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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书籍名:《北京候鸟》    作者:荆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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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出所料,尽管古道热肠的王大哥帮忙,来泰把孩子接来上学的计划还是泡汤了。他失望地说,王大哥给他联系好几家学校,最低的也得两万块钱。他说快拉倒吧,有那两万我干啥不好呀!就此,来泰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来的想法,也就彻底打消了。
  后来,他突然像孩子似问我,平时都做些个啥梦。十分的唐突。我说这扯不扯,做梦还有个谱。他叨叨地说,这些日子,也不知咋的,一做梦就梦见山呀,沟呀,种地,扶犁仗,有时还梦见推碾子,下小煤窑,乱七八糟的,净是老家的事。他说他纳闷儿,来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梦见过北京。妻子说他是想家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起来也是,把老婆孩子扔在乡下,一走就是一年多,哪能不想呢。我说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呗。他犹豫半天才做出决定,他说回去看看?看看就看看!
  可事后他却没有走。据说是那段时间车站里的活非常好干。各地来京批发商品的人很多。卖出的货多,进的货就多。每天站里站外,全是倒腾货的。那些蹬三车的人,再不用为了抢活去打架了,每个人只能跟自己叫劲,争取“多拉快跑”。一天下来,收入相当之好,用时下官方的一种计算方式说,要比平时增加近几十个百分点。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回去呢?
  按农历,再有几天一年就要到头了。来泰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去过年。我说不回去。我老婆孩子全在这,一连几个春节,都在餐馆里忙乎,哪有时间回去呀。再说,一回去就得关店。一关店,每天几百块钱的房租压在头上,抢得住劲么?我肯定不回去。
  腊月二十六,来泰买了一张“没坐号”的票,推推搡搡地挤上了火车。车上的人太多了。还没进到车厢,就被前边的人堵住了。他被卡在侧所门口的地方,进退两难。他站在那里,身子都被挤歪了,一只洗手池还硬邦邦的抵在他的腰上。来泰心烦意乱。看看周围,全是一些从城里回家过年的乡下人。男男女女,面孔一律地陌生着,痛苦着。有的人被挤得骂骂咧咧,说这是什么鸡巴火车呀。但火车不管这些。火车好像都麻木了。它只顾在冰冷的铁轨上,朝着北方的黑夜,不负责任地猛跑……
  春节一过,候鸟般的外地人开始返城了。有天中午,我竟在北京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来泰。只是,几秒钟的画面一晃而过,紧接着,便是大批外地人从火车站潮水般涌入这个城市的镜头……
  当天晚上,来泰就到我的餐馆来了。从上到下,一身新装。人是一颠一颠的乐呵。来泰回去后,表妹曾打来电话说,来泰这回可像个人似的了,一回去,就东一头西一头的还账,把原来耍钱欠人家的那些小账全还上了……如果说,来泰这次回老家给表妹的是一种“锦衣还乡”的感觉,现在场景一置换,我却觉得,他从乡下带回了许多力量,看上去整个人都比从前精神了许多。说到老家的一些人整天没个正事儿,除了喝大酒,就是打麻将……一脸不屑,他鄙夷地说,我看那就是个吃喝等死吧。
  好像他自己有什么抱负似的。
  
  那天,来泰来了。一进餐馆,我就发现他的腰上也挂了一部手机。我没有吱声。我是不屑于吱声。老实说,这毕竟不是五六十年代了――有人在屁股上坠着一套搬子钳子,都让人羡慕得没法儿。现在谁还把别人腰上的一部手机当回事呢?作为一种通讯工具,它早就普及了。前不久,有个乞丐遭人抢劫的时候,就是用手机报的110。你说有个手机还算啥?别说挂着一部,就是挂上两部,也证明不了你是个“款”了。不信你试试,说不定有人会骂你是傻×哪。
  没等我说什么,来泰就从腰上取下手机,他让我看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值不了几个钱儿,尽管它很大,大得像个“小鞋底子”。它早就过时了,淘汰了,而且已被磨损得挺旧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也还是个手机,手机就是个消费品――我的意思是,来泰是否真的有必要,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拿着个手机来消费呢?这话我没有直说。我只是沉着脸问他,在哪买的。来泰乐了,乐得有些得意。他说他哪有那个闲钱买它呀。他看了一眼周围,又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小声地说,我捡的……
  他告诉我,那天在车站里,他眼瞅着一个人往车上跑的时候,从身上掉下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个手机!当时汽车已经开了,见跟前没人,他说,我拣起来就揣兜里了。
  我一向不跟来泰开玩笑。可是,看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我突然禁不住想打击他一下。我说,说不定是人家故意扔的呢。他笑了,那可不是!我拣了之后,没走多远,它就唱上歌儿了。我想,肯定是那人往回找呢。操他妈的,它一唱,我就摁了,一唱我就摁了……后来,我干脆就关了。
  他得意地说,别看这机子不怎么样,但就是好使。说完,他别扭着身子把手机挂到了腰上。我说好使不好使的不说,你往哪打呀?来泰说,他一般不打,都是客户给他打。他把号码告诉他们,不管是在商场还是车站,他们想拉货,一个电话他就过去了。这么一来,活儿比以前还多了不少。
  如此说来,来泰的手机还真有一点用处。
  最后,他把他的手机号告诉了我,他让我有什么事就找他。我记下了他的号码,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我没找他是因为没什么事。没事,我找他干什么?
  但是,我没事,来泰却有事儿了。
  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春天对于开餐馆的人来说,却是个多事的季节。天暖了,树绿了,花开了,一些人也蠢蠢欲动了。餐馆的事便一件一件的多起来……非常烦人。
  来泰有事的那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开会。与会的都是一些大小餐馆的老板,会议没开之前,人们的情绪都不大好,有点烦。说开会开会,怎么老是开会呀。这是由“消杀中心”召开的会。会议内容就一个,“杀蟑螂”。一听说杀蟑螂,一家伙都兴奋了。甚至都群情激愤了。因为这些开餐馆的人,没有不痛恨蟑螂的。谁没因为蟑螂挨过罚呢?谁没因为蟑螂给客人当过孙子呢?它早就该杀了,该灭了。它一天不灭,你就得提心吊胆,永无宁日。问题是,那个小鸡巴玩艺它不好整呀。不管你怎么杀,怎么灭,它该有还是有,非常顽强。人们议论了一气,有人就发起了牢骚,说不知北京咋有这么多蟑螂。旁边的人反对了,你丫的还说哪,都是你们外地人带来的。北京老鼠还多呢,也是外地人带来的?……正嚷嚷,领导来了。主持会议的人“噗噗”地吹了两口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
  都肃静了。
  领导是一位女同志。她首先强调了这次会议以及杀蟑螂的重要意义,主要是呼吁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打一场消灭蟑螂的人民战争。算是动员吧。接着,就由一名工作人员,介绍这次杀蟑螂所要采用的新配方,新工艺。以及这次灭杀的新方法。方法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各餐馆自己买药品,什么国产的,进口的,拿回去,自己杀。由于方法不得当等诸多原因,效果很不好,甚至没效果。这次不了,是由“消杀中心”集中组织人力物力,上门服务,一家一家的杀,一平米一平米的杀。直至把每一家的蟑螂都全部、彻底的消灭干净……跟随工作人员扬顿错的讲话,好多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配合着,还不知不觉地咬上了牙齿,一下一下的点头。非常解恨。
  这是第一。工作人员条理分明地说,第二,关于如何收费的问题……
  会场里突然像没人似的寂静。有那么几秒钟,人们气都忘记喘了。后来不知那个反映得挺快,小声道,我操,还收费呀。接着人们才缓过来来,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地嘟嚷开了。就是,怎么又交钱?想的好,不交钱白给你杀啊……会场乱了。主持会议的人不得不站起来,掐着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于是,工作人员接着讲“关于收费标准”,大意是,每来平米两元伍角,杀一次交一次。每个餐餐馆预计需要杀六次左右。工作人员讲得非常耐心,非常详细,这反而越发气人。很快,下面又乱了。人们按标准打自己的小算盘。叨叨咕咕地算着,一平米两块五,十平米二十五,一百平米二百五……算来算去,有人就急了,说不用你们杀,自己杀行不行?坐在台前的女领导说,也行,只要你保证餐馆里找不出一只蟑螂来就行。话是微笑着说的,却听得出一种潜在的力量。看来,领导的微笑也不一定都是亲切。这时又有胆大的人问,如果杀过六次,还有蟑螂哪,怎么办?女领导又笑了,说那好办,接着杀呀?人们一听更来气了,嘟哝着说,你们好办,那是杀我们的钱哪。
  嚷嚷归嚷嚷,会议还是按照原来的程序坚决地进行。而且,很快就推进到了实质性的一项――根据自己餐馆大小,在“消杀合同”上签字,交纳第一次“消杀”费。先交先走。
  却没有人动。
  我他妈的是不交。不交也得交呀,想找病呀?谁也别交,我看他们也没办法。对,都不交,看丫怎么着!人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大有一种想集体“抗杀”的意思。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一家伙响了。
  电话就是来泰打来的。他声音急切地告诉我,说他和保安打架了,正在派出所里。让我去一趟……听声音,他好像快要哭了。
  站在走廊里,我的情绪立马就糟透了。怎么说呢,不仅是因为杀蟑螂的事还没有解决,关键是来泰要我去的地方更让我心烦。甚至有些畏惧。在我的感觉中,派出所这几个字总是和一大堆麻烦牵扯在一起的。谁愿意往麻烦堆里跑呢?
  问题是,我又不能不去。在这个城市里,来泰他拐着一条坏腿,可谓无依无靠,现在被人打了,远近不说,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也是我无法拒绝他的理由。人生在世,怎么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缠着呢?真他妈的闹心!
  
  我悻悻地回到会场。会场里还在乱着。我只好去向主持会议的说明情况。我说我有点急事,想提前走一会儿行不行。主持会议的说,行是行,但你得把事儿说准了,杀,还是不杀?
  我知道,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不管人们咋议论,也是瞎起哄。有道是,听见狼叫就不养羊了吗?最后该咋着还得咋着。在许多事上都这样。
  我说,那就杀吧。
  于是,工作人员就让我在合同上签字。我匆匆地交了第一次“消杀”费。便离开了会场。从会场往外走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不知谁问了一句,这傻×是哪的?
来泰是进入车站拉货的时候,跟一个保安打起来的。
  最近,干他们这一行的活儿不怎么多。活儿不多的原因,是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谁还去倒腾货呢?前几天,来泰曾蔫着脸到我餐馆来,问我餐馆的生意咋样。我说不咋样。来泰说,蹬板车的没活儿,餐馆也不行,这可他妈的怪了。其实也没什么怪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一行不行,样样稀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市场经济规律吧。我的餐馆在城中,生意潇条的时候,我给在北城开餐馆的朋友打电话,一问,也完蛋。餐馆一完蛋,不用说,包罗万象的菜市场也好不了……以此类推,你就会发现,整个市场都千丝万缕地连成了一体。它就像一片巨大的肺叶,一呼一吸,都会让人感觉到它的冷热。一声咳嗽,即使你处于最细微的神精末稍,也会敏感地体会到它的震颤……因此,生意场里的人,平时谈起生意好坏的时候,最常使用的两个字就是:“没谱儿”。
  那天一大早,来泰就跑到车站等活儿。直等到饥肠辘辘的中午,一个活儿也没接到。他非常沮丧。人一沮丧很容易产生一种“索性”的情绪。他想去个屁的吧,不等了。他蹬上三轮车吃饭去了。他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快餐铺里,要了两个烧饼,一碗羊杂汤。羊杂汤没多少具体内容,被他吃得十分挑剔。大概,这和他当时的心情不无关系。饭没吃完,手机响了。是个老客户打来的。这下,他不再挑剔那碗羊杂汤的咸淡了,端起来,很烫嘴地就喝下了去。然后,抓起一只烧饼,边走边吃地去了车站。
  车站门口立着一个保安。
  以前,车站是没有保安的。只有一个老头。可是不久,车站整顿,门口换上了保安。棍儿似的立着。不但门卫换了,制度还改革了。用来泰的话说,越改越操蛋了。原先可以到站内拉货。改革以后,三轮车统统不许入内了。接货呀,送站呀,只能扛进扛出了。货少还可以。赶上货多货重时,只要是身体棒的,问题也不大。可是来泰就不行了。偌大一包服装,被货主从大客车顶上很费劲地沿着行李梯弄下来,离地面还有一定的高度,就喊来泰,说你用背接住吧。来泰很听话地转过身去,“吭”一下子,货是接住了,只是连人带货却滚在了地上……把货主都气笑了,说你这人咋这么完蛋?滚在地上的来泰也嘿嘿地笑,说不是人完蛋,是腿完蛋……腿完蛋还怎么接货?此后,有的货主就不愿意找来泰了。说你要是个要饭的,我肯定先给你。可是干活儿,算啦,我还是找腿脚好的吧……说得来泰鼻子酸酸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在,后来制度又松动了。在特殊情况下,又可以蹬着三轮车直接到站里接货了。但是,必须要与值班的保安打好招呼。他让你进你才能进,他不让你进,你就得退到一边去,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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