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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五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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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他们刚来到这座小城后不久,由于内城里没有他们的住处,他们一家人被安排到城北一带开阔的原野上。有两间六成新的房子,房前屋后交错叠印着好几条发白的羊肠小路,那就是他们的新家。一家人第一次在那里生火做饭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好几只野狗,伸着舌头,摇着尾巴,看着他们锅里的饭。在不远处的紫色和黄色的灌木丛旁边,毛色灰黄的野兔将身子直立起来,也在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周围一带还有一些身份含糊的人家,好像都没有明显的职业。大声说话的男人,声音清脆的女人,时常拄着拐杖,手搭凉棚朝远处的路上久久眺望的老人,鼻子下挂着鼻涕的孩子。有马,有手推车,有自行改造过多少次的外表已经很不像自行车的自行车。有一户姓胡的人家居然还养着鸡和羊,鸡不是用来吃的,主要是依靠它们下蛋,公鸡则用来报时,周围的老人们都以它的叫声为指南。羊叫苏联羊,身高体壮,身上的毛像外国人的头发一样卷曲得很厉害,看上去又浓又密地翻滚着,一对角弯曲得如同两张坚硬无比的弓,那也是它们用来自卫和进攻的主要武器,叫起来的时候粗犷有力。

  养马的那个人叫老宋,马当然不是他的马,是公家的马,据说还没有马高的时候,就已经能骑着马到处跑了。可是有一天,自以为了解马比了解他的亲戚朋友们还要更深一层的老宋却忽然被一匹马踢伤了,昏迷不醒。那时候,曾怀林正在学习用当地的材料和方法生火,烟雾中看见老宋家里的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朝这边跑过来,其中一个女人的手里还端着一个空碗。曾怀林从烟雾中站起来,两个女人向他说明了她们的来意:老宋被一匹马踢坏了,已经人事不省,急需灌下一碗七岁以下的男孩子的尿。她们从家里一出来就往这边跑,是因为她们知道曾怀林的家里正好有一个那个年龄的孩子。

  有这样的事?曾怀林惊讶地问道:“小孩子的尿也能治病?”

  “能!”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别的还不行呢。”

  “可是,”曾怀林用手指了一下正在房子的一侧用一把小铲子铲土的多多,对她们说,“他已经八岁了。”

  听到曾怀林这样说,两个女人愁眉苦脸地互相看了一眼,相视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很快,她们又把她们的那种哀愁焦急的目光落到了正在房子的一侧铲土的那个孩子的身上。

  “八岁也行!”年龄稍微老一点的那个女人忽然语气坚定地对曾怀林说道,“八岁和七岁有啥不一样呢?都是一样的。”

  “行,那就让他给你们尿一点吧。”

  曾怀林把多多叫过来。看见两个女人像传说中的夜叉一样在家门口站着,她们一个手里端着一只碗,另—个手里虽然什么也没有,却也像端着一个东西似的。多多感到紧张而又神秘,他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们。

  一个女人蹲在多多的面前,把端着碗的手臂伸出去,等待着。另一个女人弯下腰,帮助多多解裤子。不久以后,她们拿来的那只碗里便有了清澈的大半碗。还有亮晶晶的一滴没有滴下来,老宋的女人先是用碗的边沿,后来又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终于把最后的一滴也都收到了碗里。

  “老宋有救了!”

  两个女人保护着那只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们离去的时候,西边的夕阳正在坠落,城北一带开阔的原野上像是镀了金,抹了红。一匹马静静地站在一个石头槽子前,既不吃草,也没有饮水,脸朝着往东去的一条路。正是它不久前几乎把它的主人踢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第二天,老宋就已经能出来走动了,披着衣服,和昨天踢过他的那匹马站在一起。

  “真是个傻货!无论踢谁,还能踢我?……我对你多好呢。”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又说:

  “谁也不能踢。踢坏了别人,比踢坏我还要麻烦呢,还不如就踢我算了。”

  一个月以后,在老宋的帮助下,三道散发着树木清香的白杨木栅栏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把曾怀林的那两间从前不知是什么人住过的房子围了起来。活儿主要是老宋在干,从四处收集木头,到锯、砍、削、钉,曾怀林只能做个助手,协助老宋丈量尺寸,把锯子换成斧子,像手术室里的一名递剪刀、拿纱布的护士一样。做那些事情,老宋熟练极了,一看就是内行,对每一步都烂熟于心。

  栅栏全部钉好以后,门前的那片荒草萋萋的旷野突然就变成了他们的院子,而不再是一块无主的任人践踏的荒地,这样的变化让他们一家人都不禁有些心潮起伏,都在刚刚诞生的白杨木栅栏前不住地走来走去,感觉就像在做梦。昨天还有牛羊或零散的背着包袱的行人从他们的窗外经过,今天却再也不能够了!只能隔着那道白杨木栅栏,远远地望一眼那几扇已有了相当距离和秘密的门窗:那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外人再不大能够看见。如果再把门窗紧闭,拉上窗帘,那就更像是一个永久而真正的秘密了。

  这就是家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园呀!这就是世人时常挂在嘴上、写在笔下、映在梦里的家园呀!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外面那片由白杨木栅栏围起来的似乎一瞬间便私有化了的小块的荒地,曾怀林一遍一遍地这样想道,一家人也都这样想。世人所指的家园无非也就是这样的吧?只不过有的场面更宏大一些,其间的门户更幽深更复杂一些,年头更久远一些,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同呢?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他们谁也不记得那个词,也没有与那个词有关的一切概念,反复无常的血淋淋的斗争让许多活生生的东西都像沉渣一样退到了无边的黑暗中,有的永不再泛起。现在,疏松的白杨木栅栏象征性地将他们这一家人与外界隔开,使他们清晰地觉得他们的这个家也已经有了点儿家园的模样了。

  尤其是两个孩子,已经很晚了还沿着木头昧十分浓郁的栅栏跑来跑去,他们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生活,而不是在没有遮拦的旷野里像野孩子一样奔跑。野狗也不再在他们的窗户下跷起一条腿撒尿了,这个现象是多多最先发现的。此外,也再没有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蹲在他们的山墙下面深一口浅一口地吃干粮了,一边费力地嚼咽着,一边向四周惊恐万状地张望着……星星浮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有的独自躲到一边,有的连缀成一片。

  一年以后,在东西两边的栅栏前又各出现了两棵树。两棵夹竹桃树,两棵无花果树,都是老宋不知从什么地方移回来的。这四棵树给曾怀林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和慰藉。每天从内城里走出来,来到城北一带的原野上,尽管有那么多的树丛和灌木,但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到自己院子里的那几棵树,白杨木栅栏浅浅地拦着它们,证明它们不是旷野里的无人照看的植物,而是属于那个院子里的几株年轻的生命。两个孩子没回来的时候,曾怀林先把饭做好,然后坐在树下,一边等他们回来,一边在树荫下想一些事情。有时会有一两只鸟飞来,落在夹竹桃的树枝上。他从下面仰起脸,小心地看着,看到它们身上的那些嫩绿或鹅黄的地方,像是在预报着春天的到来。每次看到时,他的心跳都会加快,心头不禁一热。

  “春天好!”他觉得它们在这样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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