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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装置爱情》    作者:吐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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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鱼大学时代的雕塑老师,同时也是他毕展的指导教授,一直和介鱼感情很好,毕业以后还经常往来。

  她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典型的邻家太太型人物,一点都没有艺大教授的派头,介鱼都叫她大锅老师。因为以前她上课时,总会拿个大锅子,把大大小小的雕刀削刀都搁在里头。

  大锅老师也很欣赏纪宜,每次来这里看介鱼,都会抱着纪宜的脖子,问纪宜要不要认她做干娘,有时还会把等介鱼出画室的纪宜拖出去一起喝酒。纪宜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良家太太的老师,喝起酒来比江湖帮派的女头目还豪迈。

  「小鱼很难相处吧?他是个恐怖的孩子对吧?」

  一开始纪宜还会有所顾忌,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所以纪宜没有和这年纪妇女相处的经验。但多喝了几次,纪宜就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你不需要防备猜忌的。这样的人不多,但遇到了就是一生的运气:

  「还好,我习惯了……」

  「你不要客气,老实说我第一次遇到鱼仔那孩子,觉得他真是个怪胎。不是天才喔,是怪胎,我想他以后要不就是去买个越南新娘,就是在画室里打光棍一辈子,总之是个注定孤独一世人的家伙。」大锅老师感慨地灌了杯小米酒。

  「看到你们在一起,我真是高兴。我跟你说,我儿子挂了。」

  纪宜当时还错愕了一下,他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轻易地对陌生人说这种事:「喔……喔。」大锅却完全不在意,哈哈大笑了一阵,就揽住他的肩膀:

  「是他五岁时候的事,我那时候忙着展览的作品,放他一个人在外面骑脚踏车玩,结果他骑到马路上,被经过的大卡车卷到后轮下,唰地一声就没命了。而我竟然等到黄昏做完作品,走出工作室,看到一堆邻居和警察围在我家门口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锅自嘲地勾起唇角,在纪宜不知所措的视线下又干了杯酒,

  「那之后我曾经想过要放弃创作,放弃雕刻这条路。艺术这条路太苦,听说你以前念戏剧的,应该也明白,那是苦到只有天才和怪胎,才能撑得过去的路。不,就算是天才或怪胎,也不见得每个都撑得过去。」

  纪宜闻言想起了一些人,跟着默然点了点头。大锅又说,

  「但最苦的还不是走艺术的本身,是他身边的人啊!我老公在我儿子挂了后,就和我离婚了,是我主动提的,之后二十多年我身边再找不到固定的人,直到当了老师也还是这样。帅哥,我跟你说,」

  大锅用那双粗糙的手,抚了抚纪宜的手背。

  「鱼仔那孩子现在不明白,就算是做艺术的人,也还是不得不面对很多现实,如果他还是躲在异世界里,那被现实冲击最大的人,就会是他身边的人,就会是你。呐,小帅哥,你撑不撑的下去啊?」大锅傻傻地笑着。

  纪宜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跟着饮尽手中的小米酒。

  ***


  大锅替介鱼找到了帮手。那是上次在国际双年展中遇到的前辈,那个前辈姓黄,在现代艺术界的辈份很高,据说还短暂指导过介鱼的老师,是个白发皤皤的爽朗老人,他一向欣赏介鱼的才华。

  上次介鱼的作品拿到玉玺奖,那是专颁给初次参展者的最高荣誉,还被黄老师笑着摇了摇头,摸着他的手感叹: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已经是旧人了。」

  介鱼在电话里说了他的困难后,黄先生就帮忙介绍了市立体育馆的人,体育馆就在市内篮球场辟了一小角,让介鱼可以在那里模拟实验中的作品。

  一根根从天而降的铁棍吸引了不少来运动市民的目光,介鱼便经常在众人围观下,专注地调整铁棍的高度。纪宜就站在一旁,替他劝走试图去摸作品的小孩子们。

  星期三的时候,介鱼第一次到受邀的儿童美术教室去。

  纪宜本来想送他去。他以前的车留在老家,现在他们的财力也买不起车,两个人都靠电车通勤。介鱼很快就挽拒了,因为他知道纪宜自己还有工作,特地找个男人陪另一个男人坐电车实在没有意义,他扛起上课的素材就一个人跑进了车站。

  阳光儿童教室的地点设在青年活动中心,那是个看起来很有喜感的大楼。窗户擦得精亮,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门口还斜拉着大大的红布条,上面写着:「暑假韵律舞新班开课」、「儿童游泳班,即日起受理报名,欢迎亲子一起同乐!」之类的广告字样。

  介鱼小心翼翼地走进看起来很气派的电动门,被突兀的冷气弄得紧张了一下,忍不住抱紧了手里的素材。他打算第一次教小朋友做铁罐人,所以自己拎了一袋啤酒罐,还有缠着绵毛的彩色铁丝,甚至连铁钳还有强力胶等等都带齐了。

  但他走在路上越想,就觉得越蠢,他觉得小朋友一定不会理他。

  他在应聘函里写的办公室找到了负责人,那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男子,和纪宜一样戴着眼镜,但却没有纪宜那种薄削的菁英气,反而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介鱼到门口时,还发现他正在和人谈话,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中年男子自我介绍叫林缘,是阳光儿童教室的总负责人。介鱼连忙鞠躬致意,结果怀里的啤酒罐滚了出来,慌得他连忙弯身去捡,铝罐掉落的响声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回过头来,林先生和那个年轻男子也赶快替他捡了起来。

  介鱼觉得好想哭。果然还是应该让小蟹陪着来的,他自暴自弃地想。

  「啊,介老师,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年艺术杂志的记者兼编辑,叫吴瑞。」

  好容易捡完铁罐,林先生就拉过越来越紧张的介鱼,和年轻男子照面。叫吴瑞的男子就朝他点了一下头,介鱼看他长得眉清目秀,咧开嘴笑时,牙齿白得让人不敢直视,但他对于纪宜以外男人的长相,向来不太关心,只是简单伸手握了一下。

  但是男人竟然握住了他的手,没打算放开的样子。

  「好软。听说老师是做装置艺术的?手怎么能这么嫩啊?」

  吴瑞有些轻浮地笑着说,介鱼吓了一跳,本能地抽开手。指尖还留存着男人抚触的感觉,这让介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实说以前还在学校时,介鱼是完全不介意陌生人的碰触的,上床也是。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习惯纪宜一个人的触感,一个人的体温,其他人就算只有碰到他也好,都会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

  「介老师,吴先生想采访你的那个班。因为今天是第一次上课,所以还不打算拍摄,他只会在旁边看,你放心,不会打扰到上课的。」

  林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迳自笑着说。介鱼更是吓了一大跳:

  「采、采访?为……为什么要采访?」

  「啊,因为这是新的班级,也是新的尝试啊。老实说听见介老师要接这个工作时,我还真是松了口气,太感激了,很难找到又有才华、同时又有爱心的老师……」

  林先生带着吴瑞和介鱼上楼,活动中心有很多各种不同的教室,似乎也外租给许多需要授课空间的机构。一走进教室,介鱼就愣住了,本来想像是像幼稚园一样,有很多小朋友围在圆桌旁,用一堆无邪的大眼睛端详他。

  但是教室里不止有小孩,还有家长。几乎每个小朋友旁边都跟了一个家长,而且一看到他们的脸,介鱼就愣住了,手上装的铝罐的袋子也掉了下来。

  「这就是这次阳光教室的学生,介老师,你可以坐在这边,吴先生,你就站在这里好了,不好意思。小朋友,老师来了喔!」

  介鱼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许多往他这里望过来的学生。里面竟没一个学生的脸是完整的,大多数都有烧伤的痕迹,还有几个戴着像是厚绷带布料般的面具,还有一两个学生甚至坐着轮椅,由妈妈或爸爸在后面推着。

  介鱼还看到左边角落坐着一个孩子,半边眼睛烧得翻出了眼白,正用剩下的眼睛直直瞪视着他。

  「这……这到底是……」

  介鱼反应不过来,稍微往门口退了一下,用求救的眼神望向正要关门的林先生。林先生也愣了一下:

  「怎么了吗?介老师?」

  「这、这些孩子……这些小朋友……」

  「咦?在邀聘函上不是有写吗?阳光儿童教室是专门为颜面伤残的孩子,所开的一系列课程。就像老师看到的,因为有些孩子被烧伤了眼睛,有的听力也有点问题,所以不能像一般孩子一样,做一些水彩、蜡笔等等需要辨识颜色的美术活动,所以才请老师来,教一些比较不需要五感就能创作的作品,这老师应该明白吧?」

  介鱼大为尴尬,那时候他满心都是要替纪宜分担经济压力,只知道这是个能赚钱的教职,竟没有认真去看教学的内容是什么。

  说实在话,以前关于这些现实面上的事务,比如展览的报名、比赛的仲介等等的,从学生时代他们同居开始,就是纪宜在帮他打点。他从来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介鱼想着想着,竟有一种悲哀想哭的感觉,但偏偏现在又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

  「各位小朋友,欢迎你们来儿童阳光教室。这里的环境很安全,待会爸爸妈妈就可以出去了,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在走廊上看,但是请不要打扰到上课喔。小朋友,这位是介鱼介老师,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就让介老师教大家一些有趣简单的美术劳作,大家要好好学喔。来,跟老师问好。」

  林先生经验老道地指挥着,把介鱼推到了教室前头。这间教室没有桌子,大概是方便轮椅移动的缘故,周遭也几乎没有家具。

  介鱼有些踉跄地被推到白板前,小朋友就纷纷直起身,几个比较活泼的就齐声叫了起来:「介老师——好!」介鱼头皮发麻,脸色也苍白起来,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那个叫吴瑞的记者,竟然靠在墙上观察他,还偷笑了一下。

  好、好想回家,小蟹……

  眼看将近十个人二十只眼睛全注视着他,介鱼就有一种被烈火焚烧的感觉,连脖子根都红了起来,手也跟着发抖。林先生领家长们出去休息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小朋友们,还有一直靠在墙边的吴瑞。

  「那、那个。你们好。」

  总而言之先问好,介鱼咬了一下牙,既然下定决心来了,就不可以半途而废。介鱼忍住快被逼出眼框的眼泪,学小朋友一样,在地板上席地坐下。

  孩子们全都好奇地看着他。介鱼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讲什么,就这样和小朋友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钟,有个铝罐滚到他脚边,介鱼才蓦地惊醒,慌慌张张地把那个罐子拿起来:「那……那个……就是,每个人一个……这个铝罐……」

  他喉咙干涩,眼睛这边一直热热的,有生以来还没这么紧张过。他把那些铝罐从袋子里倒出来,罐子就横七八竖散了一地,没想到这时候小朋友叫了起来,

  「啊,我知道那种酒!我把拔常喝!」

  「是麒麟啤酒耶!好多便利商店看过的罐子——」

  「老师,我可以拿这个罐子吗?这个可以给我吗?啊,那个是我要的!」介鱼被问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样小小几个铝罐,就可以引起孩子们这么大的兴趣。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扑过来玩罐子的小朋友挤到一边。

  介鱼有点讶异,虽然平常不太注意,但他总觉得有这种脸的小朋友,个性应该会特别阴沉,或是特别安静之类的。

  他不是没有爱心的人,大抵就跟一般社会大众差不多,但是实际看到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红白交错的脸,说不害怕还是骗人的。

  看到孩子这么活泼,介鱼惊讶之余,一直高悬在胸口的紧张,竟也被抚平了些许。

  他看到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子,弯下腰像要捡铝罐似的,却因为手不够常搆不着。

  介鱼就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拾了一个铝罐,打算拿去给她。但没想到他才伸出手,就有只手抢在他之前,把一罐台啤按进了女孩子手里:

  「来,给妳。妳一直在看这个罐子吧?」

  介鱼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长相清秀的记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墙边走到他身边。小女孩格外高兴,笑着接下了那个铝罐:
 
  「啊,谢谢叔叔!我爸爸都买这种罐子耶,我家冰箱有一大堆喔。」

  介鱼愣了一下,有些愧疚地丢掉了手里的海尼根罐子。

  「那边那个小朋友,你要哪一种罐子?」

  吴瑞又抬头问。介鱼才发现是那个脸被烧了一半,半边眼睛翻白的男孩子。

  一般烧成这个样子,家长都会替孩子订购特制的护具,避免感染也避免行人异样的目光,但是这孩子完全没有。

  他一直靠在墙角,也没有过来抢铝罐,甚至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开场时的目光瞪着介鱼和其他人。

  吴瑞就捡起介鱼丢掉的那罐海尼根,走到男孩面前,介鱼也发现他的年纪,比其他孩子都大,大约十岁左右,其他小朋友大多是学龄前。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玩吗?」

  吴瑞又问那个男孩子。男孩接下铝罐,就不感兴趣似地摆到一边去,

  「对、对啊,一起……一起来吧?」

  介鱼帮腔地问着,但男孩完全不理会他,好像介鱼是空气一样。介鱼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拿了个Asahi的水果酒罐,坐回地毯上,然后拿起了旁边的剪刀钳。

  他微一抬头,才发现所有的小朋友都盯着他瞧,好像在企盼什么似地好奇地看着他的手,面罩下的小眼显得格外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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