道,“或许有报复,或许有不安,只是,更多的,还是因为,放不下……很在乎,很在乎,在乎到,每次想想,这里都会痛呢……可是发生的那些,我无法忘记,而他们,也是如此吧?一切,终究回不到当初。所以,不能想,想想就痛,当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想逃。现在,想开了。就这样吧,稀里糊涂也是一辈子,不是吗?不好吗?想来,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二哥,你真不介意那三年的折磨了吗?龙翔天,你呢?惨败之后又以那样屈辱的方式回到我身边,你真能释怀?先生,因为我,你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失去了地位尊严,你真会放下?小纪,灭国之恨,丧妻之痛,你真愿埋葬?而玄瑾,你呢?我的滥情,我的无情,你真肯完全包容?……只是,你们愿意留下,除了委曲求全之外,总有对我的一丝不舍吧?就是因为这点信心,我才有勇气请你们留下……
茫茫然想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涩。不知何时,胸口没那么闷了,身体也没那么冷了,只是整个人虚飘飘地,仿佛越来越轻,要浮起来一般。我微微一笑,对着他的方向,轻声道,“那……你呢?你留下,也真的只是不得已?”感觉他的手猛然一颤,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缓缓靠上他的颈窝,低低道,“所有人之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就是放不开……那,你呢?”
在我体内流转的内力再一次瞬间消失,他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半晌,声音低颤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你所说,不管怎样,一切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失去了支撑我的那缕内力,我只觉身体中的力量迅速流失,自己仿佛羽毛一样,又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缓缓飘向空中。我慢慢地闭上眼睛,任由那若有若无的风主宰着我,微笑道,“不怎样……只是,知道你还在乎我,我心下很欢喜……”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再响起来的时候,却是纷乱无比。
我心中更是笃定,彻底放松了身子,软软地躺在他温暖的怀中,任由一阵阵的晕眩控制了我,闭着眼,平静地道,“我们……出不去了吧?否则,你也不会问我那些,对不对?”我好像用了很大力气,可是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在遥远的彼岸响起,飘忽而渺远。
他的身体却立时一僵,半晌方道,“不,不一定……”后来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却是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只是那细细的一缕内力又开始流入了我的体内。
仿佛被人骤然拉紧了线的风筝,我飘摇的意识清醒了一瞬,然后了然地一笑,却并未反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既然这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既然要死了,那么,我终于可以说了吧?忍了这么久,还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呢。
耳中嗡嗡嘤嘤,听不清他是否回答了,我强拽着最后一丝意识,艰难地道,“那孩子……我让人封了他的记忆,送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至于到底是哪里,我不能……告诉你。嗯……那些人,还有汉营那些人,其实……是发配到北疆戎边了……薛显的部下,肯降的都留下了,人才呢……不降的,驱逐到海上……他们和倭人闹翻了,正好借着他们,防范倭人,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我已忍不住停下,费力地喘息起来,然后,他飘忽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会?”
我轻笑道,“说了……让你死心么……让你死了心,寒了胆……再不敢造我的反,省得,省得整日琢磨……复国复国……而且,即使他们没事,你也会恨我吧?那,那就干脆让你,恨得彻底。省得你,你左右为难,那感觉,更难受……我可是,可是最知道的。而且我也说了,我不会杀他,你不信……可是,终于还是不甘心呢,还是说出来了,其实,其实好像……好像也没什么,没什么不同吧……”说到最后已语无伦次,意识挣扎着要飘走,身体也挣扎着要飞起来,却被体内那流动不息的一束热流束缚,怎么也挣不脱,我不觉难受地摇了摇头。
他仿佛被忽然惊醒,抓住我的手,慢慢握紧,声音低哑地道,“你……你这孩子……”
我朦朦胧胧听在耳中,又是一笑,再开口,声音却连自己也听不清了,“你……别担心,我之前留有密诏,一旦我死,二哥便会即位,他……一向与汉人亲厚,所以……所以,别担心……还有……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那时,是真的,想让你,带我走……想和你,一起……”因为,听不清吧?所以格外胆大,所以,终于,说出来了……
置身的山洞仿佛变成无限大,说出的话,孤独地在山洞中飘荡,回响,很久,很久,不曾离去……然后,就在我以为,永远也等不到答案的时候,一个哽咽的声音,划破了那一片孤寂,“好……我……答应你……不,不生气了……这一次,我会,带你走……一起……”
然后,声音停止,体内那一丝热流也终于消失,几乎就在瞬间,我已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却温暖,并不孤独,因为,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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