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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四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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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又响起来了,没有任何过渡地把先前一直响着的胡琴声压了下去,仿佛压进了深深的地里,让它永世不得出头。两位琴师见怪不怪,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势上的压迫,不再把那当回事。他们手里的弓弦还像一开始那样梦游般地来回扯动着,目光如同飞累了的蝴蝶一样,先停留在那只红彤彤的鼓上,不久又落到打鼓的人的手上和脸上。隆隆的鼓声从宣传队临时占据着的那个至少有一两百年时间的青砖青瓦的院子里出来,从那些严重剥蚀的像铁一样黑的木头和砖瓦之间出来,然后在门外那条有着很大坡度的街上奔跑起来。在从育红幼儿园的门前经过时,让里面的数十张小脸一瞬间一齐转了过来,集体望着他们那个每天几次进出的大白天也实在应该点灯的黑洞洞的门廊,有的已经从自己的小板凳上站起来了,但很快又被老师的呐喊声按了下去。老师说,谁站起来谁就不是好孩子,将来想成为革命的接班人,门儿都没有!有的人,闹不好还要变成人民的敌人。

  在从国营理发馆的大玻璃窗户外面经过时,一个在理发师的手指和剃刀下面像地球一样转来转去的脑袋想把他的好奇的目光投向窗外。理发师腾出一只手按住那个不安分的圆球,低声说道,别动,小心刮破了!刮过一刀后,又说,没有什么。是宣传队在排练。

  隆隆的鼓声穿过光秃秃的十字路口,穿过蔬菜公司的一片病歪歪的几近荒芜的试验田,往飘扬着彩旗的兽医院和人民医院那边去了。

  初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时,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一些,曾怀林难以适应那咚咚作响的鼓声,每当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有时在睡梦中猛然坐起来,茫然失神地环视着黑暗的房间和尚未有曙光浮现的窗户。掀起窗帘向外面观看,大地一片漆黑,黑暗像人间的桩桩罪孽一般深重;又看见那道不具有防贼功能而只徒有象征色彩的白杨木栅栏静静地横亘在院子的前面。从那个一两百岁的院子里传出来的鼓声之所以这样让他惊恐不安,只是由于他总是把它与战备和战事联系起来,从而完全忘记了它真正的作用和意图,忘记它只是在宣传,在教化,以及附带而来的娱乐作用。鼓是宣传队的鼓,锣也是宣传队的锣,他本人更是宣传队的人,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就像自己家里的锅被勺子敲了一下一样,就像自行车胎突然爆了一样,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是那鼓声真的与战备战事有关,那也完全不需要他这样的人半夜坐起来,一个人苦思冥想。城北四十里以外的树林子里布满了灰绿色的军用帐篷,战马嘶鸣,披着绿色伪装的坦克在原地发动,在原地做梦,那一切难道与他有关吗?

  直到一年以后,他才终于习惯了。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他都要撰写一份关于他本人的思想汇报,重点写清已逝的这一个月内的思想轨迹,新出现的(包括好的和坏的)苗头,对国际国内形势的认识与理解,在最后一个星期六之前上交。这一点也是他区别于宣传队其他人的地方。别人不需要一月一次地写这种汇报,只要能把唱词记住,保证声音不太跑调就行啦。

  也是在一年多以后,原来一个月一次的思想汇报忽然被改为一个季度一次,他骤然觉得身心两方面都轻松了不少,这是否意味着他的问题从此变轻了呢?不然在这件事情上又怎么能解释得通?得到通知的当天晚上,他用素馅给两个孩子包了馄饨。整个过程中,一种久违了的喜悦之情一直都在他的眉目之间驻留不去。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的下面和周围,春天已悄然来临,浅绿的小草已钻出地面,羞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无限未知的世界。

  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真实的原因是文教办公室由于人手不够而不得不削减甚至放弃一些原本应该由审干办公室负责的事情,其中就包括类似曾怀林这样的按期按时从社会的各个角落里汇集上来的思想汇报一类的东西。文教办公室的大部分人都被抽调出去,只剩下一个处理日常事务的眼睛严重近视的却又一向自以为心明眼亮的仝干事,实在看不过更多的东西。即使是改为一个季度收集一次,到时候仍然能聚拢来相当多的内容。

  也许是稍显轻松的原因,改为一个季度汇报一次后,曾怀林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大多数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清的小城。晚上七点钟以后,街上就基本再看不到人了。要是冬天的晚上,五点以后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街上的灯还不到亮的时候。按照规定,七点钟以后才会亮起街上的灯。几条主要的街上,各有几盏颜色青灰而又模糊的路灯。宣传队所在的东街上由于街道不够长,整条街上只有一盏路灯,形状如同地质勘探队队员所戴的那种帽子,挂在体育运动委员会山墙后面的一根松木杆子上,所发出的光也像别的街上的那些灯一样青灰而又模糊,连偶然路过的行人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有一个人在青灰的街景里走着。两个人在路上偶然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的脸都是青灰色的,各自都是一副死相,就像舞台上的那些血债累累的敌特和逃亡的地主。你看别人是那样的,你在对方的眼里也是一样的,甚至会比对方更加可怖。荒草在颓败的城墙上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干枯的腰被迫弯下去以后,好半天才能再直起来,有的却再也直不起来了,因为在弯下去的同时就已完全断了。无数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视,使曾怀林对“折腰”一词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何为折腰?去颓败的城墙下看一会儿就会明白,顺势倒下,然后再想办法起来。大风来临,暴风雨骤至,鲜有能保持独立者。

  沿街上的一些店铺和住户都上上了深绿或者褐红色的护板,有的护板后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和咳嗽声。每次在这样的时分回家,曾怀林都会在无边的平静中感到一丝暖意,尽管街道是那样的狭窄而凄清,尽管他完全不熟悉那些护板后面的说话声,更不清楚所说的内容,尽管这座偏远的夜幕落下后的小城有时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荒凉的鬼城,尽管这样说未免有失尖刻。但他的心却是出奇的平静。命运的马车把他卸到这座此前从未到过的小城后,并未放松对他的驾驭,他仍然处在被掌握之中。好在他能够明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活在一种枷锁或布局之中,所不同的只是形态上的明暗之差。有的人因此就自以为无羁无绊,天地之间一狂人,那只是由于他未曾注意到那种伪装成自然色的巧妙布局,形态分明的利器也不曾向他迎面打来,这直接导致他浮华、轻佻、狂妄无礼。当地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没有被马踢伤过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童尿的宝贵和神奇。曾怀林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就以为只是一股简单的七岁以前小孩子的尿,直到见识了那件事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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