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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北京候鸟》    作者:荆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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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刘贵说,他真的是回家。他说他父亲都催了他好几次了,让他回去盖房子。我想这倒是个大事儿。有道是,盖房子搭屋娶媳妇啊。
  临走时,刘贵把店里伙计的情况都说了。谁油,谁懒,谁老实,谁得顺着毛摩挲……我问他,来泰怎么样。刘贵笑了一下,他说咋说呢,我觉得这人脾气不太好。
  我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刘贵没有把话点透。

  刘贵走后没多久,来泰也提出不干了。当时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却没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我平静地问他,咋不干了。他说得含糊其辞,但意思我还是听出来了,那就是买菜的活儿不行,挣不到什么钱。
  我说同样是买菜的,别人能挣你怎么就挣不到钱呢?
  经他一说,我才恍然明白了。别人能挣钱是因为给好几家餐馆送菜,菜进得多,价格就便宜。价格便宜就能多加一点价。可是来泰就不行了,他就买的是一个餐馆的菜。他说他每天都是东一点大葱,西一把韭菜的,人家都不愿意卖,哪能便宜呢?当然,不便宜就加不上价。
  我不得不承认来泰说得有道理。
  可是,妻子也有妻子的道理。她说,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他想挣钱,咱们拖家带口地跑到这么远,又是为了啥?要是想帮他,还不如直接给他点钱好听呢。他还不用每天去受那个累呢。她问我是不是这么道理。我说,他不想干了。妻子说,他不干更好,让他走。再不走也得把店给你搅和黄了。我说得了吧。我觉得妻子有点夸大其辞。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人家刘贵为啥走了?我说他不是回去盖房子吗?盖什么房子盖房子,人家现还在北京干呢。妻子说这事是一个伙计告诉她的。刘贵就是因为来泰买的菜不好,说过他几次,来泰就不高兴了,整天指桑骂槐。刘贵搭不上言,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人家才编了个理由,到他老乡的餐馆里干去了。
  我问她知道不知道刘贵在什么地方。
  她说,知道不知道有啥用?
  我说再把他找回来呗。
  妻子冷笑了一声,说,他可是撒了谎走的,再说,人家那是个大饭店,谁还回你这么个小餐馆来?我一下来气了,我说,这么说刘贵他也是有意找借口,没一个好东西!滚,都他妈的滚!
  来泰正式不干的那天晚上,妻子让伙计做了几个菜,我们和他一起吃饭。平时他和伙计们一起吃,这次例外,多少有点贱行的意思。好也罢,赖也罢,毕竟干了三个多月,况且又是亲戚。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吃饭的时候,彼此心照不宣,似乎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后来,我问来泰什么时间回去。他说他想转两天,来这么长时间,还没去过天安门。妻子也搭话说,转转吧,平时没事儿,再来一次北京也不易。
  来泰转了一天。看了天安门,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还想进故宫看看,一问门票,人就蔫了。最后是体验了一把地铁,整整坐了一圈儿,才下来。
  按计划,他是晚上的火车。上午,妻子去商场里买回了一些果脯。准备让来泰给孩子带回去。她说千不好万不好,毕竟是亲戚。别看在这的时候气人,恨不得一时叫他离得远远的。可是真的走了,又觉得怪可怜的。
  没想到,转了一圈的来泰,又改变了主意,不走了。他说他想转转,看能不能在北京干点别的。我当时就愣了,问他想干点什么。他说也没个目标,转转再说吧。我索性一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也算是有个过渡吧。
  事后妻子却有点生气,她说在餐馆里不行,又不回家,他瘸着个腿能干啥?我说他不是想转转么,让他转去。他觉得能干点啥,就试试,实在不行的话,就回去呗。在我看来,只能这样。谁都应该清楚,北京虽然很大,却不一定给所有来此谋生的人都能提供一处立足之地。每天每天,笑着来的有,哭着走的也有。你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金元宝,谁都可以来拣呀?太幼稚了。

  此后,来泰便开始骑着三轮车到处去转了。他每天早晨兴冲冲地出去,晚上再回到餐馆。开始,他几乎是一天一次地征求我的意见。什么修理自行车呀,烤羊肉串呀,发小广告行不行?甚至,他还动过倒卖盗版光盘的心思。但是,都被我在权衡利弊之下给否定了。几天之后,来泰就草鸡了。他满脸倦地说,老叔,真是太难了。不行我想回去了。
  我早希望他回去了。把一个无依无靠的瘸腿亲戚留在跟前,不管咋说,都会让人想到一种潜在的拖累与麻烦。可是,来泰真的想走,从良心上讲,我又觉得有一点没有尽到责任似的不安。我说回去就不难了吗?
  咋不难啊,不难我还不出来呢。
  那你就不要着急。既然有吃有住的,再转转,多走些地方,看看别人在做些什么。要饭的都能在这混得不错,不信这么大个北京,就真找不到一点可干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我却一点儿谱都没有。从内心上讲,我这么说,也是为了对来泰表示一种挽留的姿态。如果他坚持要走,我想,那就由他去罢。
  来泰想了想说,我觉得也是呢。老叔,让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又有亮堂了。不回去了,我还是接着转吧。
  
  城南一隅,有个长途客站。从位置上讲,差不多已是郊区了。郊区的环境总是很差的,给人一种乱七八糟的感觉。一些城里禁行的车辆,在那里闹腾得特别欢实。大卡车,小三轮,马车,冒着黑烟的柴油车,可谓应有尽有。几乎没处可转的来泰,竟穿过一个乱糟糟的十字路口,跑那个长途客站去了。那是个很大的院子。人很多,车次也多。一些衣衫不整累累坠坠携着大包小裹的外地人,不断地被卸在这个城市里。来泰正在那里毫无目的的瞎看,就见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冲他打着手势,一勾一勾的。从经验上说,人员杂芜的车站,似乎历来就是一个充满诱惑和陷井的地方。来泰心里唿悠地一下,就懵了。莫非是个鸡?他又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穿着打扮得不俗,人还真有几分姿色咧。正当来泰愣神儿的时候,那女人又冲着他勾手。这次她说话了,她说你傻啊?我叫你哪,你过来呀?来泰有些恍惚,他想,我过去……我过去干啥?最后,他还是过去了。没想到,就是这个女人,把来泰的命运改变了。
  这是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她招呼来泰,是让来泰把她从外地进来的两大包服装,送到附近的一个很大的批发市场去――那里有她的摊位。一切搞明白之后,来泰什么也没说。不过十几分钟,他骑着三轮车,就把两大包服装和女人一起,全送过去了。而且服务态度非常之好。那女人给了他八块钱。问他行不行。来泰摸着脑袋说,行呀,行!怎么不行呢?
  他都要乐死了。
  从商场里出来,他边走边想,妈拉个巴子的,这也能赚钱呀?我早咋就没想到呢!他又返回到车站,守株待兔般的站在那里。结果又被一个男人找上了。这一次,拉的货比较多,来泰挣了十块钱。
  来泰回到餐馆时已经挺晚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太一样的表情。但不是高兴。似乎是一种经历过一点什么事情之后的平静,或者说是漠然。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把车站的事情告诉了我。我说既然这样,明天你就再去试一试。来泰一口定音地说,那是肯定的!
  
  几天之后,来泰决定就在这个汽车站扎下去,不走了。只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容易。进入这个车站,他才发现吃这碗饭的人多着呢,少说也有好几十号人。他们大都来自于外地,也有一些能吃苦的城里人。他们差不多已经形成了一个很有特色的群体。有活儿时,便笑着一张汗脸,蹬着三轮车往返于车站与批发商场之间。没活儿了,就聚在车站周围几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往车上一坐,吸着烟,看那些凶杀呀,抢劫、强奸之类的小报。有的聚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聊天,吹牛,侃一些天南地北的事儿。比较艰苦的生存方式,使这些人的情绪都比较烦躁,为了抢活儿,他们之间经常争吵,动辄打架。然而,过不了几天,又往往被几瓶啤酒一包花生米团结得你兄我弟,亲近得很。
  来泰进入这个群体,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有些人发现以往熟悉的面孔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瘸子,开始互相询问“这丫是哪的”,终于没搞清来泰的来路,便直接质问上来泰了。
  谁让你来的?
  没人,我自己。
  是不是找死来了?
  来泰苦着脸不吭声。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什么错,车站又不是谁家的,你们能干,我他妈的就不行?但是来泰还是忍了。他想,就是去蹲小号,还得先挨老犯人几顿胖揍呢,何况咱这是和人家去争饭吃,能不挨骂么。
  不过来泰有来泰的办法。他一是忍,二是躲。骂轻了,不吱声。一扭脸,就当没听见。骂重了,或者对方要动手了,事态严重了,转身就溜了。不过却不是真走。而是躲到别的地方去溜着那些人,看他们接到活儿了,蹬着三轮车走了,这时候,他蹬上车,侧侧棱棱的,就干到车站里去了。运气好的时候,刚进站,活儿就来了……这么躲躲闪闪,一天下来,也还挣上个三十五十的。来泰已经很知足了。
  没多久,来泰的处境就好多了。用他的话说差不多就算打进去了。挨骂时,他把脸一扭,木头似的戳在那里。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碰上那些老实的,他就往跟前凑,会抽烟的递颗烟,不抽的就瞎搭讪。一来二去的,就与一些人熟了。聊起来,来泰觉得这些人还都是挺不错的。
  但有一个人,却老是找他的麻烦。
  这人外号叫蜇皮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留着很长的头发,总是斜叨着烟卷,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好斗的神情。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蹲在三轮车上,拿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指点着过往的女人,发一些很下流的感慨。否则,就是跟同行侃大山,吹牛皮,同时说着一些城里骂人的话,不是“他妈的”就是“傻×”,要不就是“我抽你丫的”……有几次,蜇皮子竟指着来泰的鼻子骂他,说不看你丫瘸拉巴叽的,我一脚踢死你得了。从明儿起,你必须在我的眼里消失!来泰不想“消失”,就尽可能地躲着他。实在躲不开了,任凭蜇皮子怎么骂他,他都是木着一张脸,不理他。
  有一次,他却忍不住了。那天,他在那等活儿的时候,窝在三轮车上睡着了。正做梦。梦见了家乡的山和水……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一个激灵拱起来,才知道是蜇皮子在使坏。原来,这小子正用一个矿泉水瓶子,对着来泰的耳朵往进灌水呐。来泰突然就愤怒了,上前就给了他一杵子。蜇皮子被打了个愣怔,接着就和来泰打在了一起。这时,旁边有两个蜇皮子的老乡,以拉架做技巧,被蜇皮子抓住机会,一拳打在来泰的脸上,鼻子立刻就流血了。还没等来泰反过手来,又是一脚,正踢在了他的腿裆里,疼得来泰当时都脆下去了,半天都没有缓上气来。蜇皮子还要动手,一个当地人过来了,才把蜇皮子喝住,说,嘿,怎么还要打呀?知不知道打人犯法呀?我告诉你,真要是打坏了人哪,谁他妈也便宜不着!
  应该说,在这些外地人面前,城里人还是有一点威力的。蜇皮子没有继续动手。
  那个城里人姓王。此事之后,来泰就喊他王大哥。两个人处得很好。有一天,来泰还带着王大哥到我的餐馆里来过一次。他五十多岁,头发理得很短,大部分已经灰白了。他身体不错,人也很实在。我留他吃饭,他也不推辞。只是说,您哪,甭客气,简单点,拌个老虎菜,弄个花生豆,主要是喝点酒,这就齐了。
  他喝酒,也不喝别的,就喝二锅头。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大哥告诉我,他在内蒙兵团整整呆了五年。回来后,在模具厂上班。几年前厂子完蛋了,倒闭了。之后他卖过报,当过交通协管员,没意思。后来发现蹬三轮儿这玩艺儿不错,他说能挣几个不说,关键是它锻炼身体呀,人不活动老呆着哪成啊。您说是不是?
  王大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儿两个人。他有个女儿,在一个饭店里上班。去年走了,出国了,去了南部非洲的博茨瓦纳。我问是不是留学,他说不是。说完,便端起酒杯来喝酒。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表情。我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女儿似乎是一个他不愿细谈的话题,也就没再多问。
  我说起了他对来泰的帮助。王大哥的情绪立刻快活了,话也多起来。他拍着胸脯说,您放心,只要我在那没人敢怎么着他。都是一样的人,怎么着?哎,行你干就不行我干呀,你他妈不也是外地人吗?北京人还没说话哪,你丫抖什么激灵?话说回来了,就是北京人也不能欺服外地人呀。再说,什么是外地人呀,北京人到了上海是什么人?上海人在广州是什么人?真是的,中国人到了国外你还是外国人哪。叫我说,什么北京人外地人,都是他妈一样的人。您说是不是?
  王大哥说得慷慨激昴,很在理,也很动情。他间或地抿一口二锅头。他不用别人劝酒,他也不劝别人。那天他和来泰很晚才离开我的餐馆。走的时候。我发现王大哥有些过量,两脚迈得七高八低的,他还斜过身来,一再叮嘱我,有什么事就言语一声。

  据说,蜇皮子再没有找来泰的麻烦。那次打架之后,来泰总和王大哥在一起。同时,他还在后腰上别了一把镙丝刀子。很长地露在后衣摆的外边。没活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把镙丝刀子从腰里抽出来,狠着脸,往地上扎着玩。同时,还不住地东瞅瞅,西看看。有几次,他发现蜇皮子坐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偷偷地看他。来泰的目光一挺就过去了,硬得狠。蜇皮子的目光一软,立刻躲开了。如果说目光也是可以打败人的,蜇皮子就这么被来泰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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