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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北京候鸟》    作者:荆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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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这件事来,来泰就乐。说他已经把那个蜇皮子看透了,表面上像个流氓,其实啥也不是,就是整天瞎咋唬。那个熊种!
  
  那个长途客站,离我的餐馆很远。一番“循序渐进”之后,来泰在那里觉得行了,稳了,可以扎下去了,就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又在我的餐馆里拾掇了几件被淘汰的旧家什,锅呀,碗儿呀的,颠颠达达地拉过去,过起了一个人在城里的日子。
  来泰有了落脚的地方,我觉得心里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妻子却多少有点不踏实。按她的估计,因为买菜的事,来泰心里肯定还憋着个疙瘩呢,现在能挣钱了,又有了落脚的地方,妻子说,你看着,他肯定不来了。
  但是没有。每隔几天,有事没事的,来泰就笑颠颠地来了。
  这么一来,反倒让妻子有点感动了似的。来泰每次来都是晚上。晚上餐馆里吃饭的人不像中午那么集中。我和妻子也就有时间坐在那里,和他说说话,扯一扯车站里的情况。末了,妻子总是叫伙计做上几个菜。问来泰是喝白酒,还是喝啤酒。吃过了,也喝过了,来泰一走,妻子就惆怅了。她说,你看了没?来泰吃得可真香,一盘子过油肉,一块儿都没剩。要是平时能见个腥货儿,那么肥的肉,他能吃得下去么?
  后来我才知道,来泰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的确挺苦,也很孤独。平时,活儿多的时候,往往几天不开火。在街上买两个面饼子,连水都没有,就坐在三轮车上干干地嚼了。闲下来,没活干了,才在小房里支上锅,拨拉个菜,很像回事儿似的吃上一顿。白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却有些难挨。累的时候还可以,张到床上便呼呼大睡了。更多的时候是睡不着。长长的夜,除了能到我的餐馆里转上一圈,偌大的北京城,竟没有他觉得可以去的地方了。只好窝在床上,盯着低矮的屋顶乱心思。什么孩子呀,老婆呀,在车站里一块拉货的人呀,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就像他自己说的,净是些没用的事儿。
  实在寂寞了,偶尔也会叫上几个一起蹬三轮的伙计,在外边东一挠西一把地打点上几个下酒的小菜。回到租住的小屋子里,哥们儿一次。蹬板车的人这些人,虽说来自天南地北,口音不同,但从事的是同样一种劳动,性情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喜欢酗酒。能喝不能喝的,都喝,而且敢喝。两瓶二锅头拚下去,烧得都不像个乡下人了。壮怀激烈了。甚至比城里人都×了。侃呀,吹呀,个个都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了。散场时,人都醉了。摇摇晃晃的出来,在深夜里高门大嗓地道别,最后,一泡长尿滋在城市的大街上,踉跄回去,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人还懵懂着呢,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一下子沮丧了……一百多块啊,这才叫扯蛋呐!
  知道来泰平时一个人挺苦,舍不得吃,妻子就告诉他,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想吃啥就要啥。开始,来泰来了,我和妻子还陪着他一起吃点,喝点。后来,也就随便了。他自己想吃啥就点啥。但来泰从不多要。并且也总是“老三样”,过油肉,煮花生米,此外,再要一小碟咸菜。似乎很讲究,也很得体。
  但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来泰竟拖拖拉拉地领来了一个三轮车队。一进餐馆,他就很兴奋地叫着一个服务员的名子,让她赶紧安排个桌儿,上茶,点菜。一回头,发现我在餐馆里坐着,他马上灿起脸,拐拐拉拉地过来了,他小声对我说,今天是王大哥做东,他想在哪花钱不是花呀。就把他们领过来了。他告诉我,结账的时候,该咋着就咋着。
  很快要好了菜,来泰叫我来了。王大哥也大着嗓门叫我过去。我本不想过去,但是看在王大哥的面上,我还是过去了。王大哥拖过一把椅子,热情地让我坐下。我说,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
  这是我的原则。我不可能往那一坐,再加个小菜,吃呀,喝呀,与客人一整到底。最后把人家全干懵了,把账单往上一递,签个字吧――这是在我们老家内蒙古。北京就不行了。北京是大都市。大都市有大都市的“消费理念”,比如,在吃饭的问题上,越来越多的人都讲究“AA制”了。人家哥们儿姐们儿都“AA制”了,你再去伸一筷子,你算个老几?打折呀?免单呀?所以,朋友除外(朋友免单呀),再熟的客人我都不陪。从来不陪。我只倒了一杯啤酒,象征性地与每个人碰碰杯,一喝。然后。我就退下来了。退回到原来的位子,翻看当天的晚报。
  没一会儿,背后就突然响起了掌声和叫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几个人在为王大哥的一杯豪饮叫好哪。好声一过,王大哥深受鼓舞。他把酒杯往桌上一蹲,用手一指,倒!说着,双臂交叉,拽住衬衫的下摆往上一提,就从头上撸下来了。光着膀子,表示要大干一番的样子。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其他几桌客人往那边看了看,尽管没表示出太大的反感,但心里总是有点不屑的。我没说什么。可是没过多时,后边的声音又大起来了。而且又有几个人像王大哥一样,成了“膀爷”。我发现来泰也“膀”起来了。他背对着我坐着,晃头来晃脑的样子,非常兴奋。我一时不悦,告诉一个服务员说,你去叫他们小点声。喝就喝得了,嚷什么嚷!肃静一会儿。又乱起来了。一个人还站起来,光着膀子喊,服务员!有酸辣土豆丝吗?再上一盘!
  这时,餐馆里的几桌客人已经相继走了。最后,两个姑娘也站起身来,斜了“膀爷们”一眼也走了。餐馆里,除了来泰那些人,只人有一个老头在耐心地等着鸡蛋面。愿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到外面街上散心去了。
  谁知刚出去没多少功夫,一个服务员跑来找我,说来泰他们打起来了。
  打起来的是两个小年轻儿。我没进屋,就听见吵闹声了,同时还加杂着两声脆响。我以为是谁煽了谁的耳光,其实并没有打到一起。只是像挣牛似的被几个人拉着,劝着,不时地用手拍在两个人的光膀子上。啪啪的响。比打耳光的声音响多了。
  我劝了一会,根本不听,争吵得好像还更来劲了。我恶了一眼躲在一边的来泰,愤愤地说,再打,都给我滚出去,什么东西!
  奇怪的是,我这么一骂,都老实了。有个小伙子过来解释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哥们,一会儿就好。
  这时,我听见有人还在哼哼叽叽地骂。环视半天,才发现在餐厅的一角还有个人躺在椅子上。原来是王大哥,早就喝醉了,被放在那里“醒酒”呢。酒还没醒过来,人却醒了,躺在那里挣扎着骂。细一听,骂的却不是打架的那两个人,而是什么“黑鬼”……五十多岁的人,“天命”都应该知道了,还这么折腾,太出格了。
  酒已经不能喝了。来泰和几个人又去弄王大哥,摆弄了半天没作用,最后,几个人硬是从椅子上把他拽起来,拖拖拉拉地架出去了。
  却没人结账。来泰苦着脸要结。我能让他结吗?我说这样的人以后你少往这领!来泰耷拉着头,躲着我的眼睛。突然,他往吧台上一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真他妈的没心!
  在外边,又是一番折腾。王大哥根本站不住了。被两个人架着,一撒手,就没腿似的堆下去了。结果,七嘴八舌地研究了半天(刚才打架的两个人也参预了。真他妈的不可思议啊)最后是,来泰用三轮车拉着王大哥,另一个人拉着王大哥的三轮车,像一群被打败的土匪,丢尽了脸面,咣咣当当地远去了。
  来泰知道在我面前打了脸。一个多月没露面儿。后来,还是一个客人为他挽回面子提供了一个机会。那天,他出现在我餐馆的时候,有个客人正在捣蛋(在小餐馆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遇上)。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个,长得驴高马大的,喝了酒,性情上便有些颠狂,坐在椅子张牙舞爪。张来舞去的,啪喳,椅子坏了,散架了――人像个笨熊似的仰在了地上。本来大胖子没摔怎么样,仰在地上的时候自已还咧嘴笑了一下。可听其他客人轰地一笑,这才害臊了,不干了。躺在地上不起来。用手按着腰,呲牙咧嘴作一种摔坏状。后来在两个服务员的搀扶下,勉强起来了,却不罢休。不论服务员怎么道歉,他就是一句话,你说怎么着吧!末了,好说歹说,给全桌打了个五五折,他这才笑了,还幽了一默说以仗他年轻,否则,可就要了他的小命啦。语气和神态就像个娘们儿。
  当时,来泰就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但有了那次“头发事件”的教训,这次他却忍住了,一声没吭。直到客人都走了,他才站起来。把餐厅的椅子一个一个的拽出来看,他发现好多椅子都咯咯吱吱的,松动了。他沉着脸说,这得修哇。
  之后,他便差不多是每天晚上都来了。一来,他就在餐馆的外边修理椅子。钳子,錘子,镙丝刀,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买了一些铁角子,夸夸张张地铺了一地。那几天北京高温。即使到了晚上,仍持续着一种难耐的燠热。我从外边回来,见来泰正弯着腰,别扭身子往椅子上拧镙丝,那架势,像是人也要钻进木头里,下力得狠。我不叫他修了,说实在不行,就它换几把。他说换不得花钱么?别的都行,就是榫子没沾好,修修一样用。说完,他一边拧着镙丝,一边骂,这鸡巴活儿干的,榫子这么短,连个铁角子都不上,它能不散架么?
  他干得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一连干了十多个晚上。所有松动的椅子都被他用铁角子做了固定。他让我看看,行不行。我一试,好了,一点都不松动了。
  这件事让我和妻子非常感动。那天我让伙计做了几好菜,款待来泰。像以往一样,几杯酒下肚,来泰说话的口气就亲热了。一口一个老叔地叫着,又是点烟,又是满酒。后来,就说起了在我餐馆里喝酒的事。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他第一次抨击了王大哥。他说那人喝起酒来,就是不知道个深浅,那天差一点没喝死。他们一直把他送回家里,第二天去车站的时候,脸焦黄儿,蹲在那里还一个劲往出酿酸水哪……我说那样他还去什么车站呀,在家歇着呗。来泰喝了一口酒,他说他是想歇着,可是他指望啥呀。接着,他转换口气,说起了王大哥家的困难。他说,王大哥那人看起乐乐呵呵的,家里那叫困难。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间房子最多也是十多平米,外边有接出那么一块当厨房。再加上老伴有个抽风病,不咋收拾,那屋里布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却没一样值钱的玩艺。他说,桌子上有台电视机,也就这么大――他放下筷子,用手比划着。
  我说,看起来行呀,他不说他蹬三轮就是想锻炼锻炼身体吗?
  拉倒吧。来泰说开始王大哥跟他也那么吹,后来他们处铁了,他才啥都知道了。我说,他女儿不是在国外吗?来泰说是在国外,可是不行,王大哥说寄不回钱来。她每年寄回那点钱,还不如她在国内上班的时候给得多呢。来泰告诉我,王大哥的女儿是嫁到国外去的。当时,他和老伴都死活反对。可女儿不干,说啥也要跟着那个老外出去。现在,王大哥跟谁都不愿意提起女儿的事。我问他为啥不愿意提。来泰口气有些神秘地,他说,那个老外是个黑人!
  看着来泰说话的样子,我觉得他有点少见多怪。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女诗人,她的“准老公”就是个黑人。有次她们一起来我的餐馆吃饭,“黑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大。我问女诗人与他在一起习惯不习惯。人家女诗人郑重地说,怎么会不习惯嘛,挺好的。
  来泰说,你没听王大哥那天在喝多了时候,老是“黑鬼黑鬼”的骂吗?他就是骂那个老外呢。我说既然他挺困难的,你们怎么让他请客?他说王大哥平时总吃别人。那天,他拉了两趟大活儿,有几个家伙就眼热了,非让他请客不行。结果他却喝醉了,钱也没掏……你说这是什么事呀。说到这里,来泰的脸上重新换上了不快。

  我觉得,北京的时间要比乡下的时间过得快。乡下的时间被老土墙挡着,那是一寸一寸的挪。北京的时间就不一样了,太阳就像挂在陀螺上。一转就是一天,一转就是一个月……来泰掰着指头一算,他说哎呀老叔,我到北京都一年零两个月了。
  这期间,除了在我的餐馆里买了三个多月的菜,来泰一直钉在车站里,包括过年,他都没有回家。应该说,他干得挺踏实,能吃苦,很下力。当然,收入大概也是不错的。妻子曾问来泰折子上存了多少钱。他说没多少的。说完便憨着脸笑了。
  有一段时间,来泰曾雄心勃勃地筹划,想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北京来。他说老婆在乡下也是呆着,没事干。来这里找个事做,还能挣上几个。我觉得他把老婆接来倒是可以,不过把孩子接来却不太现实。别的不说,上学就是个问题。据说,他儿子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小家伙学习在班里一直把尖儿。可是“把尖”有什么用?到了北京,没有人买你的账。我女儿转过来的时候还上小学,都费了老劲了。我说你想给孩子找个高中,有钱行,否则的话,我看没戏。据我所知,别说是找个好点的学校,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没有个两万子“赞助费”,也是很难进去的。虽说政府已经有了规定,外地人子女在城里上学的,可以就近选择学校,不许多收费。可是人家不多收费,也不收人――“招生名额已满”总是可以的吧?
  可是来泰却有点不以不以为然。他说王大哥说了,这事由他来办。我说那就让他办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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