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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页

书籍名:《装置爱情》    作者:吐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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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美术教室上课的日子。课程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算起来还剩最后两堂课,那些孩子大多就得去上小学,或是特殊学校。
  
  想起往后漫长的人生中,同样一批人,常常再也无法聚首,介鱼就觉得有种淡淡的哀伤,却又有种淡淡的幸福,不管怎样,至少孩子们还在等着他。
  
  他匆匆回家提了教材,上了计程车,赶到青年活动中心。
  
  到的时候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他气喘嘘嘘爬上楼,经过林先生的办公室时,却意外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像是记者或是专栏作家之类的。
  
  介鱼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果然林先生透过人群看见了他,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啊,介老师……请留步!」
  
  林先生排开那几个记者,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朝他走近。介鱼脸色依旧苍白,还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那个……介老师啊,你今天可以不用来没有关系。」
  
  林先生一如往常,露出那种「不是我的意思,实在是情势使然」的表情,他又擦了擦汗,向介鱼哈了哈腰,一副真的十分抱歉的样子:
  
  「……诚如老师你所看到的,好像很多人对介老师在双年展的事情有兴趣,刚刚还跑进来说想采访你呢!这样去上课的话,恐怕会给孩子们和家长添麻烦啊,那就十分不妙了……」
  
  大概是看见介鱼摇摇欲坠、脸色死白的样子,林先生忙挥着手补充:
  
  「老师你不要误会,我个人啊,是绝对相信老师的。像老师这么有爱心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个抄袭这种事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啦,不过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办事的人,还是要以学生和家长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啦,所以不好意思……」
  
  介鱼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嗓子整个是干的,
  
  「我以后……都不能来了……吗?」声音细若游丝。
  
  「嗯?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啊,不过介老师,课也只剩两个礼拜而已啊,所以还好嘛!如果下个礼拜骚动比较平息了,介老师想加堂我们也不会反对喔!」
  
  「我……想至少……跟那些孩子……道别……」
  
  介鱼咬着唇。天知道他有多想逃离这个人眼前,但脑海里浮现那些美丽的笑容,介鱼实在无法放着不管:
  
  「上个半堂也好,我想跟他们说话……」
  
  「唉唉,介老师,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林先生忽然变了变脸,但声音依旧有礼,有礼得过分。后面已经有几个记者探头探脑,目光全往介鱼身上堆:
  
  「要见面还有的是机会。如果是担心他们的话,这边会负责找到代课老师,今天就请老师先回家休息好不好?啊啊,不用担心,之前的讲堂费用,基金会这边全部都会照价给付的,就连老师后面没上的堂数也会照付。不用担心,No problem!」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着,似乎不想再和介鱼夹缠,又回去和记者谈起话来:
  
  「其实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介鱼先生,只是因为他在数起国内竞赛中得过奖……」他隐约听见林先生的声音。介鱼握紧了装教材的袋子,握到连手臂都微微发抖,脚却一步也动不了,那种冷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这次还扩大到视觉。他连电梯的门都看不见了。
  
  转角那里传来轮椅的声音,介鱼茫然地抬头,才发现是那个曾说很喜欢她的小女生。她的父母都陪在身边,好像是刚到教室的样子。
  
  她很快发现介鱼的存在,先是看了眼介鱼手上的袋子,又把视线移回介鱼脸上:
  
  「啊,是介老师——」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介鱼十万火急地转过了头,找到楼梯就往楼下狂奔。他提起手来摀住耳朵,避免听到那个孩子用天真的声音说:「介老师,你是不是抄袭了别人的作品?」「老师,你以前得过的奖,全部都是抄袭别人的吗?」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女孩轻蔑的视线,他承受不住。
  
  有个记者似乎尾随着他下了楼梯,介鱼连沉重的教材袋也顾不得拿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丢在哪里。从有记忆开始,他只记得自己跑个不停,一边跑一边躲,躲完了又继续跑,冲过马路时还差点被大卡车撞到。
  
  他跑得大汗淋漓,甚至早就没有人在身后追他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继续奔跑着,因为只有跑,彷佛才可以不再恐惧。
  
  天空似乎听到他祈愿似的,开始飘起了小小的细雨。很轻很轻的,像绒毛一般,平静无边地落在街道上、车流上,还有介鱼冷得发抖的身上。
  
  他身上还穿着从家里匆匆套上的睡袍,烧也还没有退,现在好像有加剧的倾向。
  
  从昨天晚餐就没吃什么下肚,肚子里空虚的发疼,他觉得口干,整个身体彷佛搁浅的鲸鱼般涸渴。冰凉的雨落在颊上,竟像是火烧一般烫,介鱼觉得自己烧起来了,从头发、从眉间、从身上每一个受伤的创口,火辣辣地烧着。

  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哭了,因为眼睛和其他地方一样地烫。
  
  他发抖着走到一座天桥上,从那个地方,可以远远看见市立美术馆的影子。好远好远,远得像假的一样,就在几天前,他还紧张兮兮地背诵着讲稿,害怕面对颁奖典礼上钦羡他的人群。现在这些似乎也离他好远,远得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这世界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介鱼用颤抖的手,扶上了天桥的栏杆,整个人站到栏杆边缘,看着下方来往的车潮。车流像是河流一样,载着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群,一刻也不停歇地往那方流动着。
  
  介鱼看着看着,忽然有种微妙的错觉,那就是他正站在世界之外,看着世界里的云云众生,在这个天桥之上,没有那些冷言冷语、尔与我诈,只有最纯粹的艺术。
  
  他越是看,身子又往前伸了一点,冷雨让他持续发着抖。但好像又少了什么,介鱼感到满足的同时,却又觉得空虚,那种空虚无边无际,用尽所有的想像也填不满。
  
  在他至今为止不算长的人生中,依稀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有一次,就是当他从学生时代的画布中蓦然回首,发觉这个堆满作品的宿舍里,忽然少了什么的时候。
  
  对,少的东西只有一个,从来都只有一个。
  
  介鱼抓着栏杆半蹲下来,把头抵在天桥的细缝间,随着冷雨的频率啜泣起来:
  
  「纪宜……」他先是微弱地叫着,渐渐地泛滥成悲鸣:「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对不起……对不起……小蟹,对不起……」
  
  他歇斯底里地叫着男人的名字,直到没了声音,还持续用嘴型呢喃着。
  
  他曾经以为美术的世界,就是他的一切,但是介鱼现在发现,他错了,完完全全错了。这个风景,要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俯瞰,才显得意义非凡。
  
  介鱼把身子半靠在栏杆上。忽然有只手从身后伸出来,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腰。
  
  介鱼吓了一大跳,那瞬间呼吸几乎停止。但对方比他更激动,拦腰之后还不够,那只手粗暴地抱紧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拉到天桥上,介鱼的身体整个往后撞,撞到一片厚实的胸膛中。好大好温暖的胸膛,即使在冷雨中,也显得好温柔。
  
  「小鱼!」然后是同样温柔急切的嗓音。
  
  介鱼几乎要立刻哭出来,但他没时间哭。因为那个人紧接着马上扳过他的肩,一手挽住了他的后颈,介鱼只来得及叫一声:
  
  「小蟹……!」就被他压在天桥栏杆上,用尽力气地吻了起来。
  
  介鱼也什么都没法想,只是尽力回应着他的吻,纪宜的手扯住了他后脑微湿的长发,急切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好像要单凭这些吻,把他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似的:
  
  「小蟹……小蟹!小蟹……」
  
  介鱼也几乎发不出声音,翻来覆去就只能叫着纪宜的名字。他隐约看到纪宜又淋湿了,身边的旅行袋淋得湿透,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也有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但他却说不出自己有多想念这张脸,多想要这个人。
  
  两人拚了命地吻着对方、搂着对方,也不管这里是天桥,还有撑着伞走过的小朋友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却被妈妈一把抓了回去。
  
  好不容易纪宜吻够了,连呼吸都没气了,才抓着介鱼的背,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那般抚摸着、确认着:
  
  「你吓死我了,鱼!你吓死我了……你刚刚到底想要干嘛?你在做什么?」
  
  声音竟带着哭音。介鱼第一次听纪宜用这种声音说话,他看着情人那张始终俊秀的脸,纪宜的眼眶全都红了,嘴唇抖得比他还厉害,
  
  「我没有……我只是……忽然想看看人群,从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入迷了……」
  
  纪宜听着他的辩解,半晌又把他揽进怀里,介鱼发现他身体还在发抖:
  
  「我真的……总有一天会因你而死,被你杀死……」他好像还无法平复情绪,只是像个大孩子一般,把头埋在介鱼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吸着气。
  
  介鱼感受着他的颤抖,忽然觉得这几天受的委屈,那些人群、那些冰冷的视线,刹时全都算不了什么了。只有现在在他怀里的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的东西:
  
  「小蟹,」他用额头抵住他的湿发,哽咽地开了口:
  
  「小蟹,对不起。」
  
  好不容易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了一点,介鱼也不想离开了,纪宜似乎也没有移动的意思,或许是两个人都走得太累、太久,既然找到了唯一想找的东西,就没有人想再多费力气了。
  
  好在天色渐晚,天桥上往来的行人也不多,两人就靠着纪宜的旅行袋,一刻也没分开地靠在一块,毛毛雨依旧下着,但谁也感觉不到了。
  
  「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
  
  回应着纪宜时不时亲昵的啄吻,彷佛暂时抛却了尘世的纷扰,即使在城市的中心、车阵的嘈杂声中,介鱼觉得这世上其他人好像都不见了,只有这座天桥,还有天桥上的小蟹:「我吓一跳,像、像这样忽然出现……」
  
  「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三……以你的个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会去替小朋友上课,所以就冲去青年活动中心找你,结果那些混帐说你暂时不会来教了,还说你刚刚走了出去。我就在这附近到处找你、到处叫你,差点被警察当成是神经病带走。」
  
  纪宜笑了一下,介鱼却笑不出来,他伸出手来,抚过情人沾满雨珠的黑发。他好像总是让纪宜为他淋雨,为他承受所有心烦的事情,
  
  「我……那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对我说那些话,我听了很担心,但是后来你吼完以后,我再打回去,就怎么也打不通了。我想你大概是不想再听见我的声音,我很想回去找你,或者陪你去颁奖典礼,但又怕你……嫌我烦,只好照原订计画上了火车。」
  
  纪宜在城市的车声中娓娓说道。他从后面抱着介鱼,把头枕在他肩侧,就这样小声地说明着,街道的灯光掩映在他脸上,照着纪宜有些疲惫的五官,介鱼觉得自己鼻酸了,
  
  「可是后来……第二天要下榻的时候,我就接到瓜的电话,他跟我说你出事情了,抄袭……那个消息,还在母校里传了开来。」
  
  「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火车当晚就开,或是长了翅膀,我坐了当天清晨第一班特快车,还是觉得坐立难安,整路都想着你,想着你一个人要怎么办、会不会被人欺负、是不是正在掉眼泪……不,小鱼,我不是看不起你,我相信你绝对有能力自己面对这些事情,只是我……只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在这种时候不在你身边。」
  
  像是想起那时的煎熬,纪宜搂着介鱼的手,又更紧了几分:「……你笑我自大也好、鸡婆也好,总之我这一辈子是你的了,鱼,不管你多讨厌我……就算你把我扔掉,我也会自己爬回来你身边,然后赖着不走。我是你的了,纪宜这男人一辈子都归你所有。」
  
  介鱼蓦地觉得想笑,又觉得有些哀伤:
  
  「……我以为,是我被你丢掉了。」
  
  纪宜忽然咬了他肩膀一口,咬着不放,然后顺着脖子吸吮起来,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手……要是你胆敢在我之前先走,我也不会把你埋起来,我会像个疯子一样,把你的尸体留在我的床上,然后一辈子守着你、看着你,亲吻着你,守到自己也变成枯骨,再让哪个不知名的路人,把我们两个一起丢掉。」
  
  这是介鱼第一次听情人说这样偏激的话。这个一向循规蹈矩、从来不逾越所谓社会正轨,有时甚至有点无趣的男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介鱼惊讶之余,有一股徐徐的热流,在血液里渲染了开来,他忽然可以感受到何谓为爱而疯狂。
  
  只是他们都太胆小,和凡人一样太胆小,总是在边界观望。偶尔一点点疯狂、一点点反抗,就够让他们忙着收拾善后了。
  
  「小蟹。」他干涩地开口。
  
  「嗯?」
  
  「小蟹,我是不是个……很差劲的男人啊?」
  
  纪宜听了他的话,不禁笑了一声,把下巴枕在他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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