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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六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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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北的原野上往城里走,有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一直到过了三义店以后,才能看见三十米以外的一盏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一段路黑得令人窒息,仿佛是人间以外的另一个幽深未知的世界。冬冬在人民医院做实习护士,每天去医院都必须要经过那一段黑暗的路。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或黎明,曾怀林送冬冬去值夜班,陪她走过那一段最黑暗最荒芜的路,然后在三义店一带分手,因为再往前就开始有路灯了。过了十字路口,一直到西大街上的人民医院,街上再没有太黑的地方。看着冬冬的单薄的身影穿行在灰白的街上,直到她从十字路口那里往西去了,曾怀林才开始回家。越往城北走越黑,但黑暗只让他感到平静和幸福,因为冬冬现在正走在一条有光亮的路上,尽管那光亮灰白、黢青,非自然的光。

  有时他会提前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来到三义店的那道锈得已看不出任何字迹的铸铁拱门下,站在那里等着冬冬回来。七十多年前,三位意气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建起了这座专为苦力,牵骡子的脚夫,怀揣着诉状和冤屈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人,马车夫,帮人打墓的,砌烟囱的,甚至皮匠、毡匠或当天赶不回去的小商小贩提供食宿和草料的店,花一两角钱,住一夜。经过无数的战乱和政权的交替动荡,竟然奇迹般地一直开到了现在。大店内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的通铺和院子四周的马厩以及草料槽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水井也还是七十多年前的那口水井,只是铸铁拱门上的那三个凌空嵌着的用铁皮刻就的字已看不清模样了。到夜里,店内炉火熊熊,十几个灶台,每一个灶台上都摞着十几层高的蒸汽弥漫的笼屉。马厩里的骡马也像它们各自的主人一样慢慢地嚼着,此前,它们已在井台边喝足了水。

  一盏盏昏黄的马灯在黑暗而辽阔的院子里游动着。

  从三义店往南,路灯依次亮着,街上笼罩着灰白的青光。

  从三义店往北,一路漆黑。曾怀林就是从那条漆黑的路上来的,像是明显的阴阳分割的两个世界,曾怀林时常觉得自己就站在那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左手为阳,右手为阴。他在这里等待冬冬,等待自己的女儿,每一回都觉得这是命运赐予他的一种福气,而不是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茫茫历史,大千世界,并不是谁都会有这样的福气的。就在那种半明半暗的寂静中,冬冬从光线晦暗的十字路口上出现了,然后一路走下来,隔着老远就看见有着昏暗灯火和隐约人声的三义店的附近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伫立在那里。“爸爸!”她叫道。很快便以比她的声音略迟一些的速度来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他闻到她身上还有医院的气息,是酒精和来苏水交相混合的气息,有时候,连漆黑强硬的夜风也不能将它们从她的身上全部清除。父女俩离开有亮光的街道,朝着黑暗中的矮小的时常在它的一侧张贴着打了红钩的判决布告的北门走去。

  出了城,便是草木森森的原野,蒲公英和矢车菊的苦味,猫头鹰悠扬的与生俱来的叫声从针叶松和水曲柳的领地上穿过。冬冬告诉父亲,以后不要来得这么早,因为她每一次都不一定能够按时出来。曾怀林说,他也并没有闲着,他在看住在三义店里的那些人和车马。那里面热闹极了,那是又一个社会——一个基本平等的社会:很少有人认为自己比骡马更高明或更高贵,而骡马们所受到的招待也不比它们的主人差,金黄的干草,清亮的水,打扫得很干净的马厩。人又能吃什么,能睡在什么上面呢?有相当一些人不吃店里给他们准备的热饭,而是找一个角落,悄悄地吃自己的那点冷硬的干粮。为什么要躲到—个角落里去吃呢?因为有些干粮实在拿不出手,冷硬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不太像人吃的东西,或黑红的一块,或灰色的一坨,或乌紫的一团,或黄沙般的一捧。有些胆大的,脸皮厚的,还会借用店里的火烤一烤。要是一个脸面薄的,连烤也不敢烤,还觉得也不值得烤。

  原野上的那一扇透出微弱的昏黄亮光的窗户就是他们的家,白杨木栅栏深深地扎在土里,远看却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泛着一种青幽幽的暗白的光,它们让一家人不再有最初的那种裸露在外的感觉。夜里关好栅栏上的门,悄然进入梦乡,真的就像是栖息在古老而熟悉的家园里,而不是睡在一个陌生的原野上。

  事实上冬冬和多多两个孩子很快就把这个白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当成了他们的家,每天从外面回来,一走进那道白杨木的栅栏,就知道到家了。冬冬的手帕晾在栅栏上,多多的石板石笔立在夹竹桃树下,反倒是他们这两个大人迟迟对这里的一切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和警惕。每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里都筑有一个顽固而冷漠的堡垒,而筑成每个人心里的那个堡垒的材料和动因又各不相同,这是曾怀林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从未意识到。而有一天在送走一个形迹可疑的上门讨水喝的,火枪枪尖上挂着一只灰黄色野兔的人后,他独自一人站在白杨木栅栏前眺望着那个人的踪影时突然发现的!发现自己的内心里有那么一个东西,不知是何时筑起的,看样子并非是短时间内才有了的,一定是经过了漫长的堆砌和构筑,才形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像龟又不像龟,似碉楼又不太像碉楼,它的铜墙铁壁和牛皮般的围堰首先就让他本人也惊讶不已!更为重要的是,曾怀林觉得自己在此之前已经通过某种肉眼看不到的通道,比较有把握地窥到了那个火枪上挑着一只灰黄色野兔的渴得要死的人,像是从门缝里窥探一样,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心里也盘踞着那么一个类似的东西,尽管不是青龙白虎一类的……惊讶之情还没有过去,紧接着就看见了蹲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上面的历久弥新的苔藓和风雨剥蚀的痕迹,证明它并非是初出茅庐,而是已有相当的年头了。此外,它的外围好像还涂着厚厚的护壁油,滑腻而光亮。

  这样的一种发现或不期而遇让他感到羞愧而又沮丧,身体外面的政治账尚在漫漫无期地年复一年地清算着,内心深处却又不声不响地出现了那样的一尊东西,是上天所降还是土生土长,他完全说不清它的来历。一个更为重要的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它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里。它不是一只野猫野狗,大喝一声就可以把它赶跑,它更像是空气般的政治,凡是活着的人,无一不在它的云彩之下。

  这件事发生在明训去世一周年之后,因此,注定他永远不再能与她交流、长谈,交换各自的看法,注定只能由他一个人背负起那些别人看不见,而他本人又时常能感觉到的重量,它们不分昼夜地压在他的身上,没有人知道他背得有多么的吃力!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把身上的那些东西暂时地放下来喘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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